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是我的本家叔叔。大約和我的父親是同一個太公派生下來。我們家族很大,我的叔伯輩眾多。被我稱之為“阿叔”的,卻僅此一人。
阿叔,沒有上過學(xué)。二十歲時,過繼給同房的小爺爺。并且頂了職,進(jìn)入了當(dāng)時的中學(xué)。阿叔能做的,就是在食堂燒飯,順便做些勤雜。
我參加工作后,在中心小學(xué)任教,卻住在了中學(xué)。和阿叔住在一棟長長的平房的東西兩頭。從此,和阿叔走得更近了,感情也愈加親密。阿叔的為人處世,和我們這些教書匠,存在很大的反差,嘗嘗令人忍俊不禁。那些瑣屑的事兒,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
給電視機(jī)洗澡
阿叔家有一臺14英寸的黃山黑白電視機(jī)。雖然很破舊,但是,仍然吸引著那些單身的年輕教師晚飯后準(zhǔn)時來看《新聞聯(lián)播》,再加上幾集電視劇。要是遇到有足球比賽,阿叔家那間狹小的臥室,更是擠滿了人。單從或高亢、或悲憤的吶喊和嘆息中,就大約能夠判斷中國隊的輸贏狀況。那時候,住在學(xué)校的好多老師家里都已經(jīng)有了21、25英寸的彩電。可是,單身漢們,最喜歡去的,還是阿叔的那間小屋。有的剛剛告別單身的青年,也會在中國隊有比賽時,來湊這份熱鬧——我,也是其中的一員。阿叔不喜歡看比賽,也不懂足球。但是,在年輕們享受比賽時,阿叔也和他們同歡同喜,同樂同悲。
不知什么時候,阿叔的黃山電視看不清楚了。有愛開玩笑的說,里面太臟了,灰塵多了,要清洗清洗。
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來經(jīng)過阿叔的門口時,看到他蹲在地上,認(rèn)真地擦著電視熒屏。周圍,是一大堆被拆得零零碎碎的元件。我停下摩托車,責(zé)備阿叔,怎么把電視機(jī)給拆了?阿叔一本正經(jīng)地說,給它洗個澡,就清楚了。
午飯后,我看到阿叔還在忙碌,腦門上,多了許多汗珠。電視機(jī),已經(jīng)裝得差不多了,可是,阿叔的手里,腳邊的塑料盆里,還有幾個零件,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我樂了:阿叔,怎么弄多了?阿叔也樂了:對不起來了!
我給一個修無線電的朋友打了電話,請他幫忙替阿叔做掃尾工作。
傍晚下班時,我再次彎進(jìn)了阿叔家。阿叔正靠在床上看電視。嘿!還是那部黃山電視,可是,真的清楚了許多倍。連一個雪花點(diǎn),都找不到。我看著阿叔,他只是笑,不理我。
晚上,阿叔的家里照舊熱鬧非常,不是傳出一陣陣哄笑聲。第二天,阿叔給電視機(jī)洗澡的事兒,傳開了。越傳,越生動。
莫名的跳閘
有一段時間,我們所住的學(xué)校,晚飯過后,總是跳閘。好好的看著電視,突然的電就斷了,大約半分鐘就來;可是,來了頂多半分鐘,又?jǐn)嗔恕T賮恚贁啵蝗绱说姆磸?fù)三次。實(shí)在煩人。我們走出門,看看周邊的村子,電好好的,屁都沒一個,更別說眨眼了。我們幾個站在各自的門口,罵著臟話,彼此應(yīng)和著,發(fā)泄著不滿。每當(dāng)這時,總能看到阿叔急忙忙的從家里走出來,推著自行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繞過山墻,出了院子,一溜煙地在夜色中飛馳而去。
幾次閑聊時,有人說到了跳閘和阿叔出去的事。阿叔還是笑,不做聲。
中學(xué)的老師們,把總是跳閘的事向校長作了匯報。校長很重視,特意請農(nóng)電站站長來學(xué)校現(xiàn)場查看,商量是不是該把線路整改整改了。晚飯時,農(nóng)電站的一位師傅老酒喝高了,道出了其中的奧秘——跳閘,是他們值班的師傅故意而為的。他們和我的阿叔有約定,只要跳閘三次,就說明三缺一,請阿叔過去支臺子腿。原來如此!
校長為這事,批評了阿叔。我知道了,也勸阿叔,不能再用這個暗號了,影響大家生活。阿叔很在意我的意見,果然,從那以后,中學(xué)晚上不再準(zhǔn)時的跳閘了。
可是,不久,阿叔晚上也不打麻將了。我問阿叔,他還是笑,不說。過了好些日子,我才知道了阿叔的另一個秘密。
瞎?九?毛
我們小學(xué)的一位老師,是阿叔的“麻友”。據(jù)說,以跳閘為暗號的招數(shù),還是他的點(diǎn)子。閑聊時,我問他,最近我阿叔怎么不過來和他們打麻將了。老師告訴我,不跳閘了,聯(lián)系我阿叔不方便了。可是,我卻更加相信我聽到的另一個版本。
有一次,阿叔和農(nóng)電站的電工師傅,我們小學(xué)的兩位老師,相約于“長城”腳下,學(xué)習(xí)“136”號文件。據(jù)說,阿叔抓了一手好牌,得只聽只了。果然,僅一手后,阿叔對了東風(fēng),聽了六九毛。可是,那個不省事的電工突然地把六毛開了暗杠。留給阿叔的,只有剩下的兩張九毛,還不知沉在什么地方。阿叔的好牌,一下子前景不明,連在邊上吊瓜的,都為阿叔擔(dān)心。輪到阿叔摸牌了,阿叔的右手食指,反復(fù)地在摸到的那張牌面上來回?fù)钢€把牌倒過去,橫過來,折騰了好久,才狠狠地往桌上一摜,“瞎九毛!” 那三位,竟然乖乖地按“瞎九毛”的嘴子付了錢,還乖乖地按照摸到了“瞎子”的規(guī)矩,付了雙倍的摸子錢。
重新碼牌時,我的那位同事老師提出了疑問,小芮,你聽的是六九毛,自摸九毛,怎么能算“瞎子”?阿叔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六毛開暗杠了。老師不依不饒,你怎么多要錢?阿叔也掛了臉子,你們自己給的,我又沒有搶!你們?nèi)齻€戴眼鏡的,頭腦子還不如我這個豬腦子?
一圈過后,牌局提前散了。阿叔的“瞎九毛”,成為“麻友”們一時熱議的話題。我的那兩位同事,還有那個牌技很好的電工,從此不再和阿叔打牌。
“安考”
我們弟兄幾個,對阿叔的稱呼是不一致的。小弟上班后,一口洋腔,稱呼阿叔為Uncle(安考)。中學(xué)的、小學(xué)的那些年輕人,趕時髦似的,也改口喊阿叔為“安考”。阿叔樂滋滋的答應(yīng)著,生怕落下了一聲。
有一位瓦工頭,新近承包了中學(xué)的基建維修工程。閑暇,他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阿叔家,也成為他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可笑的是,他不知“Uncle”是什么意思,以為是同事們給阿叔取的外號,竟然也樂顛顛的,口口聲聲喊阿叔為“安考”。阿叔答應(yīng)得脆崩崩的。有一次,我?guī)缀鯗?zhǔn)備告訴工頭,“Uncle”是什么意思。可是,看他喊著時的輕松,和阿叔答應(yīng)著時的快樂,我還是忍住了,就讓他們“上吳村的鑼鼓家伙——各打各的吧”。
過了好些日子,我聽到那位工頭在阿叔的門口很大聲地說,小芮,你這鬼東西,我上你當(dāng)了。喊了快一年的“Uncle”,把自己變成你的侄兒了!阿叔很不屑地說,我又沒叫你這樣喊!
我接過了話,對工頭說,和我們同輩,你覺得吃虧了嗎?阿叔可是不依不饒的,我那么多侄兒,多你一個也不嫌多!
從那以后,工頭不再喊阿叔“Uncle”,可是,在學(xué)校里,喊阿叔“Uncle”的人越來越多,連那些和阿叔年齡差不多的同事,也在放松時幽上一默,喊一回“Uncle”。可是,阿叔分寸把握得很好,從來不胡亂答應(yīng)的。
老???芮
阿叔二十出頭上班,其時是一個地地道道渾然無知的二愣子。尤其在學(xué)校這樣的文化圣地,更有一些文人,對阿叔這個近乎文盲的校工缺乏應(yīng)有的尊重,總是對阿叔呼三呵四的。我和阿叔成為近鄰后,讓阿叔感覺有了靠山,他對那些他認(rèn)為“老頭”的人,懶得理睬。我開導(dǎo)阿叔,能給人家?guī)兔Φ模獛托┟Γ际翘焯煲姷耐隆0⑹褰邮芰宋业囊庖姟=o人家拉個電線,接個水管,修個輪胎,這些事兒,他都忙得不亦樂乎。
可是,有一回,一個年輕人在籌備新房時,連著請了幾次,阿叔都沒有給他幫忙。我也以為阿叔是在故意“拿橋”,多要寫喜糖、喜煙什么的。那天中午,我問阿叔,拿了多少“橋”了?阿叔說,那家伙頭太老,年紀(jì)輕輕的,就他喊我“小芮”。我恍然大悟。我才三十出頭,已經(jīng)有許多同事、朋友喊我“老方”了。阿叔四十多了,真的不應(yīng)該是“小芮”了。我對阿叔說,你做得對,以后再有年輕的喊你“小芮”,不要理他。老教師們喊你“小芮”,還得答應(yīng)。阿叔連連說,就是,就是。
回過頭,我對那位新郎官說,你再去請我阿叔,喊他“老芮”,肯定會給你幫忙。果然,不到一刻鐘,阿叔和新郎官一同來了。有了我的提示,新郎官一口一聲“老芮”,把我的阿叔給喊得暈乎乎的,爬上爬下,不一會兒,就把新房里里外外該接的線兒,該拉的燈,全搞定了。在場的老師們,都夸阿叔,“老芮”真麻利!阿叔那個飄忽勁兒,就別提多高了。他的目光,都飄到天花板上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從此,阿叔變成了“老芮”。
風(fēng)鉆進(jìn)了眼睛
2003年秋季開學(xué)前夕,我們的調(diào)動終于有了眉目。我在縣城安了新家。之前,我怕好事多磨,一直嚴(yán)守著秘密。找單位領(lǐng)導(dǎo)蓋調(diào)出公章時,一時嘩然。
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中學(xué)時,阿叔還在門口坐著。他沒好氣的責(zé)備我,這么大的事,講都不和我講一聲!
我安慰阿叔,求人的事,我自己都拿不準(zhǔn)。這幾天,我忙著辦那些程序上的事情,沒來得及告訴你。
你忙!阿叔沒好氣的,返身進(jìn)了屋,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亮透,我開始打點(diǎn)行李,做搬家的準(zhǔn)備。不知什么時候,阿叔已經(jīng)悄悄地,和我一起忙碌起來。他帶來了許多繩子,把我堆在一起的衣服、被子、書本什么的,仔細(xì)地包裹了起來。把一些零零碎碎,小心地放進(jìn)他帶來的幾只蛇皮袋里。
我和阿叔說話,他還是不理我。一會兒功夫,我約好的幾個小伙子來幫忙了,裝東西的大卡車,也開到了學(xué)校門口。我們把家什一件一件往車上運(yùn)。有一個眼尖的小伙子,突然地喊了起來:老芮,你怎么淌眼淚!
阿叔說,放屁!是風(fēng)鉆進(jìn)了眼睛。
我望著阿叔背轉(zhuǎn)過去的身影,一股酸澀的感覺,越來越濃。
車子發(fā)動時,幾個小年輕和我一起上了車。只留下阿叔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路邊。晨光中,阿叔很是孤單。我看到,風(fēng),再一次鉆進(jìn)了阿叔的眼睛。那時刻,無情的風(fēng),連我,也沒有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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