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與鹽

(1)

電梯勻速地上行。

陸婉杰盯著屏幕上變化的數字,輕快地哼起了歌。面包在紙袋里散發著令人垂涎的香甜,陸婉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心里泛起了久違的輕松。

她上一次回家過年還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這次回來前,她早就準備好了迎接媽媽的狂風暴雨。可讓她意外的是,昨天她到家后,媽媽不僅沒有責怪她這么久沒回來,而且連她帶回來的寵物狗兜兜,媽媽居然也沒表現出強烈的厭惡。雖然她依舊對兜兜視若無物,可對比起當初剛剛得知陸婉杰養了兜兜時的痛罵,這樣的態度已經讓陸婉杰感激到不知所措。一切似乎都比她預想得要順利。所以剛才見完發小回家,她特意繞路去買了媽媽最愛吃的牛角包。

邁出電梯,走到爸媽家門口時,陸婉杰隱隱覺得哪里不對——門是虛掩著的。

她一把拉開門沖進家中。兜兜沒有來迎接她。

“兜兜?兜兜?”陸婉杰把面包丟下,在各個房間里大聲疾呼,可是都沒有見到兜兜的身影。

“怎么了?你怎么不換鞋就進來了?我剛拖的地!”溫巧芳從廚房走出來,對女兒叱喝道。

“媽,你見著兜兜了嗎?”陸婉杰趴在地上,望著沙發底部的黑暗,期待在那里能看到兜兜明亮的雙眼。可是等待她的,只有黑暗和塵埃。

“我哪知道那個小畜生又藏哪去了?我跟你說,你剛一走它就開始啃拖鞋,氣死我了,讓你不要養狗……”溫巧芳皺起眉頭抱怨了起來。

“你是不是打它了?”陸婉杰突然停下自己的動作,蹲在地上瞪著母親問道。

“對啊,我打它怎么了?它做錯事不該挨打嗎?”

“你打就算了,為什么又不關好門?我走的時候囑咐過你不要虛掩著門吧?你以為它像我小時候一樣只會站在原地任憑你打嗎?”陸婉杰有些激動,聲音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

溫巧芳對于女兒突然的指責十分意外,驚愕地張著嘴,半天才說出話來:“你什么意思啊?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記仇?我打你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以為我不心疼你嗎?”她越說越委屈,紅著眼圈死死地盯著陸婉杰的頭頂,希望自己眼中的傷心能灌入女兒的心,

陸婉杰并不抬頭,心煩意亂地猜想著兜兜的去向。

伴隨著一陣馬桶沖水聲,老陸急急忙忙地走到客廳:“怎么了?巧芳你怎么又在罵女兒了?她好不容易回來……”

“你閉嘴!你知道怎么回事嗎你就怪我?”溫巧芳的情緒終于有了一個發泄口,眼淚瞬時就淌了下來。

“那到底怎么了嘛?”老陸看著蹲在地上的陸婉杰,一臉的莫名奇妙。

“兜兜丟了,因為我媽打它而且沒關門。”陸婉杰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徑直朝門口走去。

“你怎么就全賴到我頭上了?我給它擦屎擦尿也沒聽見你說一個謝字,一出問題你倒是想到我了!你站住!你去哪?”溫巧芳伸長了脖子對陸婉杰吼道。

“就是狗丟了啊,我還以為出什么大事了呢。”老陸不以為然地說道,“狗不是都記性很好嘛,說不定一會它就自己回來了。”

陸婉杰低著頭在門口沉默了片刻,艱難地請求道:“爸……你陪我一塊去找找兜兜吧。”

“你看你這孩子,對條狗還真是上心。行吧,我陪你去找,就當消消食了。巧芳,你也一起去吧?”老陸扭頭試探性地對溫巧芳說道。

“我不去。你也不許去。”溫巧芳聲音哽咽,“一年一年地不回來,現在竟然為了條狗這樣跟我說話,我算是白養她了。”

老陸為難地看了看女兒的背影和哭泣的妻子,煩躁地說:“行行行,我不管了。天天吵年年吵,整天都沒個消停日子……”說罷,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向自己的書房。

陸婉杰失望地奪門而出,瘋狂地按著電梯按鍵。此刻她無比后悔自己聽從了醫生的建議,選擇了回家過年。

大約半年前,她拿到自己中度抑郁癥的診斷報告時,終于明白了那些時不時就沖出來將她啃噬一番的念頭并不是因為自己內心的脆弱,而只是因為她病了。醫生說她的心病在于她和媽媽的關系,建議她找機會和媽媽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將自己內心的創傷說出來,嘗試打開心結。陸婉杰何嘗不知道她的心病在于此,她只是不敢想象該如何和媽媽說出自己的創傷。畢竟在媽媽眼里,陸婉杰所經歷的“痛苦”都是自己身為母親的苦心,是在為她好。

也許是規律的治療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希望,也許是媽媽罕見地主動發信息說希望她回家。半個月前,在醫生的鼓勵下,她終于決定了要回家過年。因為沒人能幫她照顧兜兜,陸婉杰只得帶著它一起回家。

醫生提醒她不用操之過急,哪怕就是和媽媽平靜地相處幾天,對她也是大有益處的。可不過一天的時間,平靜就被撕裂了。

電梯終于來了。陸婉杰蹲在空空的轎廂里,身心都在隨著它一起飛速下墜。一想到兜兜小小的身子可能正瑟瑟發抖地蜷縮在某個角落里,陸婉杰的心就揪了起來。

兜兜是在醫生的建議下領養的。陸婉杰第一眼在領養中心看到它時,它正蜷縮在籠子的角落里,渾身臟兮兮的。和其他爭相涌向陸婉杰的小狗不一樣,它似乎放棄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只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了一眼陸婉杰,就繼續閉上眼睛蜷縮了起來。陸婉杰看著那團小小的身影,心疼地幾乎要落淚。曾經,她也是這樣默默地躲在黑暗的角落,希望生命的終結之日可以早點到來,幫她脫離苦海。那一刻,陸婉杰就決定了要領養兜兜。

陸婉杰原以為自己是來拯救兜兜的,卻沒料到兜兜才是她生命里的天使。兜兜是一只非常有靈性的小狗,每當陸婉杰抑郁癥發作,身心都跌入痛苦的深淵時,兜兜都會主動跳到她的懷里,用自己溫熱的小舌頭舔舐她臉龐的淚水,然后緊緊地依靠著她,直到陸婉杰的情緒穩定下來,它才會放心地睡去。陸婉杰數不清有多少個被淚水浸泡的夜晚,自己是因為兜兜才撐到了天亮。

從兜兜身上,陸婉杰第一次感受到了無條件的愛與信任。兜兜于她,是親人,是希望……唯獨不是媽媽嘴里的“小畜生”。

(2)

這個小區爸媽剛搬來四五年,陸婉杰并不熟悉小區的布局,像無頭蒼蠅似的找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去查看監控。

等她氣喘吁吁跑到物業說明情況后,工作人員卻拒絕了為她調監控的請求,因為她不是小區登記在冊的常住居民。

“你可以給你父母打個電話,讓他們來一個人填表簽字。”一個年輕小哥陷在辦公椅里懶洋洋地說完,就低下頭繼續玩手機了。

“晚一分鐘我的狗可能就多一份風險,我求求您了,幫幫我好嗎?”陸婉杰看著近在咫尺的監控錄像,急得直冒汗。

“姑娘,不是我不幫你。我們有規定,我也沒辦法。你早點給你爸媽打電話,我就能早點幫你調監控。”

陸婉杰看著小哥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只得掏出手機打給了爸爸。可是無人接聽。她猶豫了片刻,放下手機又拿起,最終還是打給了媽媽,但是依舊無人應答。

她早料到會是如此。在這個家里,所有她在意的、喜愛的事情都是不值一提小事。她的玩具可以被隨便送人,她撿來的小貓可以被毫不留情地再次丟出去,她喜歡的專業被不容置疑地否定……陸婉杰聽著手機里漫長的嘟嘟聲,絕望地蹲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

“哎?這不是小杰嗎?”一位阿姨從陸婉杰的身側探出頭來。

“王阿姨?您怎么在這?”陸婉杰連忙站起身,驚喜地看著面前這個矮矮的中年婦女。王阿姨是她小時候的鄰居。這會兒有了熟人在,讓陸婉杰心里親切無比。

“我在這工作啊。你怎么了?”

“工作?太好了!”陸婉杰喜出望外,急忙向王阿姨講明了情況。

“你別急啊,阿姨肯定能幫你。”王阿姨放下菜筐,沖著低頭玩手機的小哥說道:“小馮,你給她調一下監控。這姑娘我看著長大的,她爸媽就住在15棟1801,回頭我讓她爸媽來補一下申請表就行了。”

小哥看了看兩人,無奈地放下手機,說道:“15棟的監控是吧?時間。”

“今天下午一點半到三點之間。”陸婉杰飛速地答道。

馬上可以看到監控了,可是陸婉杰仍然止不住地難過。她多希望解救她于絕境的是她的父母,而不是一位多年未曾謀面的阿姨。

小哥不再說話,對著電腦操作了幾下,說:“好了。你自己看吧。”

陸婉杰感激地沖小哥和王阿姨鞠了幾個躬,趕走自己的小心思,專心地看起了監控。

“小杰啊,你什么時候從國外回來的?你媽也不跟我說一聲,改天到阿姨家吃飯啊。”王阿姨一邊摘下脖子上的絲巾,一邊沖陸婉杰熱情地問道。

“我昨天回來的……”陸婉杰的心思都在監控畫面上,含含糊糊地答了之后,忽然覺得不太對,“什么?您剛剛說我從哪回來?”

“國外啊?你媽不是說你調到美國工作了嗎?還交了個高材生男朋友。對象這次回來沒?一起帶過來給阿姨看看唄。”王阿姨笑瞇瞇的眼睛燃起了八卦的火苗。

陸婉杰感覺頭腦一陣眩暈。她按下暫停鍵,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來,左手緊緊地嵌入大腿。

良久,陸婉杰看著王阿姨一字一句地回道:“阿姨,我沒男朋友,也沒出國。我就在省城工作。”

王阿姨停下自己疊絲巾的動作,愣了片刻,訕笑道:“噢,在省城啊……那也挺好的,挺好的。”

辦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剩下機器運轉的嗡嗡聲。

陸婉杰屏氣凝神,恢復了好一會,才能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監控畫面上。幸運的是,她很快就在畫面中看到了兜兜的身影。下午,在她出門不久后,兜兜就出現在了樓道口。它站在樓口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忽然好像被身后的什么吸引了,轉過身看了片刻,又跑回樓道,消失在了監控畫面中。直到不久前,它再也沒出現過。

陸婉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長舒一口氣,至少現在她知道了兜兜還在爸媽住的那棟樓里。她向王阿姨和小哥再次道謝,便飛奔回家的方向。

剛到樓道口,陸婉杰看到了不遠處老陸的急匆匆的身影。

“爸?你去哪了?”

“我回來拿手機。剛剛你走了之后,你媽就叫我一塊下樓找狗。我們走得太急,都忘記帶手機了,你媽怕你找不到我們,讓我回來拿手機。”

“什么?”陸婉杰有些錯愕,“我媽不是不肯幫我找嗎?”

“唉,你媽有時候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行了不跟你說了,我先回家拿手機了,晚了你媽又要叨叨了。”說罷,老陸三步并兩步地走進樓道。

陸婉杰看著老陸的背影,欲言又止。溫巧芳的腿不好,天氣冷的時候總要戴上護膝才能出門。可是一想到媽媽對王阿姨撒的謊,陸婉杰心里就五味雜陳。

一陣寒風吹來,陸婉杰凍得全身發抖。終于,她還是沖老陸的背影喊道:“爸,你叫我媽回來吧。我去看監控了,兜兜還在這棟樓里。應該是被誰撿回家了。我現在去一家家敲門問,你們先回去吧。”

(3)

陸婉杰回到家時,爸媽正在看電視。

“回來啦,找到了嗎?”老陸問。一旁的溫巧芳目不斜視地盯著電視,面無表情。

“沒有……”陸婉杰的聲音低沉,換了鞋便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她一戶戶地問遍了整棟樓,除了家里沒人應答的,沒有一家人說見過兜兜。

“找不到就算了。我看那狗應該不值錢,回頭你再買一條就行了。”老陸說罷,又把注意力挪向了電視。

陸婉杰在臥室門口站住腳,憋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沖出了眼眶。可這一次,卻沒有兜兜撲進懷里替她療傷。

“這不是再買一條狗就能解決的事情……”陸婉杰抹著眼淚,心中有千頭萬緒。可是她明白,她永遠也無法讓父母明了她的感受。

“怎么就不能解決了?不就是狗嘛,我看都長得差不多……”老陸嘟嘟囔囔地低語著,瞄了一眼身旁臉色越來越陰沉的妻子,連忙改口道,“好了你趕緊去休息吧,找了半天也累了。”

“什么差不多!差多了!”陸婉杰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洶涌的情緒,哭喊道,“你根本就不懂兜兜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你喊什么?哭什么?你爹媽還沒死呢!”溫巧芳忽然大發雷霆,“一條狗而已,比你爹媽還重要是不是?我和你爸頂著寒風替你找了那么久,你連問都沒問一句,一回來就知道發火!”

陸婉杰抬起頭,淚光閃閃地盯著溫巧芳緩緩地說道:“我剛才看見王阿姨了。她問我什么時候從美國回來的,男朋友回來沒。”

溫巧芳怔了一下,臉唰得紅了。她繃直上半身沖陸婉杰喊道:“對,就是我這么跟她說的怎么了?不然你想讓我怎么跟人家解釋我們養了28年的親女兒過年也不回家看我們?”

“我為什么不回家,我為什么寧愿一個人在出租屋吃速凍餃子也不回家,此時此刻的一切就是答案!”陸婉杰緊攥著拳頭,淚水淌了一臉。

“你不回家看我們你還有理了是吧?我本來忍著不想跟你翻舊賬,你竟然還敢指責我?”

“我堂堂正正地工作養活自己就那么讓你丟臉嗎?”陸婉杰氣得渾身都抖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如果是這樣,你大可以跟他們說我死了!”

“啪”的一聲,一只飛過來的玻璃杯碎在了陸婉杰的腳邊。

“你說什么!”溫巧芳的手指著陸婉杰,“你竟敢這么跟我說話!簡直反了你了!你……你氣死我算了!”溫巧芳又摔了幾個抱枕,捂著嘴哭了起來。

嗚嗚的啜泣聲在陸婉杰的腦海里回蕩,放大,讓她頭痛欲裂。

在童年的記憶里,她最怕不是媽媽的責罵,或者巴掌,而是她的哭聲。那一聲聲低沉的嗚咽仿佛都在控訴著媽媽為了自己所承受的不幸。眼淚順著陸婉杰怯懦的眼神流入她小小的身體,水分蒸發后,只剩下了苦澀的鹽分,經年累月地腌漬著她的心。盡管她拼命地學習,用力地討好媽媽,可惜她所有的努力卻只換來了一個平平無奇的人生。用溫巧芳的話說,她是一個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沒有一處拿得出手的孩子。因此,溫巧芳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女兒唯一不落后于別人的特質——性別上。她期盼著陸婉杰能早點嫁人生子,好超越別人家中雖然成就斐然卻依然孑然一身的孩子。

夜幕降臨,老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悄悄關掉電視,躲進了書房。昏暗的客廳只剩下溫巧芳的抽泣聲和夾雜在其中斷斷續續的哭訴:

“我年輕的時候哪樣不比別人強?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攤上了你這么個不爭氣的女兒?”

“你小時候身體不好,為了你我把工作都辭了……要不是你,我現在至少也是個校長了……”

“人家的孩子又成家又立業,你呢?你那破工作才賺幾個錢?我盼著你早點結婚我錯了嗎?誰來可憐可憐我的苦心?”

……

黑暗猶如千萬縷煙霧從四處逼近,順著陸婉杰的每一個毛孔慢慢滲入體內,身體仿佛墜入湖中的石頭,冰冷,刺痛,讓她無法呼吸。熟悉的感覺又來了。陸婉杰緩緩蹲下,撿起一片玻璃杯的碎片握在手中。她漸漸用力,直到尖銳的疼痛猶如一把利刃在她混沌的腦海中劈出一片澄明,新鮮的空氣才得以涌入肺部。她大口地喘氣,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眼淚和鮮血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

“叮鈴叮鈴……”門鈴突然響了。

陸婉杰無力理會,癱坐在地板上。溫巧芳止住了哭泣,卻只是在黑暗中沉默,不去應門。

“叮鈴叮鈴……”“汪汪!”

是兜兜的叫聲!陸婉杰奮力撐起身體,撲向大門。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抱著兜兜站在門口。

“兜兜!”陸婉杰喜極而泣。

“這是你家的狗是吧?真對不住,下午我的小孫子一個人在家溜出去玩的時候把這條狗撿回來了。我剛才回家才發現,問了他半天,他才說聽到過你敲門,但是他害怕被罵就沒敢開門。我趕緊問了問鄰居,知道你住這,就給你送來了。”老婦人笑瞇瞇把兜兜遞到陸婉杰懷里,“喲,姑娘手怎么流血了?”

“沒事,不小心劃傷了。太感謝您了!我以為我再也找不到它了……”陸婉杰將兜兜緊緊摟在懷里。

“下次可看好了啊。”老婦人擺擺手,轉身消失在電梯間。

陸婉杰關上門。溫巧芳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臉色依舊鐵青,擰著眉頭看著陸婉杰的手:“你手怎么了?”

“沒事。”陸婉杰抱著兜兜越過母親,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兜兜似乎又一次嗅出了陸婉杰的悲傷,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陸婉杰把臉埋進兜兜卷卷的毛中,揪了許久的心終于放松了下來。

“你個小東西,不許你再亂跑了。嚇死我了!”陸婉杰點著兜兜濕潤的鼻頭,輕聲責怪道。

臥室門突然開了。溫巧芳拿著一瓶酒精和棉簽沉默地放在了陸婉杰的床頭,然后轉身走掉了。陸婉杰不動聲色,只是抽了張紙巾胡亂地按在傷口處就繼續逗弄兜兜。

溫巧芳從陸婉杰門口來來回回地路過了兩三次,看著原封不動的酒精,終于還是忍不住走了進來。

“把手伸出來。”溫巧芳在床頭坐下,拿起棉簽沾了些酒精。

“不用了。”陸婉杰握起受傷的手,把臉轉向一邊。

“拿出來!”溫巧芳命令道。

陸婉杰知道媽媽的執拗,只得放下兜兜,不情愿地把手心伸了出來。酒精刺激著傷口,陸婉杰一張臉擰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躲,砸著你了怎么辦!”溫巧芳責怪道。

陸婉杰不知該說些什么。媽媽一向如此,先打了她,然后又用責怪她不知道躲一躲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歉意。

“這口子怎么這么深……”溫巧芳盯著陸婉杰的傷口,眉頭擰成了一個八字,“你傻不傻,下次不要用手撿玻璃碎片。”

“不用手用什么……”陸婉杰嘟囔道。

“用你爸的手!”

陸婉杰沉默了一下,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溫巧芳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女兒的笑顏,眉頭舒展了許多。

“餓了吧。”溫巧芳依舊面無表情,聲音卻溫和了幾分。

“嗯。”陸婉杰看了一眼媽媽紅腫的眼眶,心里一陣疼痛。

“我給你搟面條去。你休息吧,一會做好了我喂你吃。”

“啊?”陸婉杰一陣臉紅,“干嘛喂我啊……”

“你要是左手能吃面條,我就不喂你。”溫巧芳用下巴指了指陸婉杰受傷的右手,走出了臥室。

(4)

陸婉杰已經記不清上一次離媽媽這么近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溫巧芳坐在床頭,把面分裝到小碗里,吹上兩口,再用勺子壓碎,舀滿,送到陸婉杰嘴邊。陸婉杰乖乖地坐在床頭,順從無聲地一口一口吞下。即使對媽媽有再多的怨懟,她還是經常想念這一碗從小吃到大的手工面。

其實她們心里都明白,陸婉杰的右手堅持一下還是拿得住筷子的,可是誰也沒有說破。

兜兜剛剛吃飽了飯,趴在不遠處的地上打盹,時不時地睜開眼睛瞄一眼陸婉杰。溫巧芳不許兜兜上床,陸婉杰妥協了。

“你小時候就愛吃面。但是那時候你人太小了,一口吸不了太長,我就像這樣把面條都給你搗碎,你吃得可香了。”溫巧芳緊接著又眉飛色舞地絮叨了好幾件女兒小時候的事情,明快的表情讓她顯得親切又可愛,與剛剛判若兩人。

陸婉杰聽著媽媽的敘述,臉上漸漸寫滿了笑意。她不是不記得自己兒時被寵愛的瞬間,只是那些黑色的回憶太過濃重,讓她無法忘記。此刻那些幸福的回憶被媽媽一一列舉出來,聽得陸婉杰心里涌起陣陣暖意。

溫巧芳又送過來一勺面,陸婉杰看著媽媽已經開始長出老年斑的手,鼻子有些發酸。自從離家上大學以后,她偶爾在家的日子和媽媽之間的爭吵從來都沒斷過。沒想到吵著吵著,媽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這么老了。陸婉杰忽然想握住那雙有些干枯的手,手輕輕地抬起后還是放下了,只是柔聲地問道:“媽,你們吃了嗎?”

“我做飯的時候吃了。你爸又出去找他那幫狐朋狗友去了,不用管他。”溫巧芳沒有察覺到女兒溫柔的思緒,臉上爬滿了不屑,“你說都五六十歲的老頭了,不研究研究怎么投資理財,天天攀比誰買的音響貴,可笑不可笑?”

陸婉杰又吞了一口面,慢慢地嚼著,卻漸漸嘗不出滋味了。老陸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音樂。陸婉杰曾經很崇拜爸爸對那些古典音樂家說的頭頭是道。可是溫巧芳一直覺得這是一個浪費時間和金錢的愛好,總是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諷刺他。

溫巧芳似乎從女兒的沉默中讀出了不滿,便轉移了話題:“你看你這頭發,都沒個造型,年紀輕輕的就死氣沉沉的,難看死了,”溫巧芳嫌棄地捏起一撮陸婉杰的發梢,“明天上午跟我去做個頭發。”

陸婉杰向來不喜歡被人用化學藥水在頭發上折騰,所以她很少染發燙發,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被不少女性朋友羨慕過。可是到了溫巧芳嘴里,就變成了“死氣沉沉”。

“我就修一下吧。”

“再染個顏色,挑個顯白點兒的。”

陸婉杰不像白皙的媽媽,她遺傳了爸爸黑黃色的皮膚。溫巧芳多年來一直對這點耿耿于懷,給陸婉杰買衣服也只有一個要點,就是要顯白。

“不用了吧……我的工作天天對著電腦,染個顏色也沒人看,算了吧。”陸婉杰努力地在媽媽面前爭奪著屬于自己的話語權。

“不行。明天中午還要帶著你見人呢,不把你好好打扮一下人家都不會相信你是我生的。”

陸婉杰頓時便明白了媽媽的意圖,也猜到這才是她主動發消息讓自己回家的真實目的,所有柔軟的心思蕩然無存。她猶豫了許久,抬起頭說道:“媽,我不想去相親。”

溫巧芳把碗重重地放在一旁,命令道:“不行。這次你必須去。這個男孩我已經見過了,和和氣氣的,特別適合你這個溫吞的性格。你的照片他也看過了,很滿意。我覺得這次你倆肯定能成。”

陸婉杰緊緊抿著嘴唇,用沉默表達自己的抗議。

“我的眼光絕對沒錯,你倆肯定合適。”溫巧芳放緩了語氣,親昵地摸了摸女兒的肩膀,“我活了半輩子了這點看人的本領都沒有嗎?你明天去就是了。”

陸婉杰忍不住氣憤地反擊道:“你知道我喜歡什么類型的男生嗎你就覺得合適?”

“什么喜不喜歡,結婚過日子,性格合適就行了。我又沒讓你倆明天就結婚,不是先讓你處處看嘛!這要是擱過去,面都沒見過就直接送入洞房了,多少人不也一輩子就過來了嗎?”溫巧芳拍著女兒的手背,盡量讓自己的言辭顯得語重心長,卻還是漸漸藏不住語氣間的急躁。

“不是……”陸婉杰一把甩開溫巧芳的手,“媽,你能不能不要逼我啊?我真的想不去相親。”

“我不逼你怎么辦?啊?你說怎么辦?過完年你都三十了!三十了啊!”溫巧芳使勁地拍著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齒地說道,“按你那磨磨唧唧的性子,估計等我死了也看不到你結婚。你說我不逼一逼你怎么辦?有本事你自己領回來一個也行啊!”

陸婉杰看著溫巧芳擰成一團的臉,如墜冰窟。就在幾分鐘前,她吃著媽媽一勺一勺喂到嘴邊的手工面時,曾有那么一瞬,她覺得也許她真的可以和媽媽打開心結。

“媽。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想去相親嗎?”陸婉杰的呼吸急促起來。她一直沒有想好要不要跟媽媽說生病這件事情,可眼下這情況,她似乎別無選擇了。

“你說啊!我當然想知道為什么,你老是什么都不跟我聊,你看你王阿姨跟甜甜多好,什么事情都能一起說。你說吧,我聽著,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媽媽。”溫巧芳深吸了一口氣,語調平緩了下來,眉頭卻依然擰著。

“媽,我不是不想找對象結婚,只是現在不是個好時機……因為,”陸婉杰把手伸到枕頭下方,緩緩抽出了一盒藥放在媽媽面前,“我生病了……”

“啊?病了?什么病啊?這什么藥啊?”溫巧芳看看藥又看看陸婉杰,頓時著急了起來。她伸直胳膊把藥盒放在遠處費力地讀著上面的大字,“草酸艾司……什么普蘭片?這到底是治什么的藥?”

“是……抑郁癥。”陸婉杰從手機里調出自己診斷證明的照片拿給溫巧芳,忐忑不安地看著她的臉色。

“抑郁癥?就是那個新聞上老說的詞?”溫巧芳瞅了幾眼手機上的照片,挑著眉毛問道。

“對!媽您知道啊!”陸婉杰有些驚喜,她沒料到媽媽竟然聽過這個病。

“嗨!我當然知道,不就是不高興嘛!這哪是什么病啊?還犯得著吃藥?還去精神衛生中心看病?又不是精神分裂。”溫巧芳又看了一眼診斷書上醫院的名字,不屑地笑了出來,“你就是跟你爸一樣,想太多了。你多去交交朋友,運動運動,或者生個孩子忙起來,就沒那么多空胡思亂想了。”

陸婉杰一早便料到讓媽媽徹底理解抑郁癥有多難,所以她對媽媽的話并不意外:“媽,抑郁癥是一種現代醫學體系認定的心理疾病,我知道接受一個新概念對您來說不容易,所以我找了一個科普視頻,我們一起看看好不好?”

“你不用給我科普,我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怎么就接受不了新概念了?我自己給我科普過了。不就是經常不高興,什么都不想干嗎?誰還沒個心情不好的時候了?你說說現在的人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干,還專門給心情不好弄個病的名字。按照這個標準,誰去診斷醫生都能給你發一個病名。”?

“媽,就看五分鐘。”陸婉杰努力讓自己不要在意媽媽的話,盯著她的眼睛懇求道。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固執呢?我看了又能怎樣?視頻里講的比得上實際生活中的經驗嗎?就前年,我以前的同事,當時小學教你數學的李老師,她女兒也天天嚷嚷著抑郁了。讓你李老師弄到身邊,沒吃藥沒打針,就給她介紹了個對象,現在孩子都生出來了,我看人家也活蹦亂跳的。你要是也趕緊結婚生孩子,不要成天抱著個狗當寶貝,什么病都能好。”溫巧芳沖角落的兜兜翻了個白眼,起身收拾碗筷,嘴中繼續訓斥道,“你少看點這種視頻,越看越覺得自己得了了不得的病。明明就是堅強一點就能挺過去的事情,硬是要給自己找個生病的借口。我年輕的時候不知道遇到過多少困難不是都靠自己克服了嗎?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沒出息的孩子?”

陸婉杰無助地握著手機,被溫巧芳一字一句地砸進了絕望的漩渦。她準備了那么久,小心翼翼的溝通就這樣被媽媽理直氣壯地擋了回去。她呆坐在床上,直到手上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她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而兜兜不知何時跳上了床,正在舔著她落在手上的淚水。

這一幕正巧被拿著抹布回來的溫巧芳見到,她揮舞著抹布抽打兜兜:“哎呀!這狗怎么又上床了!臟死了!快下去!”

兜兜不愿意離開陸婉杰的身邊,左跳右跳地躲避著,嘴里發出著急的“嚶嚶”聲。

“你不許打他!”陸婉杰把兜兜藏到自己身后,聲淚俱下,“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兜兜,我早就自殺一百次了!”

溫巧芳被女兒的話嚇到了,愣愣地看了她許久:“你說什么?……自殺?”

陸婉杰哭得喘不過氣來,臉色通紅。

溫巧芳忽然一拳捶在陸婉杰的背上,氣憤地呵斥道:“你還敢自殺?你想過我嗎?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辦?啊?你怎么這么自私!這么不自重!”

陸婉杰并不躲。從小她就習慣了媽媽的拳頭。媽媽從不打她的臉,就愛錘她的后背。小時候她身體單薄,媽媽每錘一下她就被往前推一步,每次她都會趕緊再退回來。不然媽媽打不到她時,就會一腳將她踢飛,那可比捶在背上疼多了。

“自重?”陸婉杰笑了出來,淚從眼角落下,“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愛我,連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我為什么要自重?”

“你在說什么?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我養了你二十多年難道我不愛你嗎?”溫巧芳不可思議地瞪著女兒。

“你愛我?你知道什么是愛嗎?愛就是從我記事起就把我貶得一無是處嗎?愛就是根本不在乎我內心的痛苦就知道逼著我結婚嗎?你承認吧,你根本就不愛我。你覺得我沒有遺傳你的漂亮,聰明,沒法讓你在外人面前長臉。你也根本就不愛我爸!你討厭他的愛好,討厭他的工作,討厭他的性格,甚至討厭我身上一切像他的地方。這個家里,你只愛你自己!我的出生根本就是個錯誤!”陸婉杰的胸口因為啜泣而劇烈地起伏。這些話壓在她心口許多年了,她從來都沒有勇氣說出來。可這一刻,她卻只感到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溫巧芳久久地看著又哭又笑的女兒,淚水漸漸盈滿了眼眶。她哆嗦著嘴唇恨恨地說道:“我就當你是吃錯藥發了一回瘋,你說的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可以不當回事。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不想著回報,就想著指責我沒做好的地方,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你做的對嗎?”

溫巧芳抹了抹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婉杰跌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這些在她內心翻涌了二十多年的驚濤駭浪,原來對于溫巧芳來說不過是一圈小小的漣漪。

突然,溫巧芳又疾步返回臥室,一把奪走了陸婉杰懷中的兜兜轉身就走。

“你干什么!”陸婉杰尖叫著抱住溫巧芳的腿,卻被她一下蹬回地上。

“你年后就把你那個破工作辭了,給我搬回來住。再這么下去我看你是真的要瘋了,不知感恩,胡言亂語。我就不信把你放在身邊還管不好你。”溫巧芳狠狠地剜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陸婉杰,“要想獨立也可以,結了婚你愛去哪去哪!”

“你把兜兜還給我!”陸婉杰顧不上摔疼的傷口,慌忙又追上溫巧芳。她可以不在乎媽媽怎么控制自己,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兜兜。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星光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溫巧芳“咣當”一聲把臥室門關上并迅速反鎖,只扔下一句:“你在家住休想還留著這個小畜生!”就走開了。

陸婉杰徒勞地擰著門把手,痛哭著跪在地上:“媽,我錯了!你把兜兜還給我!我錯了,我不該那么說你,我去相親,我明天就去相親!我錯了媽,我求你了,你把兜兜還給我……”

回答她的,卻只有兜兜從遠處傳來的嗚咽聲……

(5)

夜色已深。

整個房子里安安靜靜的。陸婉杰的眼淚早已流干。她平靜地看著面前滿是淚漬的白紙,拿起筆,又放下,再拿起……

寒夜的風透過大開的窗戶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也吹翻了桌上的白紙。明天就是除夕了,是辭舊迎新的日子。那就讓舊的一切都留在今天吧。

她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放下筆,無聲地踏上飄窗。

窗外,是一片寧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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