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列的水仙花

“她雖然病入膏肓,卻依舊有一個男人在她身邊,欣賞她,照顧她,讓她在于歲月和生命的來回交錯之中,得以保持最后的一絲的容光,我想她是幸福的。”


圖片系作者每日寫作的陽臺


? ?每逢年節前,我都喜歡買幾顆水仙回家養,事實上我是那種經常養不活花花草草的人,但作為一個常年在家的人,不養點花花草草好像又不太像話,而水仙花是最好養活的。買幾個水仙蒜頭簡單粗暴的用刀切一切,放在一個漂亮的陶盆里,加一些清水,然后慢慢等著就行了。每每栽種水仙,我腦子里總是會浮現一個人,第一個讓我認識水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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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住在師范學院教師宿舍邊,鄰居都是清一色的老師,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師,我不喜歡我學校的老師,因為他們總是給人一種讓人很壓抑的感覺。但我每天又不得不跟一群老師生活在一起,要說沒有一點好處也不是的,至少碰到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就挨家挨戶去敲門,總有人會告訴我一個通過繞過一大堆公式典籍案例分析之后得出來的簡單答案。老師們生活其實與普通家庭差不多,大部分老師夫妻兩都是同一單位,同一個地方的人,但也有個別的不是,比如老列是上海人,他的老婆是我們本地人。

? ?至于老列為什么在我們這里的師范學院教書,據家里大人說是知青下鄉的時候來的,本來他可以回上海的,但他愛上了一個女人,所以就留下來了。老列的妻子是他的學生,比老列小十幾歲,真名叫徐志安,因為教的是政治相關的,所以被人笑稱是“老列”,他愛上他的學生,在當時如果被校方知道是要受重大處分的,但老列有著上海人特有的精明,他私下叫妻子直接退學然后娶了她,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 ?老列沒什么特別愛好喜歡種點花花草草,喝點小酒,夏天吃個西瓜。從我記事以來,老列在年前必定要種水仙的。水仙花在我們那兒是沒有產出的,也不知道他那里搞來的球莖,我蹲在他家小院子里,看著老列拿著一顆蒜頭仔細的去了泥,用一把水果刀一點點的雕刻著,包裹得緊緊的水仙球莖被劈成幾瓣,露出白膜包裹住的綠色芽頭,一顆顆的安放在一個白色瓷盆里,放上幾顆從河里撿來的圓溜溜的鵝卵石,注入一壺清水,放在他書桌前的窗臺上,他能看上很久。我也學著看,但看不出個所以然。

? ?我不解的問,列叔,這是大蒜嗎?怎么種水里啊!

? ?老列若有所思的說,這是水仙,阿拉上海寧,曉得伐!在阿拉上海每家每戶都要種水仙的。

? ?我說,哦!上海大嗎?比我們這還大?

? ?老列笑著說,大,上海特別大!大到你會覺得自己很小,你個小孩寧,長大要去上海看看就曉得了。

? ?說到這里他眼神看著墻壁的方向,而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腦勺,他頭發稀松,背部有點微駝,洗的發白的藍色的中山裝像是掛在樹枝上的布片。

? ?所以我經常來看水仙花,看著它一天天的在發芽長出白色的根須,像大蒜苗一樣的葉子每日都在長高;不知道葉子中間突然冒出一根花桿,在頂端有一個顏色稍淺的綠色花苞,里面裝著凹凸不平的東西,沒過多久就開出黃色花,老列說真香啊,可是我從來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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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列漂亮的妻子總是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穿著很時髦的旗袍或是裙子,化著濃濃的妝。小時候我特別不喜歡她,主要原因是她每次看到我必定會蹲下身子來,用涂滿指甲油的手捏我的臉,她的手極冷像兩根冰棒一般,捏在臉上非常的難受,每次她捏完就會咧嘴一笑說一句,真可愛啊!所以我看到她就刻意躲開。

? ?有一次我正在聽老列講故事,她一搖一擺的從院外走來,按照慣例她過來捏臉,捏完后咧嘴一笑的一瞬間我看到她瓷白的牙齒上沾有一絲絲的血紅色口紅,像極了當時我看了個恐怖電影里面一個僵尸吃人的場面,牙齒簡直和她一摸一樣,年僅八歲的我當場就被嚇哭。雖然后來老列帶著他妻子來我家道歉,但我依舊看到她就跑開,去老列家也會先觀察之后再進院子里去。好在老列的妻子每天都要去打麻將,在家時間極少。宿舍區其實有很多有意思的老師,只有老列算得上是我的“好朋友”,他對我極好喝小酒會把花生米分給我吃,他吃大西瓜總會叫上我。他不會像別的老學究一樣整天叫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會操著一口奇怪的儂音,說很多好聽的故事給我聽,借他的那些厚厚的大部頭書給我看,也直接影響了我如今喜愛閱讀的好習慣。

? ?后來我外出讀大學之后就很少回家,師范學院的宿舍樓在我快畢業的那年被拆除,很快又在原址重新修建了一幢高大上的洋房。我家的也搬到了不遠處的新屋去了,放寒假的期間我突然想去看看老列,幾經打聽我才找到了老列的現在的家,我先習慣性的觀察了一下,發現他那“可怕”的妻子不在家,于是就才敲門而入,他正在餐桌邊擇菜,他開始沒認出我來,操著一口上海話問我是誰。我說,列叔,我是小藍啊!放寒假了來看看您。老列這才想起我,顯得非常高興的拉著我的手叫我坐,又四處找茶葉泡茶給我喝。

? ?我看到他比以前更瘦更小一些,由于年紀大了怕冷的緣故他穿得又多又厚;他的外衣從以前的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換成了一件黑色的夾克衫,唯一沒變的是他的口音,他說,你現在怎么樣啊?好不好!你長這么大了,阿拉就變老寧家啦!

? ?我說,我很好!去過了上海,上海好大!

? ?他聽到我說到上海他摘下老花鏡,轉過頭去像從前一樣看著墻壁突然沉默不語,我覺得奇怪,為什么老列每次說到上海總要盯著墻壁看,于是便 問說,沒事吧!列叔。

? ?他轉過身來用手臂擦了擦眼睛說,沒事,阿拉十五年都沒回上海了,有點想家了。

? ?我覺得很疑惑,我們這離上海又不遠,動車開通了之后到上海也就幾個小時的事,于是我便問,列叔,你買票回去就好了,現在很方便啊!

? ?老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我年輕時候,覺得自己沒臉回去,等我想回去的時候,已經回不去了!

? ?我說,為什么啊?怎么就不能回去了啊?

? ?老列說,你阿姨病了,不能長時間走動。

? ?她指了指臥室,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到虛掩的門內,那個打扮的花枝招展,讓我害怕讓我有心理陰影的女人,此時此刻正躺在床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被子。

? ?我說,老列,阿姨怎么啦?

? ?老列回答說,病了好多年了,走不了路。

? ?我愣住了,老列夫婦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都沒有要孩子,我是知道的他非常喜歡愛自己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學生的,所以才會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每日無所事事打扮打扮出門打麻將。他跟我說,他毀了這個學生的前程,所以希望可以讓她過上上海女人才能過的生活,他托人從上海寄買精致的綢緞旗袍衣服、化妝品、貴重的首飾,放棄他回城的唯一機會,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蝸居著,他每天做飯洗衣收拾家務,把全部的工資如數交給他的妻子,讓她打麻將大手大腳花錢而毫不吝嗇,就是為了補償他內心的愧疚。而他自己被同事鄰居嘲笑是“上海小男人”,怕老婆,只敢抽兩塊錢一包的煙,喝八塊錢一瓶的酒,一件衣服穿了十年還舍不得換。也是他的縱容導致她每日打麻將度日,患上了這種不治之癥。

? ?老列帶著我躡手躡腳的走向了臥室,阿姨已經睡著了,發出微弱的呼吸,雖然她不再像年輕時候那么漂亮且常年臥床靜養,我依舊看到了她的體面,她戴著一頂灰色的毛線帽子穿著很體面的衣服,臉上干干凈凈的化著一層淡妝,嘴唇依舊是涂著鮮紅的口紅,歲月讓她臉上失去以前的飽滿,但老列卻讓她保持著光彩。她很安靜的躺著,老列深情的看著她,眼睛里充滿了我當時看不懂的愛意。

? ?老列說,她還是好看的呢!阿拉每天都幫她化點淡妝,她一向喜歡自己比較精致。

? ?我說,是啊!阿姨一直都好看。也就在我說出的這一瞬間,我發現內心里一直被對紅唇籠罩的陰影被風吹散開來。她雖然病入膏肓,卻依舊有一個男人在她身邊,欣賞她,照顧她,讓她在于歲月和生命的來回交錯之中,得以保持最后的一絲絲的容光,我想她是幸福的。

? ?離開她的房間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床頭向陽處擺著一盆水仙花,花已經開滿了密密麻麻的黃色花朵,在蔥綠的葉子之間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這也是我第一次聞到了水仙花的香味。

? ?幾年之后,師范學院被拆除變成了一所高級實驗中學,而老列也在妻子去世之后,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上海,與我失去了聯絡。自此每逢年節,我總想方設法的種幾棵水仙。

? ?有時候我并不是為了睹物思人或是懷念某事,而是想告訴我自己一些事情,一些只需要自己知道的事情。


附:在西方,水仙花音譯為“戀影花”,花語是堅貞的愛情。在中國是過年的象征,代表著思念與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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