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懼怕分離,因為某種程度上,那是告別曾經一部分的自己。
可是,天地萬物,都逃不過時間。它帶著一種憐憫的恨意,平靜地切割著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羈絆和關聯。
01
爺爺下葬那天,零下三度。
高高低低的嗩吶聲,送別他的一生。
人這一生啊,就像是輪回的四季。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
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那尋求了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拖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然后,就真的一去不還了。
決絕地,頭也不回。
我常常想,爺爺他也許是千山萬水地走了一輩子,實在是太累了。
累了嘛,就想停下來休息一下。
然后,一閉眼就再也愿意睜開了。
02
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叫大柏山。
爺爺葬在了山的南面。
其實,活著的時候,爺爺就為自己選好了這塊地方。他常常跟我說,你看這里多好,后靠山,前有湖,周圍還有老松、槐樹作陪,清凈。等他百年以后,就來這里住著。
那時我還小,每次爺爺跟我說起這事,我就偷著掉眼淚。
如今,他如愿以償了。
這里成了他的故鄉,也成了他的歸宿。
或者更準確來說,是他們的。
因為,不光爺爺自個兒住在了這里。奶奶住在這里,太爺爺住在這里,太奶奶也住在這里。
我想,這也許就是親人的意義吧。活著的時候住在一起,走后,他們也還是希望住的近些。
然后,許多年后,子孫以及子孫的子孫也會葬在這里。好像這么一來,他們就可以永遠不分離了。
03
說說我爺爺吧。
打我記事兒起,爺爺就患有“肺癆”。
一年四季,咳個不停。有時候,為了喘上一口氣,他咳得雙膝跪在地上,滿臉憋得通紅,樣子很艱難。
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不敢說話不敢動。等著他終于把這口痰吐出來,喘一大口氣,就拉起我的手,逗我:丫頭啊,要是剛才這一口氣沒上來,你可就沒有爺爺嘍……
我就哇哇大哭起來。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輕盈暢快地呼吸。
而我,多么希望,那個人不是爺爺。
后來有一天,家里買了臺電機,黑白的。二十多年過去了,電視都更新換代無數次,但有一點沒變,那就是都喜歡播《西游記》。
九十年代初,更是風靡。
聽大人說,那個時候,每當電視劇里播到孫悟空偷盜太上老君仙丹的畫面,我就要去砸電視。
嘴里還說著:我要把電視機給砸了,從孫悟空那里給我爺爺搶一顆仙丹來,這樣,我爺爺就不咳嗽了……還能長生不老……
大人們哭笑不得,而我,一臉茫然。
那年,我五歲。
五歲的自己是否說過這樣的話,早已經不記得了。但我能夠想象出,我說出這話時,臉上帶著的認真,堅定與執著。
是啊,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能比一個孩子的心靈更純更美更善良?在他們的幼小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04
我們家是個大家族。
在我記憶里,一到快過年了,家里總會來很多親戚,特別熱鬧。
親戚家孩子也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加起來,得有十多個。我記得小時候,家有一個規矩,“長者先幼者后”,大人吃飯的時候小孩子是不允許上桌一起吃的。
菜上桌后,按照年老尊卑的排序上座,爺爺年長總是坐最上座。然后其他大人才開始依次上坐。
等所有人坐好,爺爺總會在他的旁邊再放一個小馬扎,然后拍著那個矮矮的小馬扎,微笑著喚我名字:“來來來,坐到爺爺這里來。”
聽到爺爺叫我,我就拍拍手上的泥土,仰著頭對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說:“我得去吃飯了,你們玩吧。”
然后,趾高氣昂地在所有孩子面前晃一圈,擠過擁擠的飯桌,坐到爺爺跟前。
現在想想,當時的表情一定特別欠扁。
酒足飯飽之后,大人們會坐著喝茶,聊天。
爺爺不喜歡這些大人之間的聊天,他更喜歡孩子。他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笑嘻嘻地把我們十幾個孩子喚到跟前,然后,從厚厚的黑布棉襖最里層的口袋里,摸索出一個塑料袋,再一層層打開塑料袋。
里面是用紅色對聯紙包起來的十幾個紅包。嚴嚴實實――那是爺爺給我們的壓歲錢。
“呀,五塊錢……”二姑家的姐姐興高采烈,又蹦又跳。
然后,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紛紛興致勃勃而又小心翼翼地打開屬于自己的那個紅包。
我也迫不及待要打開。
卻被爺爺攔下了。當時不太明白為什么。
等把親戚一個個送走了,我才記起來口袋里那紅包。趕忙掏出來,已經蹂躪的差不多了,對聯紙的紅色都被磨掉了。
我小心翼翼打開——里面包著的,竟然是嶄新的十塊錢。
此刻,我總算明白,爺爺為什么不讓我打開紅包了。他愛我,總比別的姊妹多一些。
這是一個秘密。我和爺爺之間的秘密。
05
后來,我長大了,去了南方讀大學。故鄉,便成了火車連接的那一頭。
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爺爺的身體卻越來越不好,咳得更嚴重了,腿腳也開始站不穩了,得要扶著東西才能站那么一會兒。
那年暑假,剛放下行李,母親便給我說,你爺爺天天盼著你回來,說葡萄都熟了,誰也不讓摘,非得要給他孫女留著……
我一路狂奔。
遠遠地,我就望見那個老頭了,他拄著根木棍,佝僂著站在大門口,顫巍巍的。
原來,他這么瘦。
原來,他這么老。
一陣風拂過,他身后的葡萄葉漾起滿架的波紋,好看的很。
認出來是我后,他笑了,像個孩子,露出僅剩的為數不多的幾顆牙齒。
我也笑了。
我和他,同往常一樣,剪葡萄。
不同的是,這回我來剪,他來接著。
看,時間它多么強大。
它讓曾經那個跳起來都夠不到葡萄藤的黃毛丫頭,如今輕輕一伸手便可夠到。
也讓當年葡萄藤下的那個七尺男兒,佝僂著直不起腰了。
“爺爺,這葡萄真好吃,等明年葡萄熟了還要給我留著喲……”
“好好好,都給你留著……誰也不讓他們摘。”
然后,葡萄架下,我們就咯咯咯笑了。
一直沒有告訴他的是,那葡萄真的不怎么好吃,又酸又澀,感覺牙齒都要酸掉,舌頭也在瑟瑟發抖。
我說愛吃。是因為我知道,那是一個老頭他所能想到的表達愛我的一種方式。
我更想讓老頭知道,他依然被需要,至少被我需要。所以,他必須好好活著,才能照管好他的葡萄樹。
帶著念想與期待去活,是不是可以讓一個人活得更久一些?這是我想留住他的方式。
可,終歸,他還是早早離場。
06
爺爺離開的時候,我不在村莊。
聽三姑說,他沒有留下什么話,只是唱了一晚上的戲,他唱“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風吹那個谷子哎見牛羊……”
也唱“添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愿親人早日養好傷,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
第二天早上,戲唱完了,人就走了。
我趕回家時,爺爺躺在那里,身上覆了一塊白布。
我輕輕喊他。
他最疼我,我想只要我喊喊他,他就一定會醒過來。
并沒有。
也許一個人想走了,誰也留不住吧。
爺爺的棺材被抬上一輛拖拉機。我哭著追在拖拉機后面跑。
想起那年,小姑姑出嫁。我坐在拉嫁妝卡車的角落里,看著爺爺跟在車后走,一直送到村口。
秋風,吹著他單薄的衣衫。那么孤單。
而這次,我在后面,他在車上。車子越來越快,我卻越來越追不上爺爺離去的步伐。
我伸手,努力地想去抓住拖拉機上的那把鐵鍬,卻撲空在地上,一身泥土。
一下子圍過很多人,有人拽我胳膊想拉我起來,有人勸我節哀,有人說“不要這樣,爺爺在天之靈看到我這樣會難受”。
拉棺材的車,越走越遠,消失在了村口。
那一刻,我清醒的意識到,我不僅是在跟爺爺告別,更是告別曾經的自己。
所以,才會那么地難過吧。
07
李叔同說過,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相遇和別離,也是一次又一次的遺忘和開始。
成長的代價之一,就是不得不和最親最近的人漸行漸遠。
我們走在這條路上,不停地告別親人,告別愛人,告別朋友,告別曾經的一段記憶,告別舊時光里的自己。
所以,我們懼怕分離,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那是告別曾經一部分的自己。
可是,天地萬物,都逃不過時間。它帶著一種憐憫的恨意,平靜地切割著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羈絆和聯系。
有時候,我們特恨時間。
恨它走得那么平靜,那么無聲,卻又那么殘忍地帶走這世間一切。
爺爺陪我一起走過了25年的風風雨雨,看我長大,而我陪他將人生的路走到盡頭。
一個生命像小樹一樣,長高,長壯實,一個生命卻像一顆老樹,慢慢地倒下,無聲無息。
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里說,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從人際關系網里消逝,你悄然離去;而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于是,你就真正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我在想,是不是會有那么一天,我忘了自己,也會把爺爺給忘了,然后,整個宇宙也將他忘記,徹底的。
就好像,他真的不曾來過。
對不起。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許我是世上最后一個忘記他的人。因為,他曾存在我人生最初的記憶當中,給了我最初的愛與溫暖。
念你,在春風深處。念你,在零下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