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莊九夫人手中的白瓷茶碗跌在地下,碎成四五瓣。散發著清香的茶湯潑濺在她優雅的月白群裾之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漬。
菱歌玩味地看著她的神情。莊九夫人守寡多年,深居簡出,難道竟被日子磨去了性子,失掉了膽色?書劍派的這位女掌門,年輕時可是武林中赫赫知名的“小辣椒”,嵩山會盟之時,曾以一手“書劍飄零”技壓當場,三山五湖的武林群雄,誰人不傾慕有加?那時,知北樓奠基之處,尚是一片荒丘。
“呼……”莊九夫人輕噓一聲,神色已轉淡然,任由飄雪使駱傾雪將碎裂的茶碗收走,這才轉向菱歌道:“菱歌樓主,你這消息果然無誤?”
“是否無誤,正要請夫人雅鑒。”菱歌沉吟道,“此事是敝派云游使郎玄珠所言,夫人可以聽他親口講述。”說罷連擊三掌,高聲喚道:“玄珠!”
一個面目英俊的年輕人推門入內,抱拳道:“樓主,掌門夫人。”
菱歌道:“玄珠,你將你在路上所見之事,一五一十說給夫人聽聽。”
“是。”郎玄珠看了菱歌一眼,轉而對莊九夫人道,“夫人,此事說來可大可小,在下不知此事到底是大事還是小事,所以專程趕回知北樓,稟報樓主。菱歌樓主不敢怠慢,因此攜在下同來書劍派,意圖共同參詳。”
莊九夫人娥眉微挑:“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游使不必鋪墊,還請直說。”
郎玄珠頷首道:“是,這話說來還在本月初九,在下那時云游四方,有一日,我行到襄陽城外,神農架密林之內。”
“這一日,我來到一條小溪邊,聞到水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我起初以為必是林中野獸相斗而死在溪中,未覺奇怪。我那時一路向西,乃是溯流而上。又走了一里有余,忽遙遙見溪水上游之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余具尸體。”
“我當時心中極為駭異,神農架密林之內本罕有人居住,何以會發生如此劇斗?云游使云游四方,不愿多管閑事,但此事實在奇異,我便走上前去,仔細觀察。這一探之下,實在是大吃一驚。”
郎玄珠說到此處,忽然停下。莊九夫人忍不住問道:“怎么了?這些尸體怎么了?”
郎玄珠嘆氣道:“那些尸體,看起來毫無外傷,但一個個均是七竅流血,皮膚上遍布血點,死狀甚為恐怖。”
座中一時靜默,唯有冷風拂過,令座中人不禁心中起栗。半晌,莊九夫人頹然嘆道:“難道,果真是血屠功現世?”
“還有一個可能。”菱歌道,“滇南五毒教有一種毒藥,喚作‘絶魂斷脈丹’,此丹以小漳草為原料,輔以四種毒蟲、四種毒蛇,熬煉七日七夜而成。其毒性劇烈無比,人一旦服下,全身血液如沸,沖斷血脈而死。外表看絕無傷痕,但七竅血涌,皮下出現血點,正是內部大出血所致。”
“有這個可能。”郎玄珠憂道,“只是,屬下覺得,不像。”
莊九夫人嘆道:“如果這些人只是因‘絶魂斷脈丹’而死,那么事情便好辦得多,五毒教雖然手段不太正大,行事倒也還算規矩。但若真是血屠功現世,事情便棘手了。這中間分野甚大,咱們非弄清楚不可。”
菱歌皺眉道:“夫人說得不錯,但是那些尸首,如今只怕已潰爛不堪,不能用以查證。當年血屠功臨世之時,當者必死,如今此功又已隱滅多年,我實在想不出當今武林,有誰能夠不至現場而下定語?”
郎玄珠道:“咱們去瑯琊閣,冷觀史冷閣主手中遍藏武林史籍,料能斷個明白。”
莊九夫人卻道:“且慢,菱歌樓主,血屠功臨世之時,確乎當者必死,唯有一人例外。你可是將他忘了?”
菱歌忽猛省道:“你說的是‘陰陽雙符斷人間’的谷樾谷默存么?”
莊九夫人斂容道:“不錯。”
菱歌笑道:“夫人蘭心蕙質,明見萬里,在下竟將他忘了。”忽又憂道:“只是默存先生遺世獨立,我等前去招攬時,他雖應下差使,號為貴我兩派的執符使,可是來去無蹤,想要找到他,著實不易。”
莊九夫人忽笑道:“菱歌樓主不必心憂,默存先生就在左近來著。”說罷款款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咱們一起去會會他。”
三人出了書劍派,沿鄉間小道向南走了十里路,一路上花草繁盛、鳥語蟲鳴,一派和煦春光。忽然間有琴聲悠揚、歌聲婉轉,裊裊傳入耳中。菱歌笑道:“這是貴派舒子澈的歌聲,不知何人為他伴琴?”
莊九夫人笑而不語。
菱歌腦中有如閃電破空,拍掌道:“是默存先生!他最好琴來著。”
莊九夫人笑道:“菱歌樓主真是聰明得很。”
三人轉過一彎,見一竹居赫然現于眼前,琴歌之聲正是從那里傳來。三人走到近前,還未敲門,琴聲忽止,屋內有男子道:“夫人與樓主同來,想必是大事。還有一位是誰?”
郎玄珠正要作答,屋中人忽道:“你腳步輕捷,輕功絕佳,我猜是云游使。”
莊九夫人嫣然一笑:“先生真有雅興,便算你都猜對了罷。”說罷上前打開房門。
屋內有一身著紅衫的妙齡美女,娥眉淡掃,膚如凝脂。她見三人入內,便蹲身福了一福,輕聲道:“子澈見過掌門夫人、菱歌樓主、云游使。”另有一個男子,面琴臨窗而座,卻是背對眾人。
菱歌鼓掌笑道:“書劍派歌姬孤身相陪,默存先生好福氣。”
那男子并不答話,舒子澈卻臉上微紅,忙道:“先生與我琴歌相和,意興相投,菱歌樓主不可想差了。”
菱歌知她面皮最薄,受不得玩笑,因笑道:“是是是,先生與你,都是正經人家,絕不做不正經的事。”
那男子在琴弦上“錚”的一撥,輕道:“樓主與夫人同來尋我,不應只為開玩笑而來。”
莊九夫人忙道:“先生明鑒。我們近日得一訊息,但于此事背后的隱義卻琢磨不透,想與先生商量。”
那男子依舊背對眾人,只輕嘆道:“夫人客氣了。論說在下乃是夫人與菱歌樓主的下屬,兩位但有要事,只管垂詢便是。”
于是郎玄珠開口,將方才所述之事又說了一遍。接著,四人八目都將目光凝注在男子背上,等他說話。
半晌,那男子方才開口,話語仿佛從遙遠的虛空中緩緩傳來:“你們之所以詢我此事,也是以為我是當血屠功而不死之人?屠魔寂滅這本功勞簿,你們也是記在了我的頭上?”
莊九夫人與菱歌驚異對視一眼,問道:“二十五年前,屠魔在武林中掀起腥風血雨,以‘血屠功’殺戮正道中人,武林一脈險些毀盡,可是他率領魔教殺到荊州閣下府上時,掌擊閣下之后反而噴血而亡。目睹此事者不下數十人,難道這份功勞不該記在先生頭上?”
那男子冷道:“胡說八道。二十五年前,我不過是個沖齡孩童,豈能有此神通?”
莊九夫人喃喃道:“此事確實難以索解,但目擊者眾口一詞,由不得旁人不信。”
那男子卻不接話,忽然問道:“試問云游使,你所見到的尸體,除了七竅流血、皮膚之下密布血點之外,是否在頸部、腕部、股部有大片血塊呢?”
郎玄珠怔了一怔,默思一陣,方道:“當日在下翻檢尸首的時候,也未曾除去衣物細看。現在想來,死者的頸部和腕部,倒確實有大片血塊存在,至于股部……”
那男子聞聲一顫,半晌方嘆道:“至于股部,你沒有查看,但據我推想,那也一定是有的。”
菱歌問道:“默存先生,有血塊,那又如何?”
那男子道:“那又如何?哼,滇南五毒教的‘絶魂斷脈丹’是以血液沖斷血脈,但血液沖擊之力畢竟有限,主脈所在之處,往往無法沖決。頸部、腕部、股部的皮下就有主脈所在,若死者系服下‘絶魂斷脈丹’而身亡,這些地方,是不應該有大片血塊的。如今這幾處既然遍布血塊,那便只有一個解釋:這些人確是被人用 ‘血屠功’震斷全身血脈而死。”
莊九夫人、菱歌與郎玄珠三人面面相覷。莊九夫人道:“先生,你的意思是……”
那男子喟然一嘆,苦笑道:“我聽說魔教教主袁月明閉關二十五年,看來如今是破關啦。這些年來,魔教與正道江湖屢有齟齬,可不過也都是些疥癬之疾。美男子憂羅、搖光使蘇冽、天璣使沅抒、玉衡使獨孤凌波這些人,雖然無不是厲害角色,但與夫人、樓主、聚散流沙林楓、青衣樓安寺勁等人相比,最多拼個旗鼓相當,要想東進中原,談何容易。嘿嘿,如今嘛,袁月明若是繼承了屠魔的血屠神功,咱們的好日子,可算是到頭啦。”
莊九夫人聽得眉頭緊鎖,問道:“先生,那我們該怎么辦?”
那男子默然良久,搖頭道:“事來則應,過去不留。”這幾人再問他,他卻不再回答了。莊九夫人、菱歌與郎玄珠只好告退,連舒子澈也退了出來。
路上,莊九夫人與菱歌相對商議,均是一籌莫展,又去問舒子澈:“子澈,先生與你共處時,有沒有與你說過從前的故事?咱們對于血屠功這回事,總不能一無所知。”
舒子澈卻垂下眼瞼,搖頭輕道:“沒有,先生只是彈琴罷了,我連他的臉也未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