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我見過不少,這個陳圓圓,長得不算差。
姝姝婉婉,盈盈冉冉,鶯聲嚦嚦,六馬仰秣。
老吳捧來剝好的瓜子仁:“大人您瞧,天仙的臉蛋搭配妖精的身材,完美不?”
我抓起一把便往嘴里拈:“一般般,湊合看……哎,怎么端走了,還沒吃完呢!”
“主子,先別吃了,您是什么時候瞎的?”
“……美人貴在不自知,動情只在方寸間,唱曲便該老實唱曲,非要隔空亂拋媚眼,殊不知用力太猛,反而失了味道。”
“味道咋樣暫且不提。”老吳皮不笑,肉也懶得笑,“陳圓圓畢竟是御賜名伶,您好歹顧及圣上的臉面,別總是模仿黃花梨,多少給點反應成嗎?”
“呸!”我懶懶捧起茶杯,不懂聲色地漱了漱口:“老吳啊,下次剝瓜子仁,記得把殼挑干凈,如果剝出來的果仁還帶殼,那還不如讓我自己嗑,明白嗎?”
老吳聽弦音而知雅意,連忙揮手暗示在旁侍候的小廝把這位御賜名伶帶下去。
顧及龍顏?呵,武英殿上朱由檢那副惺惺作態(tài)的嘴臉還不夠看嗎?
太祖爺?shù)拇_彪悍,但老朱家稀稀拉拉傳到這一位,就只剩下彪了。
與滿清的松錦之戰(zhàn)整整折騰了兩年,折騰沒了邊塞的十萬將士,折騰空了國庫的金山銀山,折騰垮了遼東的銅墻鐵壁。折騰來折騰去,大明關(guān)外只剩下一座孤城——寧遠。
所以,自從我那個不怎么忠君愛國的舅舅祖大壽以及忠君愛國但惜命的恩師洪承疇組團投靠了清廷,崇禎便使盡渾身解數(shù),對我這個寧遠總兵百般討好,賞金賜銀,加官進爵,送把尚方寶劍就跟玩兒似的:“三桂,大明不可失寧遠,朕也不可失去愛卿啊。”
然后就搞來這么一個搔首弄姿的眼線安插到我身邊全天候視奸?
這跟香噴噴的瓜子仁吃得正開心,突然就被瓜子殼剌了嗓子眼有啥區(qū)別?
君圣臣賢是千古佳話,如今的大明,君不圣臣不賢,完全就是個笑話。內(nèi)憂外患,非常時期,崇禎的腦細胞本就有限,還把絕大部分都費在內(nèi)耗上,作為被算計的對象,我都替他臊得慌。
老吳遞來漱口茶:“主子,陳圓圓是根刺沒錯,但這根刺不好拔也不能拔,您得安排周全。”
我沒心思和女人計較:“好吃好喝,也別白吃白喝,過幾日帶回軍營,為兄弟們慰問演出。”
“哪種演出?可以申請某種顏色的互動環(huán)節(jié)嗎?”
“……唱戲!唱戲!唱戲!”我恨鐵不成鋼地舉扇連敲三下,“嘖,女人,無聊!”
“呵,男人,嘴硬!”老吳邊揉腦袋邊嘟囔:“被這種顏值暴擊,怎么可能不心動。”
我下意識地撫住胸膛做了個深呼吸:規(guī)律運轉(zhuǎn),健康鮮活。
老吳扶額:“主子,奴才說的心動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您又知道了?”
我難得沒罵回去:“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即便目睹鐵樹開花,老吳也不會這般驚訝:“厲害了我的主子,敢問讓您含苞待放的心動女生到底是哪位天仙下凡啊?”
機智如我,此刻除了“嘿嘿嘿”,啥也說不出來。
———
三年前,杏山腳下,我的初次心動和突發(fā)心梗的感覺差不太多:胸悶氣短、連哼帶喘。
這不能怪我不浪漫,畢竟當時與清軍苦纏數(shù)日,胸前還插著一支穿甲箭:六道木箭柄,金雕翎箭羽,箭頭……扎在肉里瞅不見。
反正看見的看不見的,這支差點要命箭都挺神奇。
再次遭遇伏擊,原本就稀稀拉拉的隊伍死傷更為慘重,奄奄半息的我連同幸存的十幾個將士被一群亮腦門圍得水泄不通。差點被射成篩子的副統(tǒng)領(lǐng)心態(tài)已經(jīng)崩了:“大人,咱們是不是馬上要玩完?”
從目前的力量對比分析,我們給清兵當活靶子都不夠數(shù)。唯一的僥幸就是對方應該尚不清楚我的底細,如果被當成小魚小蝦,即便淪為囚犯,也有機會跑路。
然而還沒等我吱聲,就聽見副統(tǒng)領(lǐng)視死如歸一聲吼:“保護我方總兵大人!”
“……你要不要再大點聲,我怕他們沒聽清楚。”
“……大人,實在對不起,屬下一時沒能控制住悲憤的情緒……”
也罷,眼下我們就是甕中之鱉,只有清蒸或亂燉的區(qū)別,早點入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收拾好七零八落的心情,正準備迎接最壞的預期,忽然林中一聲響亮的口令,人肉版的層巒疊嶂瞬間轉(zhuǎn)換隊形,訓練有素地分立兩旁。
“恭迎睿親王”!
睿親王?就是那個戰(zhàn)功赫赫的正白旗旗主愛新覺羅·多爾袞?
那還真是……太TM糟糕了!
沒見識過不等于沒聽說過:滿洲十四爺,東北扛把子,殘酷不仁、逞兇肆虐。總而言之吧,不怎么善良。折在這位活閻王手里,一貫貪生怕死的我忽然有種拔劍自殺的沖動。
“吳三桂。”
循聲望去,四目相對,我的心情有些復雜。
本以為生于北夷的糙漢不是豹頭猿臂就是虎背熊腰。可這家伙是怎么發(fā)育的?瓊林玉樹、霞姿月韻,逆天的好模好樣,荼白戎裝,一身凌厲,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
我一巴掌扇昏了心里亂撞的小鹿,不動聲色地挪了挪發(fā)麻的屁股:“多爾袞。”
不過是無傷大雅地打個招呼,他的親兵就像被掘了祖墳似的:“大膽!竟敢直呼睿親王名諱!”
“退下。”多爾袞聲音雖不大,逼格卻不低:“這個人,帶回去,其他人,押回去。”
恍恍惚惚察覺到“帶回去”和“押回去”有所區(qū)別,狗腿子們不敢慢待,特意用擔架將半死不活的我抬回大本營,還請軍醫(yī)為我診療傷情。
“這一箭若是再偏半寸,華佗轉(zhuǎn)世也無可奈何。”
拔箭止血后,渾身冷汗的我頷首道謝,目送老軍醫(yī)顫巍巍離去的背影,終于松了一口氣。
死里逃生的喜悅還未散盡,有人不請自來。
———
多爾袞的眼睛由我的臉一路掃到我的胸,瞥見包扎后的傷口,干凈利落地收回目光,默默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按理說,作為備受優(yōu)待的階下囚,此刻應該感激涕零才對。
但我懶得講理:“不好意思,尚未死透。”
對面從容優(yōu)雅:“不必客氣,意料之中。”
老子是戰(zhàn)五渣嗎?后遺癥有那么嚴重嗎?人話都聽不懂了嗎?
“王爺此言何意?”
“你胸前這一箭,乃是本王所射。”
乖乖,怪不得如此熱心腸:“原來是王爺失的手,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還差那么一點點。”
被冷言冷語數(shù)落一通,多爾袞絲毫沒有我理想中氣急敗壞的樣子,文文雅雅撂杯,瀟瀟灑灑起身,慢慢悠悠踱步而來。
隨著陰損的一張臉越靠越近,危險的氣息也越來越濃。就在他伸出胳膊的瞬間,我把自己縮成了鵪鶉:“君子動口不動手,王爺若動手虐待傷員,別怪我動口到處宣傳。”
多爾袞停下腳步,似乎輕笑了一聲。
我鼓足勇氣半睜開眼,只見他靜靜立于床邊,掌心之中躺著三枚銅板。
啥意思?封口費?太少了吧!
他將銅板放在枕邊,轉(zhuǎn)身從墻上取下弓箭:“吳大人,請指教。”
聞聲而動,鬼使神差,我抓起銅板便向半空擲去,只見架箭、推弓、掛弦,瞄準,須臾之間,一氣呵成。待我回過神來,三枚銅板已被連穿成串,乖乖釘在墻板之上。
白衣勝雪,身姿玉立:“人會算錯,天也會算錯,但本王的算計,半寸也不會錯,所以大人的生死,全在本王意料之中,懂了么?”
這還有什么不懂的?百步穿楊的功夫,偏偏讓我撿了漏,多爾袞射歪這一箭,不是放水,而是泄洪啊!
我揉了揉僵硬的腮幫子,覺得自己笑得有點早。
傻子都知道這位活閻王和活菩薩之間相差至少十萬個如來,如此手下留情,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就是沒安好心。
什么仇什么怨!然后我脫口而出的卻是:“吳某何德何能,竟得王爺如此青睞。”
“不必過謙,能引起本王注意,正是因為大人足夠缺德。”
我舔了舔泛著腥氣的后槽牙:“王爺,這么夸人真的好嗎?”
多爾袞的熱茶品得有滋有味:“不知吳大人是否聽過一個故事。有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員,幸得某位身世顯赫的權(quán)貴之女看中,奈何家有發(fā)妻,這位大小姐又不肯屈尊做妾,仰屋竊嘆之時,天遂人愿,不到半月,發(fā)妻竟然病故辭世。”
捂著陣痛的胸口,我任性躺平,蓋緊小被子。
“這位官員與發(fā)妻共育三子,其中二公子最講孝道,報反哺之恩,為人之常情,有趣的是,他對繼母的孝敬絲毫不亞于生母,冬溫夏清,深得雙親歡心,連繼母的族人都對其另眼相待。”
被攪得心煩意亂,再好看的臉蛋我也懶得欣賞,索性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裝聾作啞。
多爾袞在背后輕笑一聲:“可惜天有不測風云,繼母突患惡疾,雖有良方,藥引卻只能在百里之外尋得,二公子自告奮勇前去取藥,誰料路遇賊寇,身受重傷,待他攜藥歸來,早已無濟于事。”
以吳家在遼東的影響力,這點八卦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沒必要藏著掖著:“身為人子如此無能,吳某實在慚愧……”
“呵,本王說大人缺德,何時說過大人無能了?”多爾袞臉上的冷嘲熱諷比我胸前滲出的殷紅還要明顯:“其他暫且不提,單論做戲的功夫,本王就自愧不如。”
……小老弟,怎么回事?
懂不懂什么叫看破不說破!
我把臟話憋了回去:“王爺玲瓏心思,想來世間再多秘密,在您這里也不是秘密。”
“沒有人會無所不知,可是關(guān)于大人,本王知道一點就夠了。”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缺德嗎?這種破事還需要再三強調(diào)嗎?”
多爾袞的微笑很沒誠意:“非也,本王指的是大人蠢蠢欲動的……野心。”
我猛地抬起頭,正撞入一雙深不可測的幽瞳。
這家伙,不論動手還是動口,都有點危險啊。
“王爺說笑了,吳某樗櫟庸材,胸無大志,既不驕傲也不放縱……”
沒等我打完哈哈,多爾袞便凌厲飛來一眼:“有野心不好么?”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關(guān)鍵是本人壓根沒這玩意兒。”
盯著我這張堆滿假笑的二皮臉沉默許久,多爾袞彎了彎嘴角,不言其他,轉(zhuǎn)身離開。
————
一個人得沒心沒肺到什么程度,才能在敵人的軍營里睡死過去?
我就可以。
雖然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wěn)。
輾轉(zhuǎn)反側(cè),夢中是病榻之上形如枯槁的母親還在垂死掙扎,暴虐的父親怒吼著將我偷偷熬制的湯藥再次打翻,還有那個冷笑著將先慈牌位扔出吳氏祠堂的蠢女人。
除了望子成龍的熱忱與光耀門楣的重負,父親給予我的一向吝嗇,而生命中僅存的慈悲,已被他親手推入黑暗,連同我對這個家僅存的愛戀埋葬于深淵。
當跪在母親墳前親手將祖氏賴以續(xù)命的藥引燒成灰燼時,我以為自己早就痛到麻木。
直到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瞬間,準確的說,直到遇見多爾袞的那一刻,我才終于意識到,自欺欺人的麻木,說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多爾袞是一個太過理想的存在,而且十分有力地證明著我的失敗。
一個有多么耀眼,另一個就有多么黯淡。相同的年歲,相反的境遇。我們?yōu)槭裁床灰粯樱?/p>
我承認對多爾袞一眼心動,不是春心,是野心。
我渴望、應該而且必須成為他。我不想渾渾噩噩的活著,更不想毫無意義地死去。我要萬人矚目,我要只手遮天,我要把世間虧欠母親的溫存與榮耀悉數(shù)討回,我要把他們帶給母親的欺瞞和屈辱加倍奉還。
靜靜聆聽著荒野之上孤狼的哀嚎,頭痛欲裂的我逐漸模糊了意識。
有野心不好么?
我想我早就知道答案。
一夜朦朧,初沐晨曦,半睡半醒之間,帳內(nèi)窸窣作響。
“吳大人,請用膳。”
我勉強張開稀松的雙眼,瞄了瞄小廝端來的餐盒——一碗白粥,兩份小菜,香噴噴,熱騰騰。
“王爺擔心大人吃不慣,特意交代早膳要備成漢式。”
“多爾……睿親王在哪兒?”
“王爺已在操練臺練兵兩個時辰了。”
我向帳外那輪尚未熟透的紅日瞥去,真心感慨:“你家王爺起得比雞都早。”
“王爺向來如此,子時歇息,卯時操練。”
不過是送飯的尋常小廝,竟然滿臉與有榮焉的自豪,看來這位兢兢業(yè)業(yè)的睿親王的確很有一套。
“大人的三餐和湯藥會有人專門侍候,午后奴才會送些書來,大人臥床靜養(yǎng)時可作消遣。”
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心中暗笑,微微欠身:“有勞。”
————
說出來我自己都不信,作為一名俘虜兼病號,短短七日,竟在敵方軍營被敵方主將調(diào)養(yǎng)得整整胖了一圈。
當然,好日子也不是白混的,除了沒事捏一捏腰腹多出的二兩贅肉,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宅在帳篷里和多爾袞瞎扯淡。雖然這家伙每日忙忙叨叨,但總能抽出時間陪我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沒有主題限制,沒有價值評判,我們之間純粹的暢所欲言,是前半生從沒享受過的精神自由。
這日深夜,他獨身一人拎著食盒入帳。
我已經(jīng)自來熟到不需要給他讓座的程度:“王爺太客氣,來就來吧,還帶什么東西啊。”
他微微翹起嘴角:“得了好東西,自然要與大人分享。”
在盒蓋打開的瞬間,我嗅到了一股熟悉到難以置信的清香。
“這是……”
“荷花酥,桂花糕,還有紅豆……糯米團。”
聽一個滿族王爺對江南小吃如數(shù)家珍,我竟有些哭笑不得。
“昨日出巡擒獲一隊公卿,里面有位點心師傅,本王想著,大人生于江南,久別故土,難得嘗到鄉(xiāng)味,應該會很高興。”
讓我做夢都狂咽口水的好滋味如今就擺在眼前,我當然會高興,然而再高興,也得把話問清楚:“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王爺如此盛情,吳某愧不敢受。”
多爾袞施施然落座:“吳大人怎知自己還算得君子?”
我表示很受傷:“那王爺以為何謂君子?何謂小人?”
“德大于才便是君子,才大于德便是小人。”
這家伙天天拎刀砍人這么忙,竟還有心思讀《資治通鑒》嗎?
吃人嘴短,我不計較:“按照王爺?shù)臉藴剩瑓悄橙绱巳钡拢趺凑摱际莻€小人嘍?”
多爾袞又是微微一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大人若是小人,又怎么會對眼前之利視而不見呢?”
我就知道,無論氣氛搞得多么繾綣,他惦記的還是策反:“王爺?shù)囊馑际牵救瞬粋惒活悾也蛔R好歹?”
“本王的意思是,群雄逐鹿,正是男兒建功立業(yè)的好時機,亂世爭霸,逐名利而坦蕩蕩,一定勝過無作為而常戚戚。”他將我枕邊翻開的《論語》輕輕合攏:“當日本王箭下留人,并非為了結(jié)交君子。”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我順勢拋出一直纏在心頭的疑惑:“那王爺究竟為了什么?”
截然對立的政治陣營,毫無交集的人生閱歷,萍水相逢,我欠他一份恩情,他欠我一個解釋。
“為了什么。”多爾袞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大概是因為,好奇。”
好奇?好奇為何這世上竟有人和他的帥氣不相上下嗎?
他捏著一塊點心,并不急于品嘗:“舍弟多鐸驍勇彪悍,戰(zhàn)場難逢對手,半月之前卻在寧遠城外的近南山被人慘敗,本王當時便心生好奇,年紀輕輕便有這等手腕的狠角色究竟是誰。”
一口氣沒喘勻,我差點被嘴里的紅豆團子噎死:“咳咳咳……勝負乃兵家常事,王爺不必介懷。”
“當然介懷。”他一邊悠悠站起身來,一邊從腰間取下隨身佩戴的匕首。
“……王爺,不至于吧。”
“當然至于。”
好端端的非翻舊賬,現(xiàn)在可好,人在屋檐下,躲都沒地方躲。別無他法,我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僵在桌子一角,靜等著被這位有名的弟控捅成馬蜂窩。
“這把匕首是皇太極所賜。”多爾袞語氣平平:“就在他親手勒死額娘的當天。”
世上果然有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努爾哈赤最為寵愛的大妃阿巴亥,竟不是自愿殉葬而亡的么?
“本王接過它時只有五歲,叩首謝恩,誠惶誠恐,從此隨身佩戴,視若珍寶,所以皇太極一直以為,本王是可以被他馴養(yǎng)的一條幼犬。”與寒光四射的匕首相比,多爾袞的目光更為冷冽:“喪母之痛,大人不是也經(jīng)歷過么。”
原來如此。
這位英明神武的睿親王之所以肯留我一命,除了為已所用的功利考慮,還有一個看似荒唐、實則關(guān)鍵的理由:同病相憐。
是啊,心懷怨憤是病,要命,得治,但作為兩個三觀不正的反社會傾向者,多爾袞和我之間并非橫亙著什么不可逾越的鴻溝,恰恰相反,在相遇的那一刻,我想成為他,他認定了我。如果說野心是鎮(zhèn)痛的良藥,那我們兩個便是相見恨晚的病友。
“大人想要的,本王必予之,問題是,大人何時肯取之?”
我未嘗不明白他這般“深明大義”地循循善誘所為何故。只是多爾袞再強勢,到底是為別人打工,在兄弟之情說散就散的皇室,能保住功高易鎮(zhèn)主的自己尚且勉強,這個時候上他的賊船,既有高收益,又有高風險。
“王爺……事關(guān)重大,吳某需要再考慮考慮。”
多爾袞心下了然,微微點頭,將那柄寓意非常的兇器輕輕撂下,轉(zhuǎn)身便走。
我連忙喊道:“王爺,你的匕首……”
他頭也不回:“不,是你的匕首。”
……好吧。
————
次日,三口并兩口用完早膳,我拖著破籮爛筐似的四肢慢悠悠挪到后山。
在軍營修養(yǎng)的時日不短,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練兵場。
多爾袞還是那身干凈利落的淺色戎裝,站在高臺之上俯視著烏泱泱的滿場戰(zhàn)士操練,英姿颯爽,風采超然。
有些人天生屬鶴,立在哪兒都能把一干人群襯托成一窩土雞。
見到一瘸一拐的我,他似乎并不詫異:“大人昨晚休息得如何?”
“挺好。”我燦爛一笑:“收了王爺?shù)拇蠖Y,腦子突然清醒不少。”
多爾袞微微挑眉,坐等我的下半句。
我在他面前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那三枚銅板:“清廷,李自成,張獻忠,王爺當日射出這一箭,無非是想給吳某提個醒,三面夾擊,十面埋伏,明朝覆滅,只在早晚。”
多爾袞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好一會兒,幽幽開口道:“那三枚銅板之間,大人可有取舍?”
“李張氣焰猛漲,可惜烏合之眾,難成大業(yè)。大明兵微將寡,如今搖搖欲墜,氣數(shù)將盡。”我俯身憑欄,眼前鼓角相聞,旌旗蔽空:“都說虎豹不外其爪,能在刁斗森嚴的軍營之間行動自如,甚至親眼觀摩王爺砥兵礪伍,如此厚待,吳某可不能白白敬受。”
多爾袞劍眉微展,肉眼可見的舒暢。
“漢人古語,投桃報李,王爺既然誠心相待,三桂唯有真心以對。”言畢,我低眉頷首,屈膝叩拜:“自今日起,我吳長伯為愛新覺羅·多爾袞馬首是瞻。”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
他俯身將我攙起,輕快地笑了一聲:“這么快就想通了,長伯兄果然聰明。”
我姑且把他嘴中的“聰明”翻譯為“有才、能干、但缺德”,心中輾轉(zhuǎn)萬般滋味。
在他昨晚轉(zhuǎn)身離去后,我第一次徹夜難眠,既然傷已漸愈,話已說開,再不積極表態(tài),只有一個結(jié)果:自尋死路。畢竟以多爾袞的手段,放虎歸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最合理的決定便是把我一刀砍了以絕后患。
這些我都能想到。但我沒想到的是,到了生死抉擇的關(guān)鍵時刻,老子最怕的竟不是自己喪命,而是他會傷心。
如果他對我懷有那么一點點真心的話。
算是開解自己,也為試探對方,我開口了:“聰明人懂得趨利避害,但還不足以讓吳某俯首稱臣。”
“哦?那大人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我故意模仿他昨夜的神情語調(diào):“大概是因為,害怕。”
多爾袞微微揚起下巴:“大人是害怕本王會取了你的性命?”
“是,也不全是。”昨夜吃的糕點大概是豹子膽?zhàn)W的,我竟然一把握住這個活閻王的左手,含情脈脈地說出了本世紀最糟糕的臺詞:“信也好,不信也罷,有些人就是一道光,若再不把握機會抓住,只怕余生便錯過了。”
多爾袞:“……君子動口不動手。”
“有人曾說過,吳某算不得君子。”
在惱羞成怒的某人揮出一記老拳之前,我迅速使出必殺技:“王爺想要的,吳某必予之。問題是,王爺何時肯取之?”
多爾袞難堪的慌亂早已褪個干凈,眼下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穩(wěn)老練:“今夜,本王會派人護送大人離開。”
“離開?去哪兒?”
“大人不是寧遠總兵么,既然傷已痊愈,自然是回寧遠了。”
我被這一句轟得外焦里酥:老子好不容易自己送上門來,他竟然要把我扔出去?多爾袞啊多爾袞,早知道你是這么不負責任的男人……
“敢問王爺,不取何撩?”
“長伯兄誤會了,本王沒有反悔。”多爾袞瞧著我一臉棄婦的幽怨,春風和煦地勾起嘴角:“只是大人既然決心投誠,為不選個最劃算的時機呢?”
他一語中的,我啞口無言。
沒錯,此時投誠,明朝只是少了一位隨時可替的寧遠總兵,對于清軍攻克遼東防線并無太大助益,如果多爾袞將我即刻收編,他的功勞不高,我的好處也不會多。所以,要等,等到寧遠對于整個天下舉足輕重,我的“賣國求榮”才能發(fā)揮最大的功效。
如此看來,作為一個任重道遠的臥底,我不得不走。
臨別之際,他來送行。
我不信多爾袞會吃執(zhí)手相看淚眼這一套,主動揶揄道:“此一去,不知何時再見,王爺不交代點什么?比如讓吳某磕個頭、發(fā)個誓、歃個血、服個毒什么的?”
多爾袞眸色一暗,伸出左手,遞來一物。
媽蛋,不會真準備了某種潛伏期不定、副作用不明的奇蠱異毒吧!
我顫巍巍地接過細瞧:吊墜,所墜并非寶石玉器,而是一枚銅板。
“本王……第一次做這些物件,有些粗陋,大人勿怪。”
“……怪,怪,怪好看的。”
盯著對面微微泛紅的耳垂,我下意識地撫了撫曾險些被他一箭射穿的胸膛。
有些人啊,動口果真不如動手,因為一動手,我便動心了。
然而這次不是野心,是春心。
我的腦海驚濤駭浪,他的眼中未起波瀾:“吳大人無需多慮,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我將還帶著他微弱體溫的吊墜系于胸前,笑著應了聲“好”。
————
轉(zhuǎn)眼便是三輪春秋,盤踞一方的張獻忠已成了強弩之末,李自成這個小暴發(fā)戶愈發(fā)膨脹。清軍一如既往,穩(wěn)扎穩(wěn)打,勢如破竹。
我呢,刻意避開了所有正面沖突,對外“忠君愛國”,讓勤王就勤王,要送糧就送糧;關(guān)起門來招兵買馬、養(yǎng)精蓄銳,將勢力范圍由寧遠擴至整個遼東。
“大人,前線密報,皇太極已于盛京暴斃,幼子福臨繼位,多爾袞被尊為攝政王。”
他是有這個本事的。
表面上伯塤仲篪、好一派兄友弟恭,背地里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
欺負孤兒寡母,這家伙的野心,果然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齷齪”。
“回稟主子,還有一事。”老吳看向喜上眉梢的我,面露難色,壓低聲音繼續(xù)道:“李世民的部下劉宗敏送來口信,老大人被他們扣押了。”
“……什么時候?”
“三日之前。老大人身體抱恙,本想回鄉(xiāng)養(yǎng)病,半路卻被劫了道。劉宗敏傳言,只要您成全,他一定保全。”
“知道了。”
老吳不敢多話,躬了躬身,自覺退下。
親爹被當做人質(zhì),若說完全無動于衷是假。倒不是有多擔心這個老不死的安危,而是我若在這個時候公然投降清廷,只怕會為天下不恥,背負一世罵名。
我并不在乎虛頭巴腦的名聲,但我擔心有人會為此事疑心多慮。
恍恍惚惚推開臥室房門,桌上安放一箋,打開只有寥寥數(shù)字:子時,河畔。
署名是躺在信封之中的一枚銅板。
行啊,想什么來什么。三年間杳無音信,好不容易約個會,他倒是會挑日子。
好久未見,這家伙貌似清減了不少。
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癡漢:“天可憐見,王爺總算想起吳某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直白:“令尊大人的事,長伯兄以為如何?”
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句,瀟瀟灑灑揮了揮手:“不如何,隨他去。”
多爾袞習慣性沉默著,朦朧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怎么,王爺信不過我?”
“本王……什么人!”
隨著他突然爆出的一聲怒喝,我才發(fā)覺身后林中似有異動,被多爾袞識破行蹤,在黑暗中飛速奔逃。
然而逃得再快,緊追不舍的我還是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平日里弱柳扶風,逃命時疾如雷霆。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副面孔呢!
“陳圓圓!”
多爾袞迅疾的步伐驀地慢了半拍:“誰?”
“那皇帝老兒安插在我身邊的一個奸細。”
這回多爾袞徹底不追了,腳下猛地急剎車,立定站穩(wěn),取出弓箭,屏氣凝神,瞄準目標,一道白光飛了出去,緊接著便是一聲凄涼的慘叫。
嘿,要說靠譜,還得是他。陳圓圓一旦咽氣,即便崇禎那里不好交代,總比讓她把我與清廷實際控制人半夜幽會的實況轉(zhuǎn)播給整個明朝省事多了。
然而夸獎的話兒還沒說出口,我就眼睜睜地看著趴在地上的陳圓圓踉蹌著站起身來,狼狽逃竄,轉(zhuǎn)瞬便消失在樹林深處。
楞神不過三秒,求生的本能刺激著我繼續(xù)追出百米遠。
然而這段距離,已足夠我間歇性糊涂的腦子恢復清醒。
“王爺,您這個失誤,有點過于明顯了。”
我停下來,沒有轉(zhuǎn)身,因為我不知道背后的這張臉會是什么表情:自鳴得意?故作深沉?如釋重負?或者兼而有之。
是啊,我怎么忘了,多爾袞最擅長的,不是殺人,而是誅心。
一箭重傷又刻意放走,就是為了讓陳圓圓在御前狠狠告我的狀,坐實我叛明降清的罪名,徹底斷了我的后路,崇禎輕饒不了我不說,一旦我為清狗的消息再傳到李世成的耳朵里,即便倒戈加入,這個患得患失的暴民頭子也不會誠心歡迎。
“抱歉,本王沒得選。”
他不是沒得選,他是射自己的箭,讓別人無路可選。
我抬頭望了望天,忽然覺得自己很搞笑。
百般算計,萬千籌謀,無非就是為了那句沒有附加條件的等候;已經(jīng)準備好為某個人背負“不是人”的罵名,不稀罕也就算了,還要把我這顆易碎易爆炸的真心踩在地上狠狠摩擦。
他不信我。即便送了匕首,做了吊墜,許了承諾,他還是不會信我。他唯一相信的是,我吳三桂就是個見風使舵、見利忘義、見山便是山的小人。
干笑兩聲,我掏出袖中之物,無所謂地扔在草叢間:“果然,人算天算,皆不如王爺能掐會算。既是沒用的東西,扔了也好。”
背后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何物?”
“一封降書,廢紙而已,王爺不必在意。”
這原本是我親手為他備下的大禮,如今看來,純屬多此一舉。
我知道多爾袞是絕不會蹲在地上撿垃圾的,即便他知道自己隨手一拾,便能將寧遠收入囊中。
“本王并不想逼你……”這大概是多爾袞最真摯的一句假話。
我頭也不回:“既然王爺以為吳某是個聰明人,那在下今后不會再做蠢事。”
因為自己干下的蠢事已經(jīng)夠多了。
“吳三桂。”這是他第二次直呼名諱,語調(diào)前所未有的輕柔,卻遠不如第一次動聽:“對不起。”
分手應該體面,何來一句抱歉。
“王爺客氣了,吳某,當受不起。”
————
恍恍惚惚回到房中,胭脂香夾雜著血腥氣。
床邊已有佳人等候。
我的問句毫無靈魂:“你在這里做什么?”
陳圓圓的傷無大礙,看上去比我還精神:“大人,奴婢有話要說。”
我給自己找了個避光的位置:“講。”
“大人并非窮兇極惡的歹人,亦非薄情寡義的宵小,奴婢不懂,您為何背棄君臣之道,與那滿賊為伍?大人難道不知,今日他故意饒我一命,就是為了逼您就范……您笑什么?”
前仰后合的我勉強坐直身子:“笑你啊,自己死到臨頭了還敢對別人指手畫腳。”
陳圓圓眨巴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總之奴婢想不明白。”
我不答反問:“那你為何要替崇禎賣命?”
她低下頭,睫毛微顫:“奴婢……身不由己。”
“你身不由已,我心不由己,算計來算計去,都是由不得自己。”
陳圓圓娥眉微蹙,很快便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大人,您這是……愛了?”
我沒有接話,無可奈何地苦笑兩聲。
“……既如此,大人要殺便殺,奴婢絕不還手。”
我勾起嘴角,暗中摸出隨身的匕首:“為什么?”
她的滿臉決絕瞬間化為兩頰羞赧:“因為……大人很好,大人對奴婢也很好。”
是么?
對于陳圓圓,我從不主動親近,也不會刻意排擠,表面禮待,暗中防范,挺多做到了偽君子對待偽淑女的包容與忍耐。如果連這點小恩小惠都能銘感五內(nèi),那她以前的日子想必苦不堪言。
但這些到底跟老子有個毛關(guān)系!
“小丫頭,從你進府第一日,我便知你的底細,不挑明是周全,不為難是自保,你無需念念不忘,更不必感恩戴德,我對你所謂的好,并非出自真心,所以根本不值得。”
“無論心意是否為真,至少真的付出過。”陳圓圓飄飄然走近,面向我直直跪了下來:“既然您是唯一能焐熱奴婢這顆心的人,那奴婢做什么都值得。”
就像被打撈上岸的瀕死之人,我嗆出胸中郁結(jié)的怊怊惕惕,痛并快樂著。
我想我是下不去手的。
不可理喻的天真、不可救藥的執(zhí)著,犯賤無下限地貪戀著別人的那點虛情假意。從這個角度審視,陳圓圓不過就是另一個吳三桂而已。
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都換不來的狗屎運,我怎么到哪都能找到同病相憐的小伙伴!
收回匕首,我將她輕輕攙起:“你身上有傷,若想留下便留下,等呆膩了再離開便是。”
被輕松豁免的陳圓圓似乎不太敢接受現(xiàn)實:“大人難道不怕奴婢去御前告發(fā)么?”
對于這一點,我無比自信:“你不會。”
就像愈合的箭傷不會無關(guān)痛癢,吳三桂不會背棄多爾袞,陳圓圓亦不會背棄吳三桂。
————
這一冬,關(guān)外是前所未有的無聊。
多爾袞沒動靜,李自成沒折騰,各自在別處鬧得酣暢淋漓。雖是山雨欲來,我守著關(guān)外倒也落得自在,看書聽戲,喝茶下棋,不亦悅乎。
然而有人偏偏見不得我舒服。
一夜風緊,我將入寢,老吳低聲來報,神色慌張,嘴里還帶著磕絆:“主子,有客……”
這么沒眼力見地深夜到訪,想必不是什么正經(jīng)客人。我揮了揮手,屏退侍候更衣的婢女:“直接說吧,是誰來了?”
“祖澤遠。”
“誰?”我華麗麗的一個轉(zhuǎn)身,險些撞破老吳的鼻梁:“祖澤遠?祖大壽的從子?”
老吳捂著鼻子連連點頭:“是他,是他,就是他,據(jù)說在前兩年已追隨祖大壽降了清廷。主子,見還是不見?”
我披上剛剛脫下的外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來者是客,去請進來。”
寒暄致禮、落座布茶,標準化流程走完了,祖澤遠才小心翼翼地道破主題:“實不相瞞,愚兄此次登門,乃是受人所托。”
“是舅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啊?那倒不是。”祖澤遠尷尬地輕咳兩聲:“是攝政王的意思。”
我心中暗爽,明知故問:“王爺有事吩咐吳某?”
“額,王爺讓愚兄代為轉(zhuǎn)交一物,而且特別囑咐,此物要由大人親自品鑒。”
說罷,便示意隨從奉上一只木匣。
我強撐著臉上的淡定自若,動手打開,匣內(nèi)是件雪白的狐裘。
輕撫掌下的光滑柔軟,嘴角開始瘋狂上揚,心神游蕩的我于恍惚間抬頭,正對上祖澤遠略帶驚詫的目光。
“怎么,兄長以為此物有何不妥?”
“沒有沒有。”祖澤遠連連擺手:“只是這狐裘看上去……與王爺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王爺還有其他交代嗎?”
這位盡職盡責的送貨員思忖許久,最終搖了搖頭。
“勞煩兄長在此稍等。”
我捧著空空如也的木匣回到臥室,找出一件干凈的內(nèi)衫疊放其中,然后返回正廳,將木匣遞還。
“請兄長務必親自交給王爺。”我頓了頓,鄭重補充道:“就說這是吳某的回禮。”
祖澤遠前腳剛走,陳圓圓后腳進門,打量著我一身新?lián)Q的毛茸茸很是擔憂:“多爾袞送衣服是什么套路?怕您染上風寒?”
“也許吧,但他更怕我未解心寒。”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與多爾袞長達半年的冷戰(zhàn)宣告結(jié)束,也就意味著我的安穩(wěn)日子快到頭了。
果不其然,一月之內(nèi),接連發(fā)生兩件大事:朱由檢景山自縊,李自成攻占北京,以大順皇帝的名義,給我下了最后通牒。
老吳苦大仇深地看著我把劉宗敏送來的勸降書燒個干凈:“主子,大順的軍隊已把咱們包圍了,眼下寧遠城岌岌可危,您在這個時候投靠清廷,是單純?yōu)榱藢で蟠碳幔俊?/p>
我接過陳圓圓遞來的熱茶:“放心,到時候自有幫手。”
掐指一算,多爾袞的百萬雄兵這幾日也該軍至關(guān)外了。
“奴才不是怕死,奴才是擔心老大人。這群亂民攻占京師之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您若公然降清,老大人必定兇多吉少。”
我別過頭:“那又如何?”
“主子!他是您的血肉至親啊,為人臣不忠也就罷了,若為人子不孝,豈不是要讓為天下不齒嗎!”
我瞬間冒出一股邪火:“去他的忠孝仁義!老子要的是翻云覆雨!不就是這身脊梁骨嗎,隨他們戳去!”
痛心疾首的老吳默默退出房門,在旁研磨的陳圓圓不發(fā)一言。
沉寂半晌,我主動開了口:“你也覺得我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賬?”
“……大人若是無情無義,根本不會如此生氣。”
被她一語道破心思,我竟沒有一絲歡喜。
陳圓圓為我研好墨汁便悄無聲息地離開。
而且再沒有回來。
五日之后,黑云壓城。
“主子,陳姑娘有消息了。”
“人在何處?”
“……在劉宗敏軍中,昨夜已被處決。”
耳朵里嗡嗡作響:“你說什么?”
“探子來報,陳姑娘為救老大人,獨自潛入大順軍營,可惜一介女流,終歸不敵……”
我站在窗前,看著滿院怒放的迎春,腦子里全是伊人笑靨。
“愚蠢。”
————
更蠢的是我。
明知援軍未到,執(zhí)意出城迎敵,親自披掛上陣,與超出關(guān)東鐵騎兩倍兵力的大順王軍生死相搏。
多爾袞趕到之時,我已經(jīng)殺紅了眼,即便身上千瘡百孔,仍緊握手中滴血的刀刃不放。
“先護送吳大人撤回后方休息。”
我咬緊牙關(guān),怒目圓瞪,將近身攙扶的士兵推開八丈遠。
多爾袞翻身下馬,將奮力抵抗的我扛起,直接摔在他的馬背上,然后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我止不住發(fā)抖的左手,雙眸陰云密布:“別忘了,你曾答應過本王什么。”
因為這句話,我終于找回一絲清明。
我答應過他,不會再做蠢事,可為了一個女人,我險些讓他的千秋大業(yè)功虧一簣。
憤怒、愧疚、悔恨、自責……錯綜復雜的情緒如狂風驟雨般襲來,眼前的視線終于由漫天殷紅轉(zhuǎn)為一片漆黑。
待我清醒過來,勝負已成定局。
“主子,老大人連同吳家在京中的三十四位族人,已被李自成下令處決了……”
我盯著泣不成聲的老吳許久,腦中空空蕩蕩,只覺恍如隔世。
山海關(guān)的慶功宴,我逃了,獨自坐在冷冷清清的山野間,對著陳圓圓的墓碑喝著烈酒。
這一刻,也只有在這一刻,我覺得自己什么都有了,又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
“吳大人好雅興。”他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驀地從我手中搶過酒壇:“不過自明日起,應改口為平西王了。”
“平西王……呵。”
當年被崇禎封為平西伯,如今被清廷改封平西王,怎么聽都是一種諷刺。
多爾袞席地而坐,與我一起盯著滿天星辰:“大人不喜歡這個封號?”
“……不是。”
“本王惹大人不高興了?”
“……不是。”
“那大人為何悶悶不樂?”他將目光投向我親刻的石碑:“是因為她么?”
“……不是。”
我的謊話實在拙劣,以至于連自己的眼淚都蒙騙不過。
多爾袞捧起酒壇,瀟灑灌下一口:“世人皆贊嘆,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
“紅顏知己……”抿去嘴角的苦澀,我攥起一抔黃土:“吳某倒希望她是。”
可惜,即便用血暖了我的心,最終還是愛而不得。
而得到的人,總渴望更多。
多爾袞灌下一口烈酒,眸中泛起點點漣漪:“逝者已逝,生者勉之,本王以為,與其沉湎過去,不如籌謀將來。”
我知道他所謂的將來是什么。
多爾袞的野心,絕不止于做個臨朝輔政的攝政王。萬人之上易,一人之下難。
他渴望的,是九五之尊;他追求的,是坐擁天下。
“王爺,逝者已逝,卻不能白白逝去。她的死,至少讓吳某明白一個道理。”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世間的對錯得失,冥冥之中自持衡平。愛恨、善惡、勝負、生死,哪一個也逃不開因果二字。所以吳某奉勸王爺,適可而止。”
多爾袞沉默半晌,嗤嗤笑道:“以前的吳三桂不會說出這種話。”
這沒什么奇怪的,畢竟沒人能一直活在以前:“王爺不以為然?”
“恰恰相反,本王深以為然,該放手時應放手。”看著我面露寬慰,他反而收起笑意:“可是本王不會放手,也不能放手。”
“……王爺,后知后覺者都會后悔。”
“那本王寧愿渾渾噩噩、長睡不醒。”
這家伙,實在太可恨了!
可偏偏是濃烈至融化不開的恨意,讓我再次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我從未如此失態(tài)地抱住一個人:“多爾袞……算我求你。”
他沒有掙脫,而是乖巧地抬起頭,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地盯著天邊的圓月:“吳三桂,月亮好看么?”
“......”
“飛升廣寒比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子難多了,你不怕仰頭望月,卻怕仰頭望見我。”
沒錯,我的確害怕了。
與月亮無關(guān)。
我怕他受傷,怕他失敗,怕他無藥可救,怕他萬劫不復,怕他總有一天付出自己無法承受的代價。
總而言之:“怕失去你。”
大概從未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懷中的身體瞬間僵硬,連呼吸都變得短促,我知道他很想,卻始終沒有將我推開。
風動,云動,心也不會靜。
夜深寒露浸濕了他的聲音。
“別怕,別怕......”
————
直到今日,我還記得那晚伏在耳畔的喃喃低語。
也是我最后一次嗅到他身上干凈而清冷的味道。
不久之后,我榮升藩公,駐守西南一隅,他坐鎮(zhèn)京師,遠在千里之外。
整整六年,沒有飛鴻,沒有相見,沒有只言片語。
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平西王吳三桂即刻赴京,為攝政王多爾袞送喪”的旨意。
狩獵之時,墜馬而亡,這就是朝廷給出的解釋,我不得不信,可永遠也不會接受。
野心不滅,他人滅之,這便是我以前說過的因與果。
可我也說過,沒人能一直活在以前。
就像以前的我害怕失去,如今,我也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王爺想要的,吳某必予之。”
我知道他想要的,無非就是這個天下。
那便給他。
即使我耗盡此生,不得善終。
君心悅之,臣必取之。
后記:
康熙十七年,吳三桂于衡州登基為帝,國號大周,同年秋在衡陽病逝。追謚為開天達道同仁極運通文神武高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