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24號高鋒到心內科專家診室就診。”廣播響了，久候的高鋒斂衣起身，按捺住狂跳的心，走向診室。
今天坐診的是心內科主任白雪。病人太多，白雪顧不得抬頭，接過就診卡熟練地刷起來，一邊輕聲問，怎么不好？
高鋒囁嚅著，卻發不出一個字。白雪不由自主抬起頭來，看向這位不說話的患者。
啊！是他！……多么熟悉的面容，白雪瞬間愣住，心中石破天驚。剛才看到高鋒名字時心里咯噔一下，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沒曾想真的是他。
高鋒激動地望著白雪。飽含深情。靜默。
多少塵封的往事，撲面而來。時光的列車哐當哐當，載著他們回到40多年前……
01
高鋒大白雪半歲。家里是遠親，兩家媽媽親如姐妹。當他們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兩家父母都說如果都生男孩就結拜為兄弟，若都是女孩，即是結拜的姐妹；若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親。
生下來果真是一男一女，竟是指腹為婚了。
他們一起長大。高鋒生得一雙劍眉大眼，白如玉的臉龐上還有兩個小酒窩，活潑頑皮；白雪一張粉嘟嘟的小臉上有一對溫潤純真的大眼睛，乖巧懂事。兩個小寶都是如此招人喜歡，惹人憐愛。兩家父母都把對方的孩子愛的跟什么似的。兩家子經常串門，父母們都笑稱對方為親家，儼然提前做了兒女親家。
他們從小一起玩耍，雖然她和他不明白親家是什么意思，可是從父母的笑顏里，小高鋒知道了要保護好小白雪不被欺負，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給她留著，看見她哭，他不問來由，是必陪著哭的；小白雪呢？更是依賴高鋒這位小哥哥。一顆臟兮兮的石頭子，一張皺巴巴的糖果紙，也都要獻寶似的給她的小哥哥。爸媽說，幾天不見，快去親親小哥哥。白雪趕緊跑過去，用肉乎乎的手捧起他小哥哥肉嘟嘟的臉，“啵”的就是一口。
所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 ? ? ?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大抵不過如此。
因為小，因為什么都不懂，所以心無旁騖，一派天真。
02
然而人總是要長大的。
他們上了同一所小學同年級同班，同學們都知道他們從小是定了娃娃親的，總是開玩笑，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對他們意味深長地笑，要么在黑板上寫下他們兩人的名字，地上也寫，無非是：“白雪是高鋒的媳婦”，“白雪高鋒是一對”，同學們看見他們就起哄。
因為被嘲笑被孤立，白雪被氣哭了好多次，高鋒心里也十分窩火，不禁埋怨起父母定下的娃娃親，從此也恨起白雪來。上學放學故意與她拉開距離，正眼也不瞧她。
有一次，白雪媽媽包了包子叫白雪帶來學校給高鋒吃，高鋒愣是當著同學們的面，把包子全扔了。白雪哭得眼睛紅腫，高鋒很解氣，可是當天晚上一想起這事，一想起白雪哭得梨花帶雨的臉，高鋒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悵然若失，很難過。
可是為了維護自己小小男子漢的尊嚴，高鋒求爸爸找人托關系，小學３年級時候轉到另外一所學校就讀。高鋒以為只要躲開了白雪就躲開了煩惱。３年級的春節，媽媽要帶高鋒去佟白雪拜年，高鋒其實很想去，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他不去，并且執意真的沒去。一幅很冷很酷的樣子。后來是白雪跟著媽媽來他們家拜年，高鋒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隔著門縫偷偷往外看白雪。
５年級的時候，高鋒就讀的小學不知為何停辦了，繞了一圈，高鋒又回到了原來的學校原來的班級。白雪是班長，考試總是名列前茅，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家長眼里的好孩子。她永遠端端正正坐在教室的前幾排，只留給高鋒一個埋頭學習的背影。
有了白雪的小學是不一樣的，有白雪所在的班級也是不一樣的。再聽到同學們的玩笑，高鋒不再慌張、不再臉紅、不再厭惡。甚至竟有幾分竊喜和得意。小小的愛的種子已經在他心里慢慢生根了。雖然他們從不說話，也從不正眼看對方。
小學畢業前夕，他們倆被一起選中參加別校的作文比賽。途中高鋒拿出自己舍不得花的零花錢，鼓起勇氣給白雪買了兩支冰棍，那時冰棍５分一支，兩支一角錢，幾乎是他全部的財產，至今他還記得白雪接過冰棍時的表情，難以置信還有滿滿的驚喜。白雪一定要高鋒吃一支，高鋒很男人地說他不吃，他虔誠地幫白雪捧著，天太熱，一會冰棍就開始融化，冰涼甜膩的香精糖水濕了高鋒一手，高鋒沒有舍得舔一口，依舊神圣虔誠地拿著。
看著白雪吃，高鋒比自己吃了還要幸福萬倍。
那日的陽光那么耀眼，微風那么溫柔，老冰棍的味道那么醉人，時隔多年以后，高鋒還能記得那日手上粘粘膩膩的感覺，仍能聞到那日的味道。所以高鋒這一輩子，只對老冰棍情有獨鐘。
03
轉眼上初中了，少女時期的白雪稚氣漸褪，出落成清水芙蓉，人如其名，肌膚勝雪，眼若星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一句詩叫"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高鋒覺得這句詩就是形容他每每看到白雪的感覺，哪怕是背影。
白雪是好學生，永遠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埋頭學習。高鋒因為個頭高，只能坐在后排遙望這個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姑娘。
三年里兩個人基本沒說過話，高鋒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關心著白雪。每天下晚自習后，他悄悄跟在白雪身后，自覺拉開距離，目送她送家門才離去。初三的時候，下自習的白雪被學校的幾個混混尾隨著起哄唱歌，他們唱“走在你身后，矛盾在心頭……”，白雪如受驚的小鹿般慌亂，高鋒卻如勇士挺身而出。
.……
這種默默守護的日子有一日卻被打破了。
源于高鋒無意中聽到白雪奶奶對白雪媽媽說的一句話：高鋒那孩子怎么成績越來越差？他這樣可配不上咱家雪兒！
一語驚醒夢中人！高鋒猛然驚醒，自己的成績確實在一直走下坡路。
……
從此后一切都變了，少年的自尊亦令他自卑，高鋒先行端起了架子。他開始躲避白雪，不再送她回家。他收起了自己純真的少年心事，冷眼旁觀著白雪。
04
日子波瀾不驚地朝前走。
高峰在自我假裝的冷酷中高中畢業了，落榜了。
白雪毫無懸念地考上了自己心儀的醫科大學。
入學前，白雪曾經來過一趟他們家。高峰全程冷若冰霜。視白雪為空氣，從來沒有在意過白雪怯生生的眼神和她在他面前的手足無措。
高峰南下打工了。
他們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了。
大四時的寒假，白雪又一次的來到了高鋒家里。大學生活讓白雪氣質更加高雅嫻靜，令人眼前一亮。而高鋒輾轉在南方的各個流水線上，電子廠、服裝廠、玩具廠……幾年的摸爬滾打竟讓高峰臉上小有滄桑。
他們站在一起貌似一對璧人，那么般配。明明心里有彼此，但一個孤高自傲緊鎖心扉，一個想說卻又不敢。
白雪的每次到來都讓他心里五味雜陳。如果說以前是不敢擁有，那么現在是不配擁有，他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高鋒不知道的是，白雪在大學里等了他四年，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盡管這么多年來高鋒從來沒有聯系過白雪。沒有一個電話，沒有半紙書信，沒有只言片語，沒有任何問候。
可是這些，白雪怎么會告訴他？白雪寧可放下自己的身段到他們家來看高鋒，卻什么也沒說。是有幾次鼓足勇氣開口，但一望向高峰那毅然決然的臉龐，慌亂中，她旋即吞下了所有的話語。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白雪想不明白，從小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小哥哥，是在哪一天變的臉？他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喜歡自己了？他在南方的花花世界，是不是有了自己心儀的女孩兒？
白雪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奶奶曾經說過一句那么傷害高鋒的話……這些，高鋒又怎么會告訴她？
他們都緊緊地關著自己的心門。彼此打不開。哪怕底下情愫暗涌，表面卻是堅如寒冰。他們都是那么年輕，那么要強，那么自尊。一幅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的模樣。
誰叫青春就是恣意妄為？任意揮霍？不計后果？
05
行云流水般的青春正在慢慢遠去。
高鋒的煙癮越來越大了。
高鋒結婚了。
高鋒當主管了。
高鋒做爸爸了。
高鋒自己注冊了一家公司。
說話間，十幾年的時光一晃而過了。
他在自己最初踏入的南方這座城市里，事業蒸蒸日上，有了自己裝璜闊氣的大房子、溫柔可親的嬌妻子、聰明可愛的乖兒子。
這些年他多不容易呀？從一個兩手空空的高中畢業仔，白手起家流血流汗，如今終于掙下一份家業。有顏面對江東父老了。
他甚至出資為村里修了一條公路。村里的人，都以他為傲。他似乎成了不念書不上大學也能成功的楷模。
他們不知道，促他前行的，多年前白雪奶奶說的“高鋒那孩子怎么成績越來越差？他這樣可配不上咱家雪兒！”這一句話功不可沒。
他是心高氣傲的人。
可是為什么？如今已能衣錦還鄉的他，內心還是悵然若失？多少次午夜夢回，他會難過會心痛。
他的心一直不安。無法釋懷。
直到有一天同學聚會，好幾個人酒后質問他：為什么要辜負那么喜歡他的白雪？為什么要當逃兵？聞言心中猶如響過一個焦雷，握著酒杯的他瞬間呆住。
原來，她一直是喜歡他的呀！愛著他的呀！可是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獨他這個當事人蒙在鼓里？
能怪誰呢？他問過她嗎？他給過她機會嗎？他在她面前曾經是那么冷酷決絕，不容質疑的決絕啊！少年時白雪在他家里欲言又止的情景在他腦海里蹦出來，那么清晰宛如昨日……高鋒的心一陣抽痛。
在最該牽她手的時候他負氣縮回了自己已經伸向她的手。世事消磨，沒想到一縮手就是半輩子。愛的種子早在嬰兒時期就被種下，在他的身體里面生根發芽，隨著他的身體一起長大，他卻假裝看不見，不管不顧。
曾經的少年和曾經敏感的心啊！
那個曾經與他指腹為婚的女子，一直深藏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令他魂縈夢牽啊。不知不覺，他娶的妻子都與白雪有幾分神似。要命的青春走過來，經歷了那么多人和事，成熟之后，滄桑之后，卻發現對她的愛竟是越來越深！
歲月不饒人，他又何曾饒過歲月？
他愿意余生里全部都是她。
她成了海上的煙火，浪花的泡沫，遙遠的星河。可望而不可即。正如戴望舒的詩：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如果有人問我的煩憂，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兒時是不知，少年時是不配，而人到中年，卻又不能。
"小時候,誰都覺得自己的未來閃閃發光,不是嗎？但是一旦長大,沒有一件事會遂自己心愿。" 高鋒經常拿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這句臺詞自嘲。 ???
他違背心愿這么多年。
白雪的消息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在省城當醫生、30多歲了才肯把自己嫁出去……
高鋒漸漸存了一段心事，想給自己的心做一個交代。他七尺男兒，錚錚鐵骨，為什么要藏著掖著半輩子？他從小就喜歡她，一直愛著她，為什么這么多年要隱忍不說？該死的自尊！自己年輕時為什么會蠢到這個地步？人的命運，一針一線，難道不是自己縫就的？
他要按自己的心愿活一次，去見她，訴說半生的相思苦。
于是高峰北上，來到了白雪就職的醫院，掛了她的專家門診號。
他來了，讓她來看看他的心。
06
“是你……”白雪顫抖著說。
“是我……”高鋒紅了眼眶，所有言語都是多余，他用積聚了半生的力氣，在就診室里，緊緊抱住了穿著白大褂的白雪。
“你知道嗎？我等了你好多……年。”白雪拼盡全力，終于把這句話說出口了，如釋重負。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他們出走半生，歸來已不是少年。
天涯路遠，他們卻永遠也回不去了。
雙方的眼淚簌簌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