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蠶空
他們卸下過去的軀殼,背起滿身的鱗粉。
1/
出了機場,翟與在站牌前站了一會兒,
南方的沿海城市隔著遼闊的天與樹將溫度和光亮送抵他的身旁,是一陣爽朗的溫熱。
熱,他把外套脫下來綁在了背包上,不一會兒又把袖子撩了起來露出年輕的小臂,好像上學的時候總愛的那樣。上公交車的時候沒有零錢,旁邊的小女孩拒絕了一起投的建議,翟與苦笑了一下,只好對后面找不到零錢的大叔說,我幫你投吧。
“你幫我投?”
滿頭油光的大叔露出不信任的表情,就和方才的小女孩一樣。
“嗯。”
翟與已經懶得流露出表情,只是與其讓公交公司占便宜,不如讓你占便宜而已,他想。
等到好不容易上了車,油頭的大叔說著“我有零錢的,我給你吧”,然后找了半天,從包里翻到口袋里。
嗯,你有零錢,你給我吧。
翟與懶得去管了。
他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呢,像是赴一個年少的約會一樣,翠綠的樹木從道路的兩旁滑行過去,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行人,陌生的階梯與陌生的,我們。
像是赴一個年少的約會一樣。
頭發長了呢還是短了。
變得成熟了還是老了。
翟與這樣想著,走出地鐵站的時候,看見他的臉,有些胖了,不像以前那么枯瘦,不知道是變得精神了,還是變得不那么精神了,像是長向了另一個方向的樹,挺立著看不見的軀干。
他對自己笑著打了個招呼。
那么自己也應該是在疲憊里回應了一個笑的,翟與想,他看著他自然地拖過自己的行李箱,自己自然地走在他后面。
這就是自己最為惦念,而無法觸碰的人么。
在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行人之間,保持著兩個人的距離,這感覺這么地陌生,以至于他像是第一次接觸這個人。他知道他的面相,他的名姓,他能夠在人群里輕而易舉地將他探尋出來識別出來,但是他似乎必須重新地了解他,他不知道他的皮囊里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裝下了些什么。
他們不過,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就像每個成年人回憶錄里都能輕描淡寫出的那個再也沒有聯系過的某某。
他知道自己并沒有在期待這次相見,根本沒有。
但是。
“柯其。”
他叫住他,然后走到他的身邊。
像是,赴一個年少的約會一樣。
2/
柯其下班的時候去超市買了菜,阿姨大媽和姐姐把縫隙堆滿。
因為上午請了半天假,事情堆到下午累得夠嗆。砍頭去尾的時間是還不能慢條斯理地加班,有一瞬間連他都要覺得麻煩起來,想要拿出電話,說對不起我很忙。
可是他還是平和得令人熟稔,安靜地排在隊伍的盡末。前面阿姨買的魚蹭在他的褲子上,他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后面女生的腳,來不及道歉就看見白眼,于是他收了聲回過頭,站在一堆蔥姜蒜的中間。
他知道那個人沒有在等他,他知道他可以說我很忙,他予取予求,所以他不能說,說了就好像確鑿了什么。
他不想說話,道歉不想,逢迎不想,他只想回到他的單身公寓,一間局促的出租房。
他不想說話,不想逢迎,不想道歉。
他看著隊伍,眼神逐漸飄散。
頭發長了還是短了呢。
變得成熟了還是老了。
他看見翟與站在超市的門口,笑著看著自己。從前總說他像樹,而如今愈加挺拔起來,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尋見了枝干。
他應該并不是在等著自己的,他看起來空空蕩蕩,他只是跟著一些命中注定,來赴一場年少的約定。
“才下班啊。”
他自然而然地結接過他手里的菜。
南方的沿海城市,傍晚時也天光透徹。他們走著的這條路,和上午走過的一樣。
他們依舊一前一后地走著,似乎模糊掉了以前以后。他幫他拿著行李,或者他幫他拿著蔥姜蒜。
似乎是從前絕不會看見的場景。
似乎是終于,長大后才會看見的場景。
似乎是從前,以為以后會一起看到的場景。
他們一前一后進了門,一間局促的出租房。
他們多久沒有像這樣共處一室了呢,他看向他,他也看向他。
好像都回想起了,小城里城北的一間房,那里也是局促,從前卻全無感覺。
他們好像隔著時空拍了一下掌,看著互相有些陌生的互相。
恩,就算只是一個。
年少的約會。
3/
有一年冬天,或許是春天,反正也記不得是哪一年。
應該是春節前幾天,學校的補課終于結束,翟與興沖沖地拉著柯其去吃全市最好吃的蛋餅。
兩輛單車停在一旁,兩個人樂呵呵地等著,一邊和老板說多放辣椒,一邊聽老板抱怨“為什么這么多人放鞭炮?即不安全又不環保”。
想著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應該都不會見面,兩個人又各自順從地把單車繞著市區騎了一遍,在路口小心翼翼地告別。
說明年見。
有些冷的時候,沒帶手套的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不舍得拿出來。
于是停下來,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揮著。
還有一年夏天。
兩個人騎車繞著城,到了有些遠的地方。 翟與回頭看見柯其不見了,連忙回頭,在路口大聲地喊他的名字。
不久看見他慢慢悠悠地晃過來,松了口氣。笑著讓他快點,看見他不甘不愿卻還是加速蹬了起來,自己也重新起步的時候輪胎突然一聲暴嚦。
換作柯其笑得停不下來。
兩個人在南區慢慢地找著補胎的店鋪,等待的間隙翟與買了兩聽百事。
說著比誰先三口喝完,結果看見柯其已然勝利的笑容。
有些對他刮目相看的目瞪口呆。
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似乎那三口可樂的滋味還阻礙在喉舌之間,翟與看著小桌對面的柯其,桌上的一道菜似乎是每個新手廚師的最愛。
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這間狹隘的出租房逼仄得叫人難受,小桌旁邊的床也是,似乎再不是記憶里二人便會有的溫和,它們交代出太多容忍。
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他想和他回憶起一些往事,卻發現什么也說不出口。他不知道是它們太重,還是面前的人不過是相同面容的誰人。
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不過三年,你不知道人生有多少三年,你不知道這之后的你。
多希望自己放棄的,是這三年。
4/
很多年前的你想過,有一天,你會用有一年,來回憶今天嗎。
5/
翟與醒來的時候柯其已經去上班了,他出門走到樓頂的平臺上。
柯其的出租房在樓頂,窗子外面就是平臺。為此付出的三百塊代價,是翟與欣然欣賞的浪漫。
是要用到欣賞這樣的詞匯。
好像重新認識一個面容似曾相識的陌生人,他的口頭禪變了,眼神變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認識了其他人,離開了自己建造的蛹。
或者說,彼此無關的時間也早就超過了在一起的那幾年。
他的短褲,襪子,毛巾,掛在平臺上被風吹得顛來倒去。?
翟與拿出一根煙叼在嘴里,也不點,有些時間累積才讓人遺憾的蒼茫。
所以說人是無法超越自己的年齡的,時間的積累是絕對的,他讓你看見足夠多,才讓你遺憾,失去的,足夠多。
等到翟與的眼睛被風吹得痛了的時候他開始往回走。
然后他看見了那件東西。他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它有一些狡黠地出現在他一定會看見的地方。
那些我們以為堅定不移的記憶,不過是因為,曾經我們觸手可及——觸手可及,在不知曉失去的意義之前才比誰都篤定。
那些我們以為堅定不移的記憶,到后來都不過是陌生的自己,陌生的自己, 比如一件東西,措手不及,才發現曾經珍惜。
他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它有些滑稽的,廉價的外表,他甚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將其置放在這格格不入的周遭。
逼仄的出租房, 小桌的一邊是床,一旁堆著換洗的衣服,一轉身就碰壁的廚房。
放在床前的電腦,在每晚重復放著同一部電影。對面的窗簾輕佻地被風撩起。同一部電影,每一個夜里,慰藉著同一個人。
這個城市有多少這樣的年輕人呢,他們現實,忙碌,——或許庸庸碌碌。他們抹滅掉了個性,特色,成為這城市千萬人中的一個。
他們最愛做的菜是可樂雞翅,他們最奢侈的浪漫是每個月三百塊的天臺,他們早起上班,和客戶交流的時候滿目憤惱卻還要討好。
翟與發現他一開始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他一開始就沒有把誰當做記憶里的那個少年,他像是為了見證這個毀滅,見證這個毀滅確實地毀滅了一切。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年少的約定,他和他都知道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和他,都像是為了,畫下各自能接受的句點。
可是那個吊墜還放在那個蹩腳的地方,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滑稽的,廉價的外表,好像還藏著誰的心愿,在上面寫著加油。
格格不入,好像在這間出租房里的翟與一樣,格格不入。
6/
出租房管得嚴格,刷了身份證才能出入。鑰匙也只有一把,現在都在翟與手上。
柯其猛灌了一口可樂,昨晚做可樂雞翅時候剩下的。到了樓下才發現自己簡直一無所有,那間讓自己有些許歸屬感的出租房,竟然不在自己手上。
然而奇妙的是,有一瞬間他覺得這才是正常的事。
門鈴響完從對講器里聽見翟與的聲音,現在他能夠平聲靜氣地叫他一聲翟與,而從前是,愈是親密的人,便愈是無法喚出名姓來。
等待開門的時候他想起也許他該給他買瓶水——他是喝不慣白開水,也不會自己燒水的。可是在這之前,聲音就已經傳來,讓他有種佯裝默契卻被拆穿的挫敗。
“幫我買瓶水吧。”
柯其走到幾分鐘外的小超市,覺得有些太過于遠了。
在礦泉水和可樂之間選擇了前者,像是故意要讓誰難受一樣。他為自己的這份幼稚感到抱歉,?但是或許這是他表達不滿的唯一渠道。
為什么不滿,為什么要表達,為什么還有那么一些似曾相識的有恃無恐。
柯其看著翟與有些皺著的眉,遞過手中的水,想著。
就算如今我們覺得默默無聞是美德。有時候我們抹消掉自己,卻全是是希望,被那個人,只被那個人,發現啊。
只是有些慣性的,如此希望。
柯其從包里拿出門票,地圖,手機里攤開攻略。
翟與認真地附和著他,他卻知道他根本沒在聽。
好像從前的角色顛倒了一樣,柯其的心里想著,有些隱隱地乖戾像是叛逆。
例行公事地說完明后天的計劃,柯其開始鋪床——兩個人睡一張床。他覺得這很正常,翟與一開始也覺得這很正常。
直到夜里被呼嚕聲吵醒,翟與皺著眉睜開眼卻什么也沒說。或許是他太累了,累的人都容易打呼。
翟與想著,自己居然就這樣接受這件事了,接受曾經的少年變成這樣的“粗俗”。
他拿出一根煙,也不點,看著陌生的天花板,又看了看身邊的側臉。
被子堆在中間,有可笑的圖案。
那張臉發出震耳欲聾的從前不會有的聲響。
他嘆了一口氣。
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他想看的就是這樣。
他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吊墜。
在夜里像是,一個遺憾一樣。
7/
城里新開了一家肯德基,在原來還算市中心的地方。
有一天柯其和翟與騎車路過,柯其隨口說著自己還沒吃過呢。翟與看著他說等等,然后進去買了兩個蛋筒。
并不是什么心酸的經驗——不是想要這樣開頭的。 這和貧窮和窘迫無關,也和渴望無關,這個蛋筒和之前的每一個也沒有區別。
只是在這個時間點,它們突然涌進來。柯其靠在車窗上小憩,記憶突然從窗外覆蓋進來。
柯其一只腳撐著地,另一只腳還放在車上。
在一個冬天,莫名地接過對面少年的蛋筒。
也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憶。
在哪里被梗進了一點點灰。
在哪里。
過關的時候柯其和翟與走的不同的通道。
柯其在另一邊看著他,長得比周圍的人都高些,心無旁騖地似乎對什么都沒有興趣。
在哪里,在哪里梗進了一點點灰。
等到柯其終于過了關,看見早就等在另一邊的翟與。
他安安靜靜地等在廁所的一邊,皺著眉頭按捺著自己的不屑,在看見自己的時候似乎勉強的舒展了自己的顏面。
在哪里,梗進了。
等在周圍的人群,警戒的線,旁邊的一個女人奔跑著追趕著什么。
一個太陽沉進灰,天熱得發冷。復合領域的即視感。
他看見翟與的包,邊袋里放著一個吊墜。
一點點灰。
8/
“我們來比賽,跑步吧。”
9/
我們要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在之后的很多年中。很多年前,我們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懷疑。
——去同一個地方上學吧,如果不是一個學校,那么也要是同一個城市;即便不是同一個城市,那也要離得不遠,公車不久就能到的地方,在周末重溫曾幾何時的時光。如果連這都不行的話,希望能坐上同一班火車,只要那點時間都可以了,在遠離的過程里乘上的是同一撥浪,好像依然還在彼此的生活里。
至少還在彼此的生活里。
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柯其沒想到他們之后的第一次一起出行,是在幾年以后。他去買一日通的地鐵票,翟與在不遠處等他。
他察覺到自己有些慌張。 為什么會慌張。
他拿了票跑回翟與的身邊,連這股慌張都叫人熟稔。好像不奔跑起來,就會失去什么。
失去什么?
要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是不是少了一張票?”
“是嗎?我明明給了兩張的錢!”
翟與看著柯其在窗口和那個不太和善的女人爭執,女人查了查剩下的票,說確實給了你兩張。
翟與攔住還想爭執的柯其,說算了,再買一張吧。柯其的那句可是被攔在了肚子里,可是。有人從單車的另一面遞過來一個甜筒。
可是。
一些些的不耐,柯其從他的眼里,看見了一點點的不耐。
所有的慌張,消失了的不耐。
可是。
10/
約談的時候漲了一些工資,五百多的樣子。正好負擔了那個樓頂的露臺,像是體恤了柯其的努力。
用來做可樂雞翅的可樂,和用來做可樂雞翅的雞翅,兩者相加也不過十來塊錢的樣子;夜里買了奇怪的白酒,吹著天臺的風,好像也還算浪漫。
而從前意識不到的事情是,后來意識到的事情是。
一張一百多的地鐵通票,在賬戶余額里的額外支出,比起“年少的約會”這樣的事情,突然更具有了什么真實感。
像是被人喂下了可口的毒,而有口難言,比有口難言更無法接受的是,一個眼神。
“算了”。
對面的成年人從錢包里拿出錢來,柯其仍然楞在原地。
好像看見對面的少年,在單車的對面,遞過來一個甜筒。可是這粗澀的矛盾是什么,一個眼神和另外一個眼神的區別是什么,溫馨的,甜美的,當時意識不到的記憶,被陌生的場景覆蓋,流淌出庸俗的氣息。
柯其看見翟與邊袋里的那個吊墜,他從哪里找見它的,他是故意的么,對坦然的釋懷,做出誠懇的審批。
一些不耐的,庸俗地。
“算了”。
那些決口不提,不如感嘆如今。陰森而桎梏,帶著寒意,讓人不愿面對的記憶。
他以為這是個,曾經多么刻意的互相在意,而如今多么平淡的互相來往,是個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少年終于長成了大人的故事。
才發現原來都還各自留在原地,當時的恐懼和如今的恐懼又有什么區別呢,還能有什么區別。年少時被年少的觀感所欺瞞,自以為是的浪漫,為了留在彼此的生活里絞盡腦汁,和如今坦率地說出自己的不滿,面對生活拘謹掙扎,心平氣和的離開和歸來。原來它們是一致的,帶著來自于人生源頭的相同的苦痛,只是在當時年少時有著相同的借口,借口年少時便應心無旁騖。
心無旁騖地愛憎,夸下海口,信誓旦旦。
相同的恐懼是,他回憶起了那個恐懼是,再無年少時的借口的是。
11/
用少年的話,來形容成人時。
12/
這不是柯其第一次到樂園來。
每一次也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記憶,但是熱鬧是真實的,卡通人物的臉貼到自己的臉上,花車上的士兵,對小孩露出笑臉。他從小就對這些無甚眷戀,我們知曉的是,這世界最幸福的或許正是無知。無知便不會渴望,便不會不滿,便不會在夜里,跋扈出不該有的期盼。柯其第一次去樂園是和同事,看著他們在跳樓機上尖叫著以痛為樂,而他在底下安靜地拍一張照片。
每一次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好像連出行,或者同行這樣的事,都不過是例行公事。需要交際,需要交集,需要在工作外看似放松的便真的像放松。長大后去哪里都一樣,就像在故宮的御花園,面對經年的枯松和假山都像那座小城里的公園一樣,毫無意料外的精彩。
可是,這次,為什么這次。
和年少時最渴望在未來里的那個人,目睹了最渴望的風景么。
他想和那只米老鼠合個影,還有那個最近火熱的電影里的冰雪公主。那個會飛向天空的飛機,那個綠色的士兵。
好像這個樂園,突然有了意義。不能安靜的事不關己地,不能沒有期待,不能置身事外地看著跳樓機在眼前發呆。他突然成了這里的一部分,被熱鬧所感染,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誠懇的笑。這是一種不良的慣性,它穿越了幾年的時間終于到達身邊,終于到達了曾經熟悉,而如今不算陌生的身邊。
他想和身邊的人合個影。
風景是風景你是你,美麗是美麗,意義是意義。
他想和身邊的人,合個影。
卻開不了口。
被時間拿去了什么,被軟弱的自己,拿去了什么。
13/
這不是翟與第一次到樂園來。
海盜船和大擺錘,咖啡杯和跳樓機,似乎只有眩暈和尖叫,不管什么主題的游樂園,其實都是過山車主題游樂園。人類真是有趣,懼怕著死亡,卻試探著它。
他和柯其排了很久的隊?,間或說著一兩句話。大概是些后面的人又多了,或者接下來去哪個設施的話題。他覺得有些滑稽了,他們就這么輕描淡寫地站立在一起,好似未曾有過任何嫌隙和苦痛地站立在了一起,帶著不存在的,穿越了數年到達身邊的默契。
他對過山車沒有興趣,對跳樓機沒有興趣,對正在和柯其打趣的嘴里的那個不停自拍的姑娘也沒有興趣,可是他卻就著這些話題,只能就著這些話題,和柯其說著一句兩句。而最絕望的便是,或許是,只能是。
連對人,也失去了興趣的時候啊。
他看著對面的,曾幾何時的少年,這樣想著。
這世界太多的期望都是預設了立場。
在無聊時妄圖自我解救,便有了自顧自的妄斷。你想要這個人是有趣的,于是他就是有趣的,于是他笑是善良,哭是迷惘,于是他連飄忽不定,都是有趣。你想要他是你的朋友,你的拯救,于是你就包容了他的乏味,他的干涸,他的孜孜不倦地愚蠢,也像單純。你想要愛人便有了愛人,你想要愛人,便自覺地容忍。
這么說似乎有些太過刻薄了。
可是他看著眼前的,曾幾何時的少年,竟然覺察到了,無情的寡淡。
對世界沒有興趣,卻充滿熱誠。
的多么,愚蠢。
懼怕著死亡,卻試探著它。
就連在過山車上,都不愿尖叫的,這樣的,無情地,寡淡。
14/
老舊的依然算是市中心的地方,有一棵榕樹。
它在那里矗立了多久了呢,從很久以前自己還未住在這里的時候便看見它,節慶的時候掛滿燈籠。不遠處的電影院,最早開的大超市,呼朋喚友見面的地方,簡單要約的內容。可是后來突然沉寂下去了,再也不會在熱鬧的時候亮起彩燈,似乎不再是耀眼的地點,于是關上了超市的門。曾幾何時的電影院,早早地被拆除到連廢墟都未有。也是需要時間才能知道的事情。
年少時認識的人啊之所以永遠殘存著親切可愛,便是共同見證了別人無從知曉的時間,這是在宇宙真理里寫上的不可逆,卻也因此變得更加遺憾。擁有相同記憶的二人,總歸是要蛻變出各自成熟的面容,接連著連面對相同記憶的人格和態度,也因為這之后的各行其事而變得迥然,互不相干。
失去了源頭的溫暖,各自連開口,都勉強。
樂園里貴得有些離譜的食物。還算在柯其的預算之內,沒有太多咬牙的掙扎。
兩個成年人坐在樂園里吃著雞腿套餐,樂園獨有的彩色裝扮,熱鬧的樣子。小時候很愛喝的加冰的可樂,其實和小賣部里兩塊錢一聽的沒有區別。心里這樣想著,卻不能拿出來作話題。說些什么吧,難道要面面相覷么。可是那個自拍了一萬張的女孩也被討論了一萬次了,頭頂的陰天也已經被討論過了,接下來的安排也沒有擴展的余地,下一個過山車和上一個過山車有什么區別。
一個年少的約會,和少年的約會,有什么區別。
兩個成年人坐在樂園里吃著雞腿套餐,想要說些什么,卻面面相覷。
后來柯其總是一個人去那棵榕樹。樹下的燒烤攤,是以前約會的地方。
這里的“總是”,大概是幾年一次。也不知道獨自一人卻依然在逃避什么。老板娘卻總不放過自己,在千百人里仍然要認出自己,說出好久沒來了的,之類的話來。
變得蕭條了許多,夜里也沒什么人來,似乎要在這里買衣服的話,反倒像是一個窮人的象征。新老交替,少年還沒有太多觀感,長大一點就圖窮匕見。
在那句“好久沒來”之后的,不想要面對的。
“以前和你一起來的....”
面面相覷。
過去是不能提的,未來是不能展望的,而現在,是只有那個自拍了一萬張的女孩。
又或許不是不能,是彼此都覺得乏味,除了干澀得重復,彼此也不能從中獲得什么慰藉和歡欣。
“你記得當時...”
第一次去樹下的燒烤攤的時候,是在下了晚自習。
兩個少年坐在樹下,單車并在馬路的邊上。那時候都說些什么呢——路燈下得煙霧很美,吃了烤豆子要小心拉肚子。頭頂上那顆最亮的星是北極星,那南極是否有顆南極星呢。新聽了五月天的歌,學校附近新開的電玩城的鼓很有意思。周記寫了些什么。明天要去把扔到樓下的紙飛機撿回來。
但是這些仍然不能接在那句,“你記得當時”之后。
好像長大后再沒有和人事無巨細的相處,再也沒有什么人要和自己共享朝朝暮暮,而自己也再不愿與誰分擔和分享。好似那是少年的特權,只有少年不設防,什么事都很有趣。沒完沒了地分享著廢話,一個笨拙的動作也夠彼此笑一天。
不能接在那句,“你記得當時”之后。
因為已經,沒有意義。因為已經。
不再有趣。
面面相覷。兩個成年人坐在樂園,吃著雞腿套餐。
想起,兩個少年坐在樹下,沒完沒了地,樂呵呵的,廢話,和。
好似永遠不會結束的,炎夏。
15/
也許要等到有一天,我們不再試圖去感動自己了,我們才能說我們長大了。
而指導自己的老師有一天喝了酒說,人啊,要到三十五歲以后,才真正的成熟。并不是什么可以反駁的話。因為自己還沒有到三十五歲。
十七八歲時的世界和人生是什么樣的呢,早已被如今的我們所摧毀了吧。好似永遠不會結束的炎夏,早就寥寥草草的結束掉。就像那部電影里,十七歲的少年,以為自己在拯救些什么,完美犯罪之后,卻只是讓所有人傷心而已。翟與看著對面的成年人在想,那一天的自己,或許只是在,試圖感動自己。
“你記得當時...”
人要不斷地否定從前的自己才算成長么,卻在每個時刻都在心里帶著幼稚的睥睨。
“就算只是一時沖動,我也是真心的”,當時確實這樣想著,卻根本不足以支撐這之后自己的困惑。一時沖動無論附加上怎么樣的修辭,都是錯啊。不沖動也不會后悔的,沖動是會后悔的,想對當時的自己說。
“你記得當時...”
你一定記得當時,你怎么會忘了當時。而成熟的人都決口不提,不像你我,仍然在眼神里泄露心機。
我們為何要赴一個年少的約會,仍然想要感動自己不是么,用物非人非的心酸感動自己,用經年之后的慘淡,用少年老矣的滄桑,用我們還殘存著執著。
你一定要記得當時,你憑什么忘了當時。我為你摧毀了我的人生,而你卻消失了的當時。
“你記得當時...”
翟與捏了捏那個吊墜。
那是他不探求的答案。
那句“你記得當時”還未說出口,對面的成年人好似又隨便找了個話題。
“這里的套餐真貴啊...”
你記得當時。
翟與吃完飯,順手把那個吊墜,扔進了,垃圾桶。
16/
他們唯一一張合照或許就是畢業照了。也不用刻意地就站在了彼此的身邊,不用墊腳也出類拔萃。
很多年后再八卦的女生拿出這張照片,或許也已經記不得大部分人的名字。但是一定會去探尋他,像探尋一個唯一的過往。臨摹下少年的面孔,明朗得像是希望。
而自己保持著怎樣的表情站在他身邊呢,微笑了么,心虛著么。年少時的恐懼是,年少時意識不到的恐懼時,當時明明知道的恐懼是。后來世界依然被劃分,后來不再去嘗試,橋有橋的岸人有人的。有很多客觀的東西,在規劃著什么是“同類”。
連打破這些界限,似乎都是少年的特權。
從這一個過山車上下來。笑容好看的工作人員給他們看在過山車上的照片。柯其的頭發飄起來,翟與也鬼使神差得笑得很好看。
“帶一張回去吧,給朋友們看看,這張拍得挺棒的~”
可是我并沒有什么想給他看的朋友。柯其想著。卻還是問“多少錢啊”。
“兩百二送鑰匙鏈哦~”
翟與聽到他說算了的時候,正準備把錢包拿出來。
他看著面前這個人,軀干比當時要壯闊了一些,面容呢,多了些棱角么。為他放棄了多少,摧毀了自己和那個女孩。
可是他卻仍然活在局促的牢籠里,他卻沒有變成一些光芒萬丈的人,他還是困在庸俗粗俗和世俗里。他甚至連一些一往無前的勇氣都沒有。
他嘆了口氣。
那就算了。
自己正是為此而來的不是么。
夠了,已經夠了,如果要摧毀年少時的幻象的話,其實自己比任何人都能快速的失望。
柯其回過頭看見翟與有一些苦笑地看著自己。
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曾經以為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17/
夠了。柯其也覺得受夠了。
從前的遷就不是遷就那么如今的呢。不想請假,不想在預算里加出額外的錢,不想去想。
不想再去猜,不想再沉默,不想再無論何時都像是個傻瓜。
不想活在你自以為是,“為我打造的未來”里。這世界許多事似乎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像是薛定諤的貓不去觀測便不知生死。未被觀測到的一切,都能坦然活在可能性里。柯其突然覺得受夠了,那件事他從來都沒有選擇,可是這個人又突然出現,出現在自己眼前,提醒自己過去是多么地荒唐。
多么地荒唐,再用自己看不懂的苦笑看著自己。
一個眼神是有意義的么。
后來有人告訴自己不要活在須臾片刻里。可是所有的對視,如若不是因為深情,為何會有的所有的長久的對視。
混雜了絕望,被陌生人點名道姓的惆悵,誠懇得無法隱藏起一些什么。的這樣的,人的眼神。
自始至終,不是同類。
他多想再擁抱他。擁抱曾幾何時的少年。
告訴他不用為自己做些什么,告訴他以后都要薄情,告訴他你的后悔我從來不曾體恤。
可是他亦只能苦笑地看著他,那些過往都像是輕薄的幻象,從來沒有人能拿著它去找誰要一個答案。這是叫我們最終釋懷的坦然。
一個眼神是有意義的么。
一個眼神是有意義的啊。
他們苦笑著看著對方,在陌生人眼里好似只是因為兩百塊錢的局促。
他多想擁抱他。因為他終于可以放棄他。
在過去這么多年里都尋求不到的答案,能叫人放棄過往的只有失望。在夜里叫囂不止,止步不前,看見他早已不是從前的少年。
所有的,叫囂的,心里翻騰出的震耳欲聾。
“你記得當時...”
都抵不過這叫他局促的,兩百塊錢,多荒唐。
他終于可以,放棄他。
不帶遺憾,盡情失望。
“不如我們回去吧。“
他對他說。
18/
全市最好吃的蛋餅,新開的肯德基。三口喝下的可樂。
在單車上一起丈量了城市的盡頭。鞭炮炸裂的冬天,既不環保,也不安全。
飛到樓下的飛機,叫做閃電三角形。唯一一張合照是畢業的時節。
在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樂園,加滿了冰的可樂。
地鐵票掉了一張。有和善的老人也有不那么和善的年輕人。
巨大的廣告牌。能飛上天的飛機。過山車上被拍下了一張照片。
在夜里去回想的話所有的畫面都是“如今”,這是夜的魔法。比起回想起,像是從頭再經歷了一遍。
“如果當時”這幾個字,也在這時變得熟練而耿重。
如果當時...
你記得當時...
翟與在離開的那個晚上。
重新陷進了過去里。
“再也回不去了。”
19/
翟與拿出柯其的錢包,在等他出來的時候。
這錢包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或許是當時誰送給他的禮物,不能去細想,否則又是一條無止境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帶著些去羞辱過去的快感,或者報復的欲望。他被自己的齷齪所惡心到,可是他仍然想這么做。
像是所有少年,想通過讓對方不爽,來察覺自己的存在一般。可是仍然有哪里不對。要多豐存的內心戲才能讓彼此都配合演出。
他只是想把身上剩下的錢,都放進去。
刻薄地,殘忍的,演出成年人關切的假象。
然后他在夾層里看見了一張照片。
柯其的頭發被風吹起來,他自己也鬼使神差地笑出來。
在過山車上,垂直地,掉落下來。
“再也,回不去了。”
20/
有恃無恐的夏天又來了么。
像是卑微的蟲蟻匍匐在巨大的光線之下,看不見便以為不存在的。
那樣的夏天又來了么。
他們卸下過去的軀殼,背起滿身的鱗粉。
復眼里看見,刺痛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