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的雨嘩啦啦的下著，像一幅無邊無際的水幕。
身上有點冷，我伸手把我那有點短小的棉襖向下拉，企圖遮住我發(fā)冷的的背。我的心里煩躁不安，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想著放學(xué)時雨會不會小一點。
“砰”的一聲響打斷了我的心不在焉，我回過神看向講臺，數(shù)學(xué)老師正在發(fā)脾氣，“這么簡單的題全都不會做，你們天天坐在教室里到底有沒有認(rèn)真聽講？”
我的嘴角掛著一縷譏笑，在心里回答，“當(dāng)然沒有聽講了，這群豬天天玩的時間都不夠，哪里有心思聽講呢？”
數(shù)學(xué)老師的眼神瞥向了我，我把腦袋轉(zhuǎn)向窗外，假裝沒看到，我知道他不會叫我起來回答問題的。
很早很早以前，某次全班同學(xué)都不會做的題被我解答出來后，數(shù)學(xué)老師在講臺上激動地說，“看看人家柳安，上課認(rèn)真聽講，聰明又好學(xué)，你們都要向他學(xué)習(xí)！”
我們村的一個小胖子立馬站起來說，“老師，柳安的爸爸是個強(qiáng)奸犯，強(qiáng)奸犯的兒子將來也是強(qiáng)奸犯，我才不要向他學(xué)習(xí)呢！”
教室里立刻炸開了鍋，小小的我低著頭坐在座位上，渾身發(fā)抖，臉色由紅變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難堪極了。
后來這件事被學(xué)生家長鬧到學(xué)校，從那以后后再也沒有哪個老師叫我起來回答過問題，即使這些問題我全都會做。
從此，所有的人都當(dāng)我如同瘟疫一般，避之不及。有時候我不小心碰到某個女生，她會尖叫，“你這個強(qiáng)奸犯，離我遠(yuǎn)點！”我的座位直接從前面搬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
我不在乎，反正在村子里就沒人和我玩，只不過現(xiàn)在范圍擴(kuò)大一點罷了，我假裝對他們投來惡意的目光視而不見，我不難過，有什么好難過的，實在忍不住，我就仰頭望天，我才不哭呢，我又沒有做錯什么。
放學(xué)后，我背起書包一頭扎進(jìn)雨里，穿過校門口停的大大小小的三輪車和摩托車縫隙。周圍有人在驚呼，“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不等大人送傘來？這樣淋雨會感冒的啊！”
旁邊有人熱心在解釋，“這個就是北村那個強(qiáng)奸犯的兒子啊，他奶奶這會兒準(zhǔn)在麻將館打麻將，哪里記得還有個孫子喲！”
看吧，永遠(yuǎn)不用我多說，別人就會知道我的身份，一個強(qiáng)奸犯的兒子，這個名號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陪我十年多了。
一個人說，“造孽啊，也不管管孩子。”
另一個人說，“看不下去了？你載他一程唄！”
那個人說，“算了吧，我倒是無所謂，萬一我孫子和他一起坐車，別人會嘲笑我孫子的。”
我對這些閑言碎語充耳不聞，在雨中拼命奔跑，大顆大顆的雨水重重地砸在我臉上，頭上，身上，就在轉(zhuǎn)角的地方，我沒收住腳，往前一滑，撲進(jìn)了一個水坑。
我咬著牙，好不容易從水坑里爬起來，手腕和膝蓋都隱隱作痛，肯定摔破皮了，這下好了，走不快了。
我揉著膝蓋慢慢地走在傾盆大雨里，雨水打得我眼皮都睜不開。
走到村后的小河邊，我看向水面，一滴又一滴雨水砸到水面上，波紋還來不及散開就被另一個波紋覆蓋，河邊的野草被風(fēng)雨砸得東倒西歪，卻還在頑強(qiáng)的掙扎站立。
我覺得此刻的我就是那在風(fēng)雨中掙扎的野草，我在心里吶喊，“倒下吧！統(tǒng)統(tǒng)倒下吧！你還在堅持什么呢？有什么好堅持的啊？放棄吧！又沒有誰會在乎你！你這個傻瓜！”
02
半夜，我渾身發(fā)熱，身上滾燙，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
天亮了，奶奶看見我還沒起床，走過來推開門罵罵咧咧，“小兔崽子，還不起來上學(xué)？”
過了一會兒，奶奶快步走到另一個房間，把我那強(qiáng)奸犯爸爸從床上叫起來，“柳敏快起來，你兒子發(fā)燒了，快送他去村里診所。”
我那爸爸在床上滾了一圈，把被子裹得緊緊的，“哎呀，你送不是一樣嗎？我還沒睡夠呢！”
奶奶一邊咒罵我和爸爸，“我上輩子是欠了你們倆父子”，一邊把我送到了村里診所，醫(yī)生量了體溫，“你家這孩子要趕快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高燒40度了！”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整個人像一塊燒紅的火炭，迷迷糊糊的。
恍惚中，我又回到了小時候，別的孩子都有爸媽，我卻只有一個愛打麻將的奶奶和一個愛到處吹牛的爺爺。
我每次看見別的孩子有媽媽抱，看見他們的媽媽親他們臉蛋，打他們屁股，爸爸帶他們舉高高，騎大馬，帶他們坐在摩托車上去玩，我都眼巴巴地看著，羨慕無比。
回到家里，我問爺爺奶奶，“我爸爸和媽媽去哪兒了？”爺爺奶奶面面相覷，最后給了我一個答案，“你以后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簡單敏銳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情的結(jié)果可能并不好，所以不要再問了。
我在村子里游蕩，聽著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他們說我爸是一個強(qiáng)奸犯，坐牢去了，說我媽媽是個好女人，就是命不好，碰到了我爸這種人渣。
有許多話我都聽不懂，可這并不妨礙我把它們記住，再去別的地方弄懂它們的意思——比如在電視上。
從小，村子里就沒有小伙伴和我一起玩，即使在一起玩，他們也會盡情地作弄我，誰叫我是強(qiáng)奸犯的兒子呢！我的朋友只有一臺舊電視機(jī)，它不但不會嘲笑我，作弄我，還會告訴我許多事和道理。
我漸漸地明白了，造成我所有不幸的原因都來自我那個犯了強(qiáng)奸罪的爸爸。
那我的媽媽去哪里了？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她？
我小心翼翼的向鄰居們打聽，他們也很樂意告訴我，原來我媽媽在我兩個月大的時候，被外公強(qiáng)行帶回老家了，她老家離這里很遠(yuǎn)很遠(yuǎn)，要跨過幾個省，她走的時候是哭著走的，一步三回頭。
鄰居們嘆氣告訴我，“當(dāng)時我們在旁邊看得都不忍心，太心酸了。你媽是個好女人，可惜命苦，碰到了你爸這種人渣，你還在你媽肚子里，你爸就坐牢了。”
“那時候，你媽整天坐在村后的小河邊發(fā)呆，我們都怕她想不開。還好，她把你生下來了。”
“你媽走的時候求她爸，想要把你一起帶走，被她爸打了幾巴掌，說了一些話后，就把她拉走了，你媽走的那天眼淚都沒停過。”
我在心里勾勒出我媽媽的模樣，她肯定是個溫柔、善良、美麗的媽媽。后來我在家里某個柜子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我從沒見過的年輕男女照片，奇跡般的，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女人是我媽媽。
在得到爺爺?shù)淖C實后，我找出剪刀，把我爸爸那一半照片全部咔嚓了，把剩下的媽媽照片放在我枕頭下，每天晚上都要拿出來看看才睡。
在我九歲那年，我爸爸出獄了，他又黑又瘦，背有點駝。他就像泡菜壇子里泡壞了的那堆酸咸菜，散發(fā)出陣陣惡臭，讓周圍的人唯恐被沾上，避之不及。
我躲在爺爺身后，用陌生的目光看著他，他一把揪過我，上下打量，“臭小子，都長這么大了，嗯，長得像我！”
我難受極了，我才不要像個強(qiáng)奸犯！
我一把揮開他的手，大聲叫著，“你走開！你是個強(qiáng)奸犯！你臟！我才不像你！我像我媽！”
他愣住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又痛苦的表情，他舉起手來想打我，可最終他還是無力地放下了。
03
我就像躺在火爐上，火苗已經(jīng)舔到我的臉上，我的身上，好溫暖啊！我好像看到了媽媽的身影，“媽媽，媽媽！你來看我了嗎？我好想你！”我一聲聲呼喚著。
火光中，媽媽微笑地向我走來了，我哭著抱住她，撲在她懷里，“媽媽，你怎么都不來看看我啊！我好想你啊！你帶我走吧！”
媽媽抱住了我，親吻我的臉頰，她是那么溫柔，那么美麗。
我好幸福啊！幸福地快要暈過去了！這是在天堂嗎？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到 她奶奶后就去了天堂，我現(xiàn)在也在天堂嗎？
滴滴雨水降下來，澆小了這團(tuán)火焰，有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呼喚，“安安，你醒醒吧！安安，我是媽媽啊！”
她是我媽媽，我才不相信呢！可是火光熄滅了，火光中的媽媽也不見了！
我凄厲地大喊大叫，“媽媽，你別走！你別走啊！再陪我說說話吧！一會兒就好，媽媽！你回來！”
身邊那個溫柔的女聲帶著哭腔，她緊緊抱住了我，“安安，我就是媽媽，媽媽就在你身邊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會是我媽媽嗎？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我，她的身上帶著一股清香，她的懷抱好柔軟，好溫暖，我肯定還在夢里吧！
我好想睜開眼睛看看她，抱抱她，哪怕就一秒，我的睫毛微微翹了翹，手指動了下。
那個溫柔的女聲驚喜地叫出聲，“醫(yī)生，快來呀，我兒子醒了！”
真的是我媽！我費力地想睜開眼睛，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睜不開。
有只溫柔的手拂過我的臉，我的淚水流下來，“媽媽！”
“哎，是我！媽媽在這里，別怕！”溫柔的女聲回應(yīng)，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印入眼簾的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她真的是我媽媽，憔悴的面容絲毫不影響她的溫柔和美麗，我喃喃地說:“我還在做夢嗎？我怎么會看到我媽媽呢？”
她的淚滴滴滑落，哽咽道，“安安，我就是你媽媽，我來看你了。”
原來在我耳邊呼喚的人就是我媽媽，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柔的叫過我的名字，也從來沒有人用這樣憐愛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就是一件易碎的珍寶。
我猛地?fù)溥M(jìn)她懷里，放聲大哭，就好像要把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所受到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媽媽！媽媽！我終于看到你了！”
媽媽摟住我，淚水一顆顆的從她的臉上滴落在我腦袋上，“對不起！對不起！安安，媽媽對不起你！”
我仰起頭，殷切地看著她，“媽媽，你可以留下來嗎？你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我想每天起床都能看到你。”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媽媽的臉上流下，她扭過頭，肩頭聳動，她緊緊地抱住我，淚水很快打濕了我的背。
我又問她，“那媽媽你可以帶我走嗎？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嗎？”
媽媽的淚水像村后小河里的水一樣怎么也流不盡，一直流，一直流。
我在媽媽的懷里哭得睡著了。
04
半夜，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房間里沒有媽媽的身影，媽媽不見了！
我驚慌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沖到房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了爸爸的聲音，“阿雯，你就不能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來嗎？”
我停下腳步，偷偷地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媽媽靠在堂屋的墻上，爸爸站在她對面，努力地把背挺直。
“柳敏，你還有臉提孩子？讓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媽媽不可思議地看著爸爸，“你如果知道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不會在牢里面呆了十年才出來！”
爸爸面帶痛苦，握緊拳頭，“噗通”一聲朝媽媽跪了下來，“阿雯，我錯了！算我求求你，你就留下來吧！我和孩子都需要你！”
媽媽“哈”地一聲冷笑，“你不配跟我提孩子！你看安安過得什么日子？衣服沒有一件是合身的，他長得又黃又瘦！你如果真的關(guān)心安安，他這次就不會高燒得那么厲害了！你回來這么久了，一直待在家里，有沒有出去掙過一分錢？”
我的眼睛濕潤了，平常我就算被別的孩子打倒在地上也不會哭，自從媽媽回來后，我哭了好多次。
“柳敏，你知道自從你坐牢后我過得什么日子嗎？”媽媽疲憊搖搖頭，“你怎么會知道呢？”
我看不懂媽媽的表情，只覺得此時她的神色讓我看了好難受。
我聽見媽媽說，“自從知道你做了牢，我在你們這個村子就沒法出門，一出門就有無數(shù)人的目光看著我。我好幾次走到那條小河邊，都想找個地方跳下去，可每次我準(zhǔn)備跳的時候，安安都在我肚子里踢我，他在提醒我，我不能這么自私。當(dāng)年我不顧父母的反對，千里迢迢地和你來到這個小村莊，我堅信你能給我?guī)硇腋！？墒钱?dāng)我挺著八個月的肚子時，收到的卻是你犯了強(qiáng)奸罪坐牢的消息。”
燈光下媽媽的臉色慘白，淚水靜靜地從她臉上滑落，“你要是犯了其他的罪我或許還能忍一點，可偏偏是強(qiáng)奸罪！強(qiáng)奸罪啊！偏偏在我懷孕的時候！柳敏，你看著我！你怎么有臉讓我留下來！”
爸爸跪在那里，耷拉個腦袋一動不動。
“我媽聽到了你坐牢的消息后就暈倒了，之后就開始中風(fēng)了。我爸把我?guī)Щ丶液螅覌尶匆娢艺斓亓鳒I，我爸不原諒我，我哥恨我，我嫂子和侄兒討厭我，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樣過的嗎？我每天上班回來要照顧我媽，還要討好家里的每一個人，誰讓我當(dāng)初不聽話找了個強(qiáng)奸犯做老公呢？”
“這次你媽打電話給我，說安安高燒不退，嘴里一直喊媽媽，眼看著就不行了，讓我回來見他最后一面，要不是我跪在地上求我爸，你認(rèn)為我爸會讓我回來嗎？”
爸爸跪在地上，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就像和地板連成了一體。
媽媽看著爸爸，凄然笑道:“柳敏，你這輩子算是全毀了，你看看安安，他還這么小，你讓他將來怎么辦？你不想想你自己，也總該替他想想。你不是別人，是他爸爸啊！”
我聽見了爸爸壓抑而低沉的哭聲，我悄悄地回到床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不然媽媽等下回來看到會難過的。
以前我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現(xiàn)在我覺得媽媽比我還可憐。
05
村后小河里的水靜靜流淌著，兩岸的野草又抬起頭，在風(fēng)中搖頭晃腦。
我和媽媽站在街頭等大巴車，媽媽一手拎著包，一手緊緊地牽著我，臉上滿是不舍。
我看著周圍的店鋪，就是不回頭看媽媽，我怕我會開口讓媽媽留下來，可我又舍不得不看媽媽，媽媽馬上就要走了，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我咬著嘴唇低聲說，“媽媽，我以后長大了能去看你嗎？”
媽媽渾身顫抖，她放下包裹抱著我，低下頭把臉緊挨著我的臉，好半晌點點頭，“好，我等你將來考上大學(xué)來看我。”
我忍住心里的巨大歡喜，扭頭假裝看路邊，卻看到街邊的照相館，想到我還沒有和媽媽的合影，我忍不住拽拽媽媽的手，“媽媽，我們?nèi)フ諑讖堈掌桑 ?/p>
照片馬上就洗出來了，照片中的媽媽笑起來是那么美，她摟著我的肩膀，我們笑著看向前方。
我愛不釋手的看著照片，對媽媽說，“我以后想你了，就可以看你的照片了。”
媽媽聽了我的話，眼圈又紅了，我的心里也好難受。
但我想媽媽肯定比我還難受，她一面惦記著外公外婆，一面還要牽掛我，兩頭為難。
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笑著對媽媽說，“媽媽，你別哭，要多笑笑，你笑起來可真好看！”
媽媽愣了下，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伸手去撫摸她的臉，“媽媽，我想看你笑，你笑起來真好看。”
媽媽使勁揉揉眼睛，抬頭對我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同樣回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媽媽，你要永遠(yuǎn)都這樣笑！我也要永遠(yuǎn)這樣笑！”
大巴車來了，我揮著手咧著嘴沖媽媽笑，看她笑著上了車。
直到大巴車的影子都不見了，我才回頭。我沿著公路迎著風(fēng)飛快地奔跑，臉頰濕濕的，我咧開嘴笑了。
（無戒365極限挑戰(zhàn)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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