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一個好久以前的惡夢(6)

飯桌上,小馬一邊吃著面,一邊悄悄打量著樹安。那孩子低著頭吸溜吸溜吃著面,間或抬頭笑瞇瞇地看著他娘給他加菜,并沒有什么異樣。

小馬腦子里卻想起了那些年前。


樹安剛醒來的時候,樹軍就在旁邊守著。他看見他弟睜開黑溜溜學的眼睛,爆皮的嘴唇里吐出來一聲“哥”,然后就掛上了笑意。

樹軍很后悔那天的事兒——就算樹安不是他爹的種又咋樣?他還和他是一個娘呢。

現在爹都不在了。

樹軍這幾天其實很想哭,可是他又覺得他不能哭——他現在是家里最大的男人,他得幫他娘把家撐起來。

于是樹軍開始變了,他開始很少出去和朋友一起玩,上完課就趕緊回家幫他娘干活或者帶著樹安,他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上課也不再盯著窗外或是和他同桌在桌子下用腳打架。

樹安也變了,以前愛跑愛玩,現在卻大多數時間跟著他娘,基本他娘不出門他也不出,樹軍最多是能把他帶到院子里玩。他好像忘記了不少東西,認識過的字兒好多記不得了,他的朋友來看他,也把好些人名字忘記或者搞錯。村里老人有說是犯了潭里的爺丟了魂兒,他娘找了懂這些的神人去潭邊燒了紙砍了雞頭,然而也沒啥好轉。

日子兜兜轉轉到了深秋,一天晚上,樹軍半夜突然醒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惡夢,但是睜眼他又不記得夢見了啥。枕頭和頭發里全是冰涼的汗水,搞的他好是難受,然后他打算去上個茅房。

當他翻身準備爬出被窩的時候,隔著窗戶玻璃,他看見了他至今不忘的一幕。

那天無風無云,月光明亮得如同白晝,他看見窯洞外的場院里站著個人,個子不高,光著身子,正在那里手舞足蹈,繞著圈子仿佛像是一種跳神或是儀式。順著門縫里隱隱傳來斷斷續續的古怪歌聲或者像是在唱戲。樹軍聽不見那人在唱些什么,他感覺到一陣陣害怕的心慌。娘就在隔壁窯洞里睡著,可他實在不敢跑出去叫他娘,就那么看著那個小小身影。

然后那個身影轉過來了,月光下很清楚,那個人是樹安。

那小小的身影繼續在古怪的扭動,樹軍卻一點兒不敢出聲,他剛才也分明地看見,樹安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明亮亮的光,就像他見過的狗的眼睛。

他看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樹安就在一圈圈跳著,他娘那邊毫無動靜,整個兒場景顯得那樣不真實的虛幻。然后樹軍發現月亮已經悄悄移動了自己的位置,那明亮的光照進了窗戶,照在他扶著窗臺的手上。

樹軍趕緊收回手一下子鉆進被子,閉上眼睛假裝睡起來,場院里的古怪歌聲也悄然不聞,只有秋蟲的鳴叫。

然后樹安感覺到門開了,毫無聲音——可他這個窯洞的舊門明明應該吱扭地發出響聲,他感覺冰涼的風輕輕吹在臉上,帶著一點奇怪的腥臭,就像水草的味道。

接下來一個極輕極緩慢的呼吸聲在他耳邊響起,樹軍感覺的到,那呼吸的主人幾乎緊緊貼著他的臉。他一動不動,臉上也不敢做出任何表情,把呼吸和心跳強行壓制到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甚至還假裝打鼾和磨牙,又翻了幾次身,然而那呼吸仍然寸步不離——他不敢睜開眼睛。

就這樣,他堅持假寐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雞鳴,感覺到那呼吸離開,房門關上,樹軍還是沒敢睜開眼,然后直到他娘進來叫他,他才裝作才睡醒的樣子爬起來穿衣。

那天在飯桌上,樹軍總能感覺到有人在看他,然而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不去看樹安。等他離開家門去上學時,他走了好遠,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站在他家門口。

這之后的事樹軍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因為害怕和擔憂他開始經常做惡夢,上課也開始沒精打采聽不進去,成績一落千丈,盡管挨了他娘幾頓笤帚還是毫無變化。

然后他實在受不了這種害怕,想和他娘說,那個樹安,不是樹安,可是這個樹安天天緊跟著娘讓他毫無機會。

終于他受不了了,于是樹軍逃走了,先去鎮上打小工,然后是縣里,省府,別省,一路躲開他娘找來叫他回家的老鄉,最后漂泊在那個叫首都的城市,荏苒十年。


小馬收回記憶的風箏,從碗間看著那個長不大的孩子,那孩子偶爾看他一眼,又埋下頭繼續吃面,沒有任何的古怪。

在恍惚之間,小馬感覺到一種感覺,好久沒有的——家的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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