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考結束后的兩年,我依然會做關于它的夢。不,不是那種,不是那種發現身在考場而眼前滿是數學最后一題難度題目的夢:基于某種焦慮情緒的夢必然是關于某種狀態的,而不是關于某一事件。這一狀態就是高三,可視為某種情境病理學的實驗。我在夢中睡覺,然而出現了焦躁不安的,恐懼和迷惘混合的,現在處于高三狀態的意識。這意味著(如果按照夢中世界的設定)我每天在5個小時的睡眠后就必須醒來:夢以幻想的方式,縮短了睡眠的長度。
鼠
大概是四月份。關于時間的判斷基于這樣一個事實:我當時覺得Blur的Fool's Day很應景。應景意味著時間近似,所以我們有把握猜測那是四月份。
某個上午考完理綜模擬的周日。我回到家里之后開始痛苦地捶打自己的練習冊。坐立不安的我,從背陽的窗戶前也能看到陽光。因為坐立不安,所以四處走動——然后我來到了陽臺上,看見了鼠。
家里有陽臺,陽臺上有黏鼠板,鼠死在黏鼠板上。
向鼠道歉。在黏鼠板的廣告上,常常能見到卡通漫畫,內容是被黏住的老鼠。這是一個反諷:為了消滅老鼠而制造出來的黏鼠板,卻在宣傳時恐懼老鼠的真面目,不得不以逃避的方式將老鼠卡通化。而在卡通畫中,狀如早期國漫反派定型角色的老鼠努力伸展自己的四肢,力圖擺脫黏鼠板的膠質,卻無從得脫。那膠質類似于沼澤中的亡靈之手,流沙湖中拽住人腿的骷髏,讓鼠沉入黏鼠板的內部更深處,如果黏鼠板具有縱深的話。
向鼠道歉的原因是,我們并沒有想殺它。黏鼠板很早以前買來,而后鼠患被院中的貓緩解,黏鼠板也幾乎被主人忘記。它的板身常年半折疊著打開。在這個愚蠢的日子里鼠觸發了一個過時的圈套,某個古老內戰時的地雷,某個總體戰年代的毒氣罐。鼠就這樣死了。
出于一種高三人類的懶惰和漠然,我沒有搭理鼠,而又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蚊子
準確地講是母蚊子。公蚊子在野外吸食植物的汁液,然后不受關注地死去。
夜晚蚊子醒來,如秘密兄弟會般匯集,引擎聲啟動,然后開始分食房內的人類。
對于高三人類來說,正如小球可以近似成光滑的,蚊子可以近似成無限的。蚊子完成了一次對化學的沉重打擊:在全房噴灑了滅蚊藥劑的當夜,它們(或它們事業的繼承者)在人類的肉體上驕傲地留下許多彈坑。
非常不幸的是蟑螂,我們向它道歉。我們本想對付蚊子,卻害死了許多蟑螂。如果我們要對付后者,本應該正大光明地使用滅蟑螂的藥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迂回襲擊。
出于一種物理方法高于化學方法的樸素信念,我們引進了熊貓。熊貓是一座吸蚊器,外形是通體海藍色的小熊形狀。夜晚插上電的熊貓如同金角灣的燈塔,沉著地等待著撒拉森人的戰船。在通體遍布傷痕地起床后,人類可以點數熊貓體內的蚊子遺骸數量以獲得某種扳回一城的快感。
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閃電蚊。
在某一個秋天的晚上,人類在做作業。根據之后的情緒狀態大概是數學作業,我這么推測。
有一只蚊子懸浮在我上方巡邏。幾次出擊連翅膀都沒摸著后,氣急敗壞的人類開始扔掉筆誓要死戰不罷休。眾所周知的,蚊子總需要時不時地落腳,哪怕身體與鉛垂線成90度角或180度角。
如今的我們,可以想象人類咆哮著在室內追打蚊子的情景。人類先后動用了現代漢語詞典,掃帚,一度使出了俯沖姿勢。然而蚊子總能敏捷地逃出生天。狂怒而疲倦的人類最后把燈全部關掉,只留下閃著幽幽藍光的熊貓。
人類癱軟在椅子上,死死地盯著引誘者。后來壯麗而恐怖的一幕發生了。在一次盤旋中,該蚊子當著人類的面沖入了熊貓的內部,與一圈圈繞著的高壓導線直接接觸。
然后我聽到一聲爆響,這似乎意味著昆蟲的瞬間爆炸解體(會讓人想起世紀之前的嚼虱子競賽)。
然而沒有,伴隨著全身的閃光(雖然投影在人類視網膜上依然只是一個發光光點),蚊子裹挾著閃電,觸電般地從熊貓體內飛出而墜落在桌面上。
在Minecraft里,被閃電劈中的豬會變成僵尸豬。在這個意義上,被閃電劈中的蚊子變成了類螢火蟲。然后,閃電蚊匍匐在我的桌上,像布爾運動那樣在小范圍內隨機迅速抖動,身上不斷發出耀眼而渺小的電光,伴隨著巨大(遠超過飛行蚊的噪聲)的“嗞嗞”聲。我呆呆地看著這新奇而痛苦的物種在平面上快速而無目的地平移。當身上的電荷消耗殆盡,前閃電蚊就趴在那里不動了。
似乎下定決心要進入某一本列傳一樣,過了幾秒鐘,它幽幽地飛了起來,緩慢、沉著而顫巍巍。
然后人類殺死了它。
嘈雜的動物
在高三,一切動物都是嘈雜的。
首先是貓。貓自以為消滅了院內所有的老鼠(其實并沒有完成這一成就)之后,開始陷入毫無目標和動力的生活。然后貓開始叫春。它們在春天、夏天、秋天不定時地進行這一活動,反映出城市中節律的紊亂。
最早意識到這一點是在高三之前很久的某個晚上。我被驚醒,起夜,然后聽到窗外似乎有被遺棄的嬰兒在哭號。出于極度睡意中的漠然,我完全沒有激動情緒,而是又默默地回到床上睡覺。到了第二天我驚醒的時候看到的是爸爸猙獰而扭曲的臉,他拽著我的睡衣把我從床上拉起,然后擲在地下踢了一腳。我像灌鉛的足球那樣很勉強地翻了兩個滾。起初我以為這是懲罰我對幼兒的缺乏同情和見死不救,然而事實是,為世界歸因是徒勞的。那次被拽起來是一次沒有前因后果的孤立事件,沒有人給出過后續解釋。尤其重要的是,那并不是嬰兒,而是貓在叫春了。
在高三時期,貓明智地選擇了噤聲。然后是雞。
五月的一天,學校(似乎出于某種膽怯)停止了上課,而讓大家回去自習,“調整心態”,自求多福了。期待一覺睡到10點的我(哦,當初我的欲望是多么節制!),在當日凌晨5點醒來。窗外公雞打鳴。這夢魘般鄉村經歷的標志物令我從床上跳起:我穿著拖鞋沖下樓去把雞攆到了五十米開外,然后回來睡覺。凌晨6點,我又被雞叫聲驚醒了。
為了適應雞的作息時間,我一度嘗試過8點睡覺,未果。
另一方面,在城市住宅區里出現的好幾只公雞,顯然是一件錯謬的事情。我不能接受生物課本上“自然發生說”的解釋,比如雞是自動產生的;如果這可以成立,那么試卷上也應該自動產生答案。后來破解這個難題的是媽媽。出于高考考生家長的心,她在某個早晨追逐雞奔跑的足跡(出于一種雞和狗一樣,會自動返回主人家的心態)。她成功了,在某個住宅樓門口,雞嘗試跳躍上樓梯,然后迎接它們的是一位并不熟悉的同事。
事實上這些雞并不是寵物,那人解釋說,這些雞是肉用雞,等它們長大后就可以食用。也許她還暗示了等雞長成參天大樹后,院內的每個人都可以摘取果子。在高三的理解語境下,在城市住宅區中開辦養殖場也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畢竟小明正在向池子里一邊抽水一邊充水。媽媽要求她把雞的活動范圍局限于自己樓內。
之后的幾天雞再次出現。有一天媽媽醒來,發現我正拿著菜刀去找雞索命,于是阻止了我并再次前去交涉。養殖大戶飽含感情地講述了雞必須奔跑才能夠吃起來像土雞的道理。
在高考前三天,更多的雞如夢魘般浮現了。這次伴隨著母雞,大概達到六七只。
我不知道父母使用了什么威脅,留頭不留雞之類的吧,總之當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們滿懷自信地通報,雞已經被勒令全部殺死,那一戶人家這幾天將把雞吃完,或許更加現實地,制成腌制品。
之后果然沒有雞了。當然,我拒絕向雞道歉。
我有一種模糊的記憶,或許是半睡半醒間的夢境,或者只是推理構造出來的幻象:爸爸駕車撞向了雞群,擋風玻璃上滿是雞毛。然而更加現實的是這個記憶:以市場價的兩倍收購了雞群,并且逼迫原賣者全部吃光。
蟬(較短地)
一個聽來的故事:高考英語聽力前,考場外的蟬被場外家長齊心協力爬樹殺光。
高中軍訓時我自認為聽出了蟬所念叨的內容。在那段時間我每夜都能見到紅色的月亮,然后樹上的蟬聲音拉得很長:殺——死——殺——死——
(所以,很難理解知了的名字是因音得名。即使按照古音或窮盡多音字的每一項,我也難以理解其叫聲與“知了”有任何共同之處。)
然而在高三的時候,在高考聽力的時候,卻沒有蟬聲。風扇被關掉了。窗戶和門被緊緊鎖上。懷著恐懼的人類間隔坐著,充滿了屋子。汗遍布他們身上,如同米飯挨了一大勺蓋澆。
聽力材料朗讀者與高考分數朗誦員在某種意義上類似。
有好幾個高中同學至今會提起,那年他們教室的聽力并不清晰,男女主角發音模糊。這成為他們一生的陰影,和高考這一概念永遠捆綁在一起。
僅在這個個案里,蟬通過缺席證明了自己的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