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禾雨
01
看到阿金的照片時,我在一個破敗的廣場曬著太陽。腳邊是大爺大媽們曬的玉米和綠豆,一只小狗被栓在三角形的花壇里沖我搖著尾巴。
他一年發不了兩回朋友圈,有時候蹦出一條還是一個搞笑視頻。陽光燦爛的一塌糊涂,手機屏在強烈的光線下只能看到他一個模糊的側臉。我躲在一棵樹的陰影里,看著一身白色西裝的他,竟帥氣的有點不太真切。
他擁抱著的那個女人,一身白色的拖地婚紗也是我曾夢想過的款式。
霜降之后就應該快到冬天了吧,他終于找到了真正共白頭的良人。一場雪花就能鋪就一個冬天,一個側臉就能撩起一個昨天。
那只小狗還在沖我搖著尾巴,我跳進花壇,把系在樹棍上的鐵鏈解開了。它在花壇里繞了幾圈,之后跳出來跑開了。
02
很多個白天,夜晚,他擁抱我。之后的很多個夜晚,和白天,我用來懷念那些擁抱。那是一段蒼綠的舊光陰。一張照片,讓那些風花雪月的往事排山倒海般的壓塌過來。仰起頭對著陽光,眼睛被刺的發脹。
張嘉佳說,“最容易丟的東西:手機、錢包、鑰匙、傘。這四樣你不來回掉個幾輪,你的人生都不算完整”,總結的很精辟。后來我發現其實最容易丟的東西除了這四樣,還有一樣――我們最初的戀人。
在時間的輪盤里,總會有一個人驚艷了你的時光,一個人溫暖了你的歲月,再另外一個人陪你垂垂老去。
03
07年大一,我認識阿金,是在我們學校門口的小吃攤。吃完一碗水餃之后,才發現我丟了‘人生最容易丟的東西’之一,錢包。我坐在那里哭成淚人,桌上的餐巾紙都快被我抽光了。老板娘跑過來問我怎么了,我說錢包丟了。她說沒事,下次再給錢吧。說完把桌子上的紙巾收走了。
我吸著鼻子正準備走人,“我替她付了。”說話的這個男人就是阿金。他穿著一身公安制服,一眼就知道是隔壁公安學院的學生。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一開始他陪我去銀行掛失,補辦銀行卡。后來陪我吃飯,陪我散步,陪我去圖書館,陪我上網吧看電影,陪我一起上公開課……陪我做很多的事情,不知不覺,我們成了戀人。
那個冬天,雪花飄的特別早。放學后,他穿著他們學校厚重的黑色大衣制服,在我們學校小食堂陪我吃砂鍋米線。做砂鍋的夫妻是蕪湖人,每次說話都有濃重的口音。“小姑娘,你男朋友長的真好,又高又壯,你得多吃點飯啊,這么瘦,一陣風都能把你刮跑了”,老板娘一邊說著一邊給我的砂鍋里加了一大勺鴨血。
阿金幫我端來砂鍋,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正用筷子翻攪著砂鍋里的米線,只聽“啪”的一聲,抬頭就看見阿金華麗地摔坐在地面磚上,藍色的塑膠板凳裂開在桌腿旁。很多的同學看過來,笑的最歡的那個人是我,他一臉尷尬地朝老板娘喊著:太高太壯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冬天的夜晚來的特別早,我們在操場旁的讀書亭里坐著聊天,雪花已經鋪滿學校里的泊油路,草坪,房頂。我們依偎在一起,不停地說話。偶爾有凌厲的寒風,樹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愛,不是非要說我愛你,而是兩個人能不厭其煩地說很多費話,卻又感到充盈甜蜜。那樣惡劣的環境,我們從晚飯后一直坐到熄燈前。他們學校的熄燈哨已經吹響了。在我們操場和他們操場之間的院墻旁,他敞開他肥大的大衣裹住我,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我想那是個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擁抱,太過溫暖。我抬頭說再見的時候,他第一次吻了我。
04
記得大二的冬天,我得了嚴重的感冒。在枯燥的經濟法課上我給他發信息,說我肚子疼,頭也有點疼。
他翹課翻墻過來,陪我去掛水。診所里的大夫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一頭短卷發趴在頭上。她問我什么癥狀,我說肚子有點痛,頭也……我還沒把話說完,她接著問,昨晚有沒有過房事。房事?我差點羞暈過去。她把眼睛看向阿金,我急忙說,我頭也很疼,應該是感冒了。阿金捏著我的手偷笑著。
掛完水,已經過了午飯點。我突然想吃肉燒蘿卜。那天陽光微弱,風卻很大。他把我羽絨服后連著的帽子給我帶上。我們去了幾家飯店都沒有這個菜,我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后來他背著我終于找到了一家有肉燒蘿卜的餐館。說想吃的我卻吃的很少,他真的是餓了,吃了很多飯,菜也讓他吃干凈了。
回來的時候,我說我們打的吧。他說他吃得太飽,背著我就跑了起來。我的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街道上的行人,車輛,路旁的房屋,店鋪逐一過濾,只有我們,我的笑聲,他的喘息。很久很久之后,依然那樣清晰,成為了記憶。
好像我們的愛情,從來都不像影視劇里演的那般波瀾壯闊,左右我們如何發展的,也往往是些小事情。認識的某個人,吃過的某道菜,一些每天都在發生都在謝幕的平凡的生命場景。是的,很細碎的微塵一樣的,組成了我們的故事。
05
很快,我們像所有的校園情侶一樣面對畢業,面對就業,面對分離。
他的叔叔是他們市公安局的副局長,已經在他們老家給他安排好了工作。他在邁進大學的第一步,就注定了他會是一名人民警察。我是獨生女,父母不愿意我去遙遠的城市,也托遠房表舅給我找好了對口的工作。
他在北,我在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害怕未知,想念過去,憂慮現在。每天早上醒來,出現在心里的第一個回憶,是他的名字,然后是他與我分別前的臉。晚上掛完電話后躺在床上,想著過去,想著他的擁抱,在反反復復的想念中睡去。那真是一段讓人崩潰的日子。
正月初八是過年后第一天上班,那天深夜,他給我打來電話,聲音里充滿酒氣。“如果我不再愛你多好,就不會再感覺寂寞”,他帶著哭腔說著。我問過年過的不好嗎?他說他只是想我。
第二天我跟往常上班一樣早起,我去了火車站,在火車上我給媽媽打了電話,我說同學在A市的一家外企工作的很好,她介紹我也過去。讓媽媽不要擔心我。媽媽說,去怎么不提前說,也沒見我收拾行李。我支支吾吾地解釋不清楚。媽媽說,你有男朋友了吧。你自己得有個分寸,我會跟你爸爸好好說的。
掛完電話,眼淚不止。很多年后,我才懂得,父母最大的感傷,莫過于看著家里孩子的生活跡象一點點消失。洗簌臺上不再擺著她的牙刷,陽臺上不再晾著她的衣服,飯桌上少了一副碗筷,聽見有人在身后喊爸媽猛然回頭卻只是茫然張望,他們漸漸地不再理解你所學的東西,他們正一點點老去。
06
我到A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我的火車晚點,阿金多等了半個小時。他穿著空蕩的黑大衣,顯得清瘦了不少。長久的擁抱和熱淚盈眶之后,他帶我去吃飯,那是一家狹窄的餐館,暖氣不足。我從來沒有去過北方。那是我第一次見馬扎,坐著感覺整個人蜷在哪里,腿很不舒服。我們在低矮的桌子前縮著吃飯。斑駁的墻壁上,電視正播放著芒果臺的穿越劇《宮》,楊冪的小臉上,感覺她的整個五官也是蜷縮的。
他帶我去了賓館。一進房間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那是我們在一起四年多來第一次覺得尷尬,很多想說的話語,不及一個擁抱和親吻來的急促。
后來我們擁在床上聊天,他說留在這工作吧,明天我們一起去找房子。
我們費了好一翻周折才租到房子,終于在他工作的派出所附近租了一間屋子,那是一家四合院。一個院子住了五六家人。一進院門,繩條上男人的內褲背心,女人的胸罩內衣,迎風招展,就像是萬國旗似得。院子里只有一個公共廁所,早起,可以看見在廁所前排隊拎著痰盂的婦女。
上學的時候一直向往著去北方,總感覺北方有著南方難以企及的滄桑,想睡睡炕,騎騎馬,躺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看看湛藍湛藍的天。這里沒有炕,也沒有馬,只有漫天的灰塵,擁擠,臟亂和嘈雜。
我一直以為我會喜歡荒蕪粗糙的城市,可是想象常常與現實背道而馳,我很快開始厭惡這里。
媽媽整天打來電話,問工作怎樣。我撒起謊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是真的。天花亂墜地吹噓之后,面對著逼仄的房間,一片空虛。
白天阿金陪我到處找著工作,夜里在網上一遍遍搜著招聘信息。北方的工資少的可憐,連續找了一個星期,所有的企業廠子開的工資都是1200到1500之間,我一天比一天沮喪。
記得元宵節那天,阿金帶我去公園看花燈,那是我去A市最開心的一天。我蹬著高跟鞋四處亂竄,腳很快不支,他背著我奔跑,像上學的時候一樣,我的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流下淚來。四處都是煙火的海洋,我在他的背上輕聲說:我愛你。好像那是我第一次對他說那三個字。感覺生澀又拗口。我一直以來都是敏感的,我想我會很快離開這里。
元宵節第二天他就開始上班了。白天我窩在屋子里睡覺,夜里精神的跟個兔子似的。他經常有飯局,陪領導吃飯。回來一身酒氣和疲憊。他擁著我,鼻息深沉。我常常掙開他的擁抱,背對著他獨自看一部電影。
我在那窩了兩個多月的時候,天氣已經回暖。院子里的一棵柳樹開始抽出嫩芽。我們的積蓄很快都已花光,我們開始為生存發愁,也開始有了爭吵。在最窮的時候,他學會了抽煙。我們對未來毫無把握。
07
臨別的時候,我們在檢票口長久的擁抱。我們在心里好像都各自猜測著,可能這是最后一次擁抱。他用借來的錢給我買了一張車票。
那是一趟綠皮火車,門一打開,就有潮水般黑壓壓的人群涌出來,扛著骯臟的散發著異味的行李。我最后一個上了火車。車廂連接處歪坐著幾個頭發蓬亂,穿著過時且散發著氣味衣服的農民工。他們一個個臉色灰暗,和行李蜷縮在一起。
我穿過擁擠的過道,費力找到自己的座位。看著行李架上一排排旅行箱,傷痕累累,污漬斑斑,有些拉鏈還敞著,一身疲態,如我此時的身心。耳邊重復著火車與鐵軌摩擦的聲音,眼前陌生的身影重重疊疊。好像外面繁復跌宕的世界都與他們無關,我在這樣的環境里也漸漸失去敏感和知覺。
我想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停下來,不想再遠行,不再為生存消耗時間和身體,停在一處心安理得的地方,不一定面朝大海,不一定喂馬劈柴,或是鬧市,或是田園,或是山野……
08
之后的幾年,我們的聯系斷斷續續。想來青春時期的愛都是一種依賴,愛和依賴是有區別的,依賴是離不開,而愛是不離開。
離不開的人還是離開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是,只要你和自己沒有走散,就沒什么可擔心的。當兩個人的光陰走成一個人的日子,當我們開始享受一個人的生活,開始懂得了用讀書、工作、吃飯、看電影,或者堅持一些小愛好來填滿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味的將排擠孤獨的方式寄托于另一個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舒適和自由。
看到阿金的婚紗照時,我在更北的城市旅行。這應該是我喜歡的滄桑又粗糙的城市。
那只可愛的小狗溜達了一圈又回來了。它又跳進了花壇里,坐在了那支樹棍旁朝我揺起了尾巴。或許,一生中最愛的便是這樣的黃昏。有落日西沉,有樹影婆娑,破舊的發黑的電線桿,瓦藍的而幽白的天。你瞧,夕陽正安心落下。繁華褪去,幕景澄澈。
我想起大學時,你穿著黑色圓領衫,坐在黃昏的操場上,把大朵的云托在頭頂。我們并肩而坐,聊著遙不可及的未來。你說我穿婚紗的樣子一定很美。將來,我們要來學校拍婚紗照,在教室,在小食堂門口,在讀書亭里,在操場邊的院墻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