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搓出來的肉丸子很圓,我小時候就注意到這點。
每年臘月二十九,大人們便支起油鍋,從柜子里掏出小風機。下了鍋的丸子歡快地滾來滾去,也可能是在逃跑。做熟后的丸子是金黃色的,誘人犯罪,我貓著腰潛入廚房,立刻會被胸懷同樣大志的哥哥們發現。我很希望長大,柜子二層的丸子我踮著腳也夠不到,他們能夠到,偏要從下層吃起,所以我總是沒有他們吃得多,被逗急了就覺得自己像一只不會爬樹的猴子。
我們都對大伯搓的肉丸子青眼有加,相比它,別的肉丸子像大疙瘩,大疙瘩上面還住著很多小疙瘩。大伯搓的肉丸子不但圓,而且光滑,如今想來稱之為細膩也不為過,在一鍋姿色平庸的肉丸子前顯得很有風骨。
大伯是個骨架很大的男人,臉色頗黑,我幾次試著把他的手掌挪來觀察,終于沒有成功。我從來靦腆,幼時更甚。因為住在學校大院里,鄰里之間的關系很近,我有個發小天生的八面玲瓏,每年都會挨家挨戶地拜年,爸媽恨鐵不成鋼地把我從屋里揪出來,我什么也學不懂,只是給好基友使眼色,待會兒一起放炮!
好基友邊宣讀圣旨似的凸肚子說吉祥話,邊比手勢:放炮放炮!
爆炸是屬于每個小男孩的浪漫。大人用來祭拜的香會被我們當作引燃裝置,從父親的打火機那兒取來火種等同于獲得啟蒙。我們無惡不作,跑在風里,把炮仗塞進蜂窩煤的洞孔,手和臉都抹上了黑,內心卻一片純白,仿佛是在觀星。
對炮火的渴望與所持資源的貧瘠是年復一年的矛盾。有天我在街頭漫步,目之所及全是鞭炮的尸體,不曾想踩到一顆飽滿的。定睛一看,原來是啞火的炮,引線只燒了一半。我興致勃勃地沖進附近的網吧,從地上撿了根沒滅的煙頭,決心完成這顆炮的夙愿,不讓它無聲地死去。
可這種啞炮最是兇險,還沒來得及扔,它就躺在我手心里炸了。我呆滯片刻,體味人生最初的背叛,四顧無人知曉,把腫手揣在口袋里回家了。吃年夜飯時心想:還好我用一只手就能吃飽。
飯前爸爸總會教我怎么擦門,正兒八經地告訴我新年新氣象,然后忠心耿耿地打魂斗羅,還大吼:你們打麻將小聲點兒,都死兩條命了!媽媽在廚房做飯,霧氣穿過她年輕的脖子,爬滿了整扇玻璃。她會招手讓我先來吃點肉。爺爺掛念他養的鸚鵡,雖然它們是學不會說人話的傻鳥,但說鳥話時還算好聽。奶奶……奶奶總是在打麻將,在一年一度的春節里,只有她心如止水,抓牌如流。
哥哥們要貼春聯,有幾年福字是倒著貼,有幾年福字是正著貼,稀里糊涂,傻人傻福。我們都不知道平仄聲的用法,對聯按順眼的貼,只有門神的人選我很不服氣,那會兒我就知道秦叔寶沒有李元霸厲害,讓他跟尉遲恭合伙守家,真是令人擔心。
我家的紅包十分簡陋,因為沒有紅包。鋪好報紙咣咣咣磕三個頭,爺爺奶奶就會把錢毫無遮擋地遞給我,很劃算。那會兒我年紀小,拿著錢也不會使用,幸好媽媽總幫我保管,承諾長大了就還給我。大抵在父母心里孩子永遠都長不大,所以那些錢理所當然地……咦?
其實年夜飯也算不得年夜飯,因為往往發生在六點,等八點春晚開始大家就會離席。關于春晚的記憶是一片嗑瓜子的嘈雜聲,我每年都在等趙本山,他出來溜達一圈我就踏實了,對倒計時絲毫不留情面,甚至必須在倒計時前睡著,因為家家戶戶都憋著勁兒在午夜放鞭炮,夢中還會被炸醒。
而年夜飯本身并不稀奇,家人沒有在外打工的,平時又多走動,團聚一桌的機會很多,只是沒有這般賣力地高興。我常常想節日的意義就在于塑造了一種環境,身在其中你會情不自禁地、變著法兒讓自己高興。疏離狂歡并對人群嗤之以鼻,也是方法一種。
2002年的我對此渾然不覺。我穿著紅色的棉襖,窗外是盛大的煙火,近在眼前全是我最親近的人。他們喝酒上了臉,說著不知所云的話,血脈悄無聲息地相聯。飛禽走獸擺滿了桌子,我不厭其煩地去夾花生米,還有圓圓滾滾,沒有疙瘩的肉丸子。
那時我相信他們會平緩地老下去,直到像極了爺爺奶奶的樣子,而爺爺奶奶我想不出別的樣子。我覺得桌子不大不小,我希望肉可以再多一些,青菜可以再少一些。我想象自己以后依舊不太會講話,大概學會了喝酒。我對干杯充滿期待,爸爸、大伯、姑父他們總在干杯,我以為酒之所以好喝就是因為干杯。
后來的年夜飯里,圓圓的肉丸子不見了,它們都變成了磕磕巴巴的肉丸子,用筷子夾很方便。我始終是那個被炮炸了手心的小孩,后知后覺很多事。尋找圓圓肉丸子的過程中,我發現桌子變大了些。
在一年中代表團圓的日子,我學會了離別。這加速了我的成長,直到塊頭足以填補桌子的空隙,它重新變得剛好,大家也習慣了肉丸子本該有的樣子。
后來的后來,從我十九歲那年開始,爺爺也不能出席年夜飯了。哥哥們離開家鄉,在外打拼,不復自由之身。那些空隙終究無法填補,咻咻地吹著冷風,媽媽把它賣掉,換了一張新的,小小的桌子。
長大后某年我和大娘去掃墓。大年三十要和家人團聚,我們那里的人虔誠地履行著。不遠處一位陌生女人對著墳墓小聲說話,眼神凄凄的,像是能看出什么來。大娘把酒倒在土堆里,笑著告訴我:你大伯一直很喜歡你。你那時候小,都不記得他了吧?
我記得,其實我記得。正因為那時年紀小,我才會長久地記得。煤爐的熱氣,爆竹的香味,爸媽少了皺紋的臉,擁擠的舊桌子,撥電話拜年,笑……那是我生命中可以遠離卻無法舍棄,沒有選擇余地的一部分,就像故鄉。
土堆旁長滿了野草,燒著的紙錢滾動著蜷縮。我感到舊日的印象——大伯骨架很大,臉色頗黑等輕飄飄地虛化,卻有一種很拙的東西在心里扎著根。不是習俗,人們似乎是恪守著那種東西,才會不遠千里地坐在一起。
火光灼得臉熱,我輕聲說:我記得大伯。他搓出來的肉丸子,總是很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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