小說連載:歌·殤2:越女唱歌新(2)
轉眼,已來到長安月余。
正是酷暑時節。正午,蒸騰的暑氣和聒噪的蟬鳴彌散在庭院里,盡管他細心地叫人在房間里放了冰,青荷仍覺得有一絲透不過氣來。
故鄉遙遠得像個夢,這個時節,暑熱的午后,是和伙伴們在溪邊濃密的柳陰下戲水乘涼吧,她咯咯的笑聲飄蕩在水面上,大家都說會”好聽死了,是不是水妖附了體”……“小蠻,快唱支歌來聽”……故鄉的那些事、那些人也遙遠得像個夢,可是夢里這些以往不曾在意的情景,卻是越來越清晰。
小蠻,不能這樣,多想想勞作的辛苦,家里田里的活做不完會被爹娘打罵;想象吃不飽肚子的滋味,過年過節僅有的好吃的也會先盡著弟弟,她這個女兒無足輕重……
他該來催著上課了,不能老是叫他催。
知道了他叫林燁,年長她八歲,是長安最好的樂師,技藝精妙,風華絕代,名動天下。他對她寄寓了無限希望,她不能叫他失望。是的,他是她的伯樂,他有時看著她的目光就像盯著一大片熠熠生輝的寶藏,那么熱切,簡直叫她有點害怕——她不知道他終究是想要她做些什么,唱得再好,如他一樣,不也是個歌姬么?是的,他對她好,是真的好,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好過。她這個原本會埋沒在百越的秧田里、老死在稻禾柴米之間的鄉下土妞,真的是他眼里難得一遇的明珠?就算是明珠,也是虧了他細心地從爛泥里撿拾、憐惜地擦拭、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吧?稟明了師父親自教她照管她,擔心她水土不服為她操心飲食,怕她想家會時常逗她開心,知道她不識文字就請老師耐心教她。
她現在的生活,是故鄉人經常談論的高門大院里的小姐的生活吧?有時會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在故鄉,她可以明確地看到自己的未來:勞作、嫁個像阿爹那樣的農人,再像阿娘一樣勞作一輩子,窮苦一輩子;在這里,未來遮擋在一片迷霧里,教她看不清楚——可這是她吳小蠻——不,吳青荷自己選的——怕什么,難道她小蠻在這里會比辛苦勞作吃不飽飯還要苦么?
林燁激動又興奮。
小蠻(雖然為她取名青荷,心里還總想叫她小蠻)真是可造之才,不,是百年難遇的天才。短短月余,她的琴藝和歌技突飛猛進,文字方面也學得甚快,照這樣子學下去,時日無多便可帶她去參加一些小型演出——其實權貴們很多也聽不出什么好壞,歌姬嘛,講究的是色藝雙絕,色還在藝前面排著是有道理的,長得漂亮就是女伶人最大的優勢,這一點是男性伶工無法比擬的。離開了百越猛烈的陽光,再經過他細心的照顧調養、用心的梳妝打扮,小蠻微黑的膚色已然退去,雖然十四歲的年齡因為以前吃不飽看起來身形只有十一二歲,可是這兩個月可是個頭見長呢。她本來就大膽,那股子機靈勁兒對于伶人來說也恰巧是十分寶貴的,嬌憨活潑的氣質竟也十分讓人心動,她會像她家鄉荷塘的那些芙蓉,很快綻放出青春最美麗的花朵。
想起剛來時帶她去見師父,叫她唱了一段,師父一向平靜的目光里竟然起了波瀾,叫小蠻先回去休息。師父半天沉默不語,他懷著小小的得意回稟來由,嘴上說著“師父恕弟子不請之罪”,心里卻等著師父夸贊他的珠玉眼光。師父卻嘆了口氣:“唉,亂頭粗服,難掩國色。好是好的,可是這么好一個女孩子家,來這京城……罷了,既然來了,你用心慢慢教導吧,切記,不可操之過急,咱這行當要學成一流技藝,光有資質是不行的,最終是要吃得苦,沉得住氣,總要練上個三五年才好”。
三五年?師父老了,竟然開始怕這怕那。有什么可怕的呢?難道她小蠻在這里會比辛苦勞作吃不飽飯還要苦么?
他有他的雄心壯志,他,還年輕,自小努力不輟,不想一輩子像師父一樣,只做一個伶工——縱然再出名又如何?錦衣玉食并不能消除地位的低賤,盛名榮寵譬如朝露,陽光一旦強烈就會消失無蹤。
他相信小蠻也會有野心——從那么苦的境地走過來,富貴就是她一生難以舍棄的誘餌,她會體諒他的用心,會感動于他的好,會加倍付出努力。
一個多月后就是穎王李瀍的生辰,王爺會在府中大宴兄弟群臣。一位閑散王爺么,說來也算同道中人,竟在那詩詞音律上極有興趣,他身材高大,風度翩翩,整日里騎馬游弋,出入酒肆歌館,興之所至,還會與某位歌姬琴瑟相和,真真是風流之極。這位瀟灑王爺就是不肯在前途上下功夫,也不怎么結交大臣,整天沒心沒肺吃喝玩樂,還喜歡修道煉丹——不過,他和安王李溶走得挺近,安王可不是個小角色——言談行至進退有度,和當朝宰相等一些官員結交甚厚。
穎王視他為知音(至少在音律上是知音),邀請函是早就收到了的,只是該好好謀劃謀劃。
“青荷,還想買些什么?一并買給你。”
她拍拍鼓脹脹的肚皮——今天帶她出來逛,一路凈給她買各色小吃,早已叫她貪心地吃撐。他兩手還提著特意為她買的喜歡吃的點心果子,竟然還有她家鄉特產的翡翠瓜——是她從小就愛吃的,阿娘每年特地在屋后荷塘邊種了兩棵,恰到這個季節就會成熟了,翠綠的外皮,聞起來泛著微微的香甜。他說,這市集上的翡翠瓜,從遙遠的百越提前采摘,盡快運過來,本來是皇宮和王府的專供,剩下的極少能流轉到市集上來,所以價格也自然翻了無數倍,貴的離譜——她問了價錢,一只就叫她咋舌,搖頭拉著他要離開——他卻執意買了兩只給她。她抱著這兩只翠綠的瓜,時不時湊在鼻子下嗅一嗅,眉端心上,蕩漾起溫柔的笑意。偷偷望向他,他的眉目映著樹葉縫隙里投過來的躍動的陽光,那么溫暖明亮。心里無端泛起暖流,又有著一絲絲的酸澀,竟然想叫她笑,又想叫她哭出來。
似乎發覺她的異樣,他回頭來看著她笑。“怎么,野丫頭也會害羞了?”她在他稍帶戲謔的目光里微微一驚,竟泛起羞慚的紅潮,心跳似乎也忘記了,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些算什么?你唱好了歌,會得到更多更好的東西了,傻姑娘……”
她想說,這樣就很好了,比起在百越的親人,早已是云泥之別。阿娘總是說,要懂得惜福,命里的東西就那么多,莫要強求太好的,怕的是勉強求到了也守不住,無福消受。更多更好的東西是什么,她沒有見過,也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只要有眼前這樣的生活就很滿足了,當然,有他的陪伴就更好了,哪怕再去過苦日子也是不怕的,可這話不敢和他說,他自小居住在長安,阿娘不過是百越一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女人,只怕他會笑話她們的目光短淺。他把她捧在手心里當明珠,她就得綻放出明珠的光彩奪目,才能不負他付出的心血;也害怕這珍珠要是蒙了塵,他還會不會把她捧在手心里。
又去游芙蓉園。
給她講玄宗時芙蓉園的傳說盛況。泛舟看荷。此時荷花開得正好,綠柳送風,荷香陣陣。恍然間像是又見到了故鄉的蓮塘。
他想起初見時她歌唱的情形,問道:“小蠻,你那天在荷塘間唱的是什么歌?還記得調子嗎?再唱來聽聽?”
不過是鄉間的曲辭,她隨性循著一只調子來唱,胡亂加了些曲調。想了一會兒,循著記憶唱出來。
他點頭,大體還是不錯的,這調子經過他的加工,在長安唱出來定會使人耳目一新;只是鄉間的曲辭還是俚俗了些,不怕,他自有辦法。
穎王瀍的生辰很快就到了。
這天是個好天氣。雖說只是出席晚宴,但一大早,大家就收拾好所用的物件,裝上馬車,叫人送進王府中等待。早早用過午飯,眾人收拾停當,也乘車前去等候準備。
不出所料,晚間的宴席設在寒山別院,這個院子幽靜,處于花木掩映之中,又正對著翠云湖,雖不是正院,但以穎王的性子,竟甚是喜愛,尤其是這溽熱的季節,湖風送爽,荷香四溢,穎王平日盤桓在這里的時日最多。日間那些場面上的官員早已請了一撥又一撥,晚上請的多是些平日里玩兒在一起的風雅朋友、琴曲知音。
廳上早已懸掛起無數宮燈,院子里也燃起了小兒手臂粗的巨燭,亮如白晝。下人們緊張而又安靜地忙碌著進進出出,奉上各色的菜肴果品,收拾侍奉杯盤。賓客們早已入座。穎王身著常服,月白細紗長袍十分隨意,只在外面罩了件殷紅的紗緞夾褂,以示喜慶。他高坐主位,與賓客們顧盼談笑。不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底下眾人自是寂靜無聲。
“多謝諸位不辭勞苦,前來為小王慶賀生辰。小王無德無能,感激不盡。今晚只當時朋友相聚,大家盡興宴飲作樂——對了,林燁公子特地前來助興,機會難得,諸位可要一飽耳福喲。”
“祝王爺千秋……”眾人賀壽聲不絕于耳,紛紛送上早已備好的禮物。穎王只是瞄了兩眼,并不甚在意。“林燁公子,平日你最是別出心裁,小王不禁猜測,你要送什么禮物呢?”
“王爺放心,尋常禮物想您也未必看得上,王爺只管好好聽曲,此番定叫您過耳不忘。”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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