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清河被檢查出病情的第二天,王春萍和男人四海帶他去飯店點了一桌的飯菜。上菜之前,春萍特意跑去廚房和師傅們說道:“獅子頭揀大的,這恐怕是老頭子最后一頓飽飯了。”
? 打算住院之后,春萍和四海還打算用以前對母親瑞云的那一招:瞞著王清河病情。這一回王清河雖然也信了他們的話,但是卻不像瑞云那樣聽話。他盤算清楚自己在這醫院要花多少錢,也算好自己會耽誤多少鄉下的農活,摸清楚之后,拿著自己從鄉下帶過來不多的行李就要搭公車回去。春萍和四海默不作聲,他們都知道王清河的倔脾氣。
? 王清河在第二天一早就套上他洗到泛白的外套回鄉了。老伴兒瑞云走了之后,他的話越來越少,春萍幾個都在城里一天天巴望著他去城里過日子,但是他怎么也放不下心。搭車回到鄉里的第一件事,就去了瑞云的墓邊抹了幾滴淚,他渾濁泛黃的眼珠就這樣直挺挺的看著墓碑上寶珍的照片,料想很多問題是想不通也不能想的,提上包就出了園子。守墓園的老李站在屋子里看著王清河前腳進后腳走的背影,也當是看到了王清河年輕時候倔的影子,他從來都是這樣,瑞云的骨灰被抬到這的第一天,他也是第一個走的。王清河出了墓園就準備去他的魚塘捕撈。他回到老房子,在堂屋正中擺著的一個立式長柜里拿出了捕魚用的打撈服,一個人笨拙的穿戴上,背后的拉鏈卻怎么也拉不好,躊躇之際他看到柜子里另外一身打撈服扭曲成一團塞在里面,默不作聲,手里的動作也停了。抬頭看著墻上瑞云的遺照,他那干枯的眼皮早已搭落下來,顯得這樣注視著的眼神多么無助,王清河像是意識到什么,猛一用力踹上柜門,背后的拉鏈也給這力道給合上了。
? 王春貴是王清河唯一的兒子,那幾年隊里政策鬧的兇,瑞云懷了三個女兒都沒落得兒子,最后一次懷上被聯合隊追著躲到外地去才把孩子生了出來,那天晚上王清河站在門外等,聽到“帶把兒”三個字時,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和瑞云回到家里時,老房子已經快被隊里拆了個精光,三個女兒從學校放學回來站在老房子門前抱頭哭。王清河直到現在還時常想到那個時候的光景,所以當兒子王春貴回來的時候,他也是下了狠心才把春貴關在門外不讓進。春貴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數次想要告訴王清河病情,卻還是忍住了。春貴當然也知道父親的性格,如果王清河知道自己得了一個治不好的病,就更不會治。
? 不是不想治病的,王清河心里知道。得了病,得治。但是醫院那個地方他實在是一步踏不進。當年瑞云也是說沒事沒事到了最后在那里治到人都沒了。春貴在門外把門砸的砰砰響,什么狠話都說出了口。王清河站在屋內,一點也不敢回頭。
? 晚上的時候春貴才離開。王清河站在長河邊上抽了整一包煙,煙蒂每每都要燙著手他才回過神來。望著這個他和瑞云守了一輩子的鄉,愈發寂寥,王清河想著想著總失了神,他想到這黑夜茫茫終于也是到了吞噬掉他的時候。
? 第二天,王清河在去田里割菜的路上突然感覺胃部傳來陣痛,他拿著一把鐮刀直挺挺的倒在泥路中間。眼睛徹底失焦的前一秒,看見那個在鄉里孤身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向他顫顫巍巍的走過來。要是沒了也就沒了,王清河最后這么想到。
? 又是相同的夢,夢境里他和瑞云抱著哭鬧不停的春貴,春萍扎著兩個羊角小辮和老大春紅跑去鎮上買家用,春娣伏在小板凳上做功課。又是那個溽熱難熬的傍晚,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低洼的河川里膨脹起來,令人窒息。
? 充溢在鼻尖的氣息讓他驚醒,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里,著實沒有想到那個眼睛已經瞎的差不多的老人能把他的命救過來。但是看著眼前站著的春萍春貴還有數日不見的春紅和春娣還是一點好臉色沒有給。主治醫生這時走進病房,剛要講病情,春萍著急的打斷,又突然意識到太明顯羞紅了臉。一伙人在房間里面面相覷,春貴這時候急忙把醫生牽到門外。
? 王清河的病再不治就一點轉機也沒有了。春萍她們幾個坐在病床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假借著掛水倒是暫時把他留在了醫院,但是幾個人心里裝著事兒,面上看起來也顯得魂不守舍。王清河這一暈也算是給他暈明白了九成,他大抵也是知道自己的病到了什么地步。傍晚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遞到春萍幾個人跟前,算是一個遺產分配,說是遺產其實也就是老房子里的那點家當還有前些年和瑞云存下來的一點積蓄。王清河和瑞云這么多年狠命賺下點錢就是想留給孩子幾個,卻沒有想到時代變了,他們辛苦一輩子攢下的積蓄顯得輕飄飄的。春萍幾個看著不會寫字的王清河用符號和橫七豎八的數字拼命的記著什么,一下子都泣不成聲。王清河坐在病床上,平靜克制的說了這幾天來的第一句話,
? “瑞云當年其實也害了大病,是嗎?”
? 王清河后來還是回了鄉,他坐著老公交一晃一晃的行駛在鄉里道路上,又偷抹了幾滴眼淚,為瑞云,為春萍幾個,也為自己。他想著這輩子都和瑞云過來了,死的時候也不想再做明白人。春萍幾個給的回答是沉默,他也不想再追問下去了。人生走到了邊際上,剩下的就是盼望再慢一點,他還需要一些時間給鄉,給麥田,給長河,讓他把和瑞云過去所有的歲月,再溫存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