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當年的老正房,還是如今的新樓房,廊上屋檐下,總有燕子的巢。
家里有燕子的巢,是好?是壞?是喜?是憂?這個還真不好說,也說不好。
偶有閑暇,或手握一杯清茶、挪一方矮凳坐下,或抱手——或雙手叉腰——或背手站立,或斜倚廊柱而靠,都可以仰首觀望,看燕子銜泥、筑巢、前后追逐,借以打發無聊的慢時光,這樣,無疑是好的,是喜悅的;
偶有貪睡的早晨,想要一覺睡到自然醒,卻被早早起來唧唧啾啾不止聲的燕子攪亂一枕好夢,無法再續黃粱——無法再遇周公——無法再會佳人,心中噌噌騰起的業火該向誰發?直叫人蓬勃起搗毀燕巢驅趕燕子的沖動和惱怒,這樣,無疑是壞的,是憂愁的;
偶有閑情逸致,方凳在坐——香茗在側——書本在手,享受這和煦晨光,在書香瀚海中翩然起舞,啪,一泡鳥糞,或落在頭頂,或落在書本,甚或落在香茗之中,試問,站起身,擼起袖子,雙拳緊握,咬牙切齒,雙眼冒火的怒視燕子,而伊擺頭翹尾、物我兩忘,仍舊唧唧啾啾,一副“咋地?不爽啊?不爽來打我”的神氣,洋洋得意,讓人氣得滿嘴發苦,卻又無可奈何,這樣,無疑是壞的,是憂愁的;
偶爾,沉睡已久的熱愛勞動的熱情被難得的喚醒,掃地、拖地,經過一陣辛勞,看著一塵不染、光潔如鑒的地板,自豪感和成就感泛濫正歡,整個身心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的時候,啪,一泡鳥糞,不疾不徐、不偏不倚的優雅落下,得,一切辛苦白費,只能從新來過,這樣,無疑是壞的,是憂愁的;
……
燕子非人,人如何能夠跟伊計較得那么清楚?
解語燕?那是文人騷客們的詩情,我們如何懂得?
是好也罷,是壞也罷,是喜也罷,是憂也罷,這么多年,廊上屋檐下,總有燕子的巢,從未搗毀,從未驅趕,任伊自由來去。
因為裝修的緣故,廊上屋檐下廊上屋檐下,都要打頂棚,避不開的,燕巢是一定要搗毀的了。
活計不等人,顧不了那么多,狠狠心、咬咬牙,毅然決然的搗毀燕巢。
之后的一整個白天,因為忙碌,也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晚飯過后,和老爸老媽、幾個鄰居站在街上,東一嘴西一舌的品評木匠師傅的手藝。
幾只飛來飛去的燕子引起了大伙的注意。
燕子先后飛到燕巢原來的位置,撲棱著翅膀尋找自己的巢,撲棱累了,又戀戀難舍的先后飛離,停到附近的電線上,歇一會,重又飛回,尋找自己的巢,就這樣,一次次的飛進飛出。
它們肯定疑惑:幾年來,自己的巢都在這戶人家——這棟房屋——這處屋檐下,一直都在,早上出去的時候,明明還在這里,才一個白天,這處屋檐已然徹底變換了面目,熟悉的氣息還在,而我的巢呢,已經蕩然無存,它去哪了?
它們肯定慌亂:時已黃昏,外面的世界,寒風凜冽,殘霜猶存,沒有了巢,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如何熬過這殘寒料峭的初春?一夕之間,讓我如何筑成一個新的巢?縱使還有明日,仍有時間來筑成一個新的巢,可節令不等人,讓我如何哺育下一代?
不棄屋檐矮,筑巢在此處。
早出巢還在,晚歸家已無。
外間冰霜酷,誰知燕子苦?
節令何匆匆?匆匆不待吾。
把自己當一只燕子,嘗試著和伊一樣思考:
經歷艱難困苦,擇一地安家,用心營造,這個家,不豪華,然而溫暖,即使奔波在外,家就在那里,只待我歸來,這顆心,就有著落,就會安穩,奔波勞作歸來,有一隅可供安身,有一床可供安寢,有一家可供慰懷,想想,雖說不上完美,但是至少,心里踏踏實實的。
有了家,心就有了安落處。
然而,一夕之間,家沒了,這顆心,沒有了安落處,那種慌亂,直叫人歇斯底里,直叫人茫然無措,直叫人欲哭無淚。
你們瞧,那幾只小燕,飛來飛克弄半天了還不睡,跟瘋掉一樣,也不嫌累?
怕是找不著窩怕。
是了,肯定就是你家房子頭那些了,你家裝修不是把它們呢窩都戳掉了么,這一團轉也就只有你們家搞著裝修么。
啊么肯定就是了么。
也好,這些小燕討嫌得很,一天到晚鬧得不可開交呢,吵得叫人心煩,又還到四八處屙屎,邋里邋遢呢,掃地都掃不過來,這下好了,你們家倒也省心省事了。
話也倒是這種講呢。不過么,話又翻回來講,弄多年了,也習慣了,一時間不見這些小燕在眼睛頭繞、在耳朵頭鬧,還不習慣呢。
也倒是呢喂,想想么這些小燕也扎實可憐呢。
就是了,俗話就講了,燕子不進愁人家,小燕來家頭扎窩么是好事情啊。管它呢,不管到哪一天,也不管裝修到哪一個地步,只要它愛來,愛咋個扎窩么就給它咋個扎窩,又不吃我家呢鹽,又不吃我家呢米,只是借我家呢屋檐躲躲雨么。
你講呢也活呢。
……
老爸老媽和鄰居們的對話,打動了我。
這些識字不多的人,說出了這樣有大境界的話,或許,大道理不用非得堂而皇之、裝腔作勢、上綱上線的說出來才行,樸實無華——順口而出的,才最溫暖,才最能打動人心。
農人不識字,鄉間俚語多。
微言有大義,何須照汗青?
冠冕堂皇語,未必可與及。
為文當如是,無需高深意。
燕子不進愁人家,小燕來家頭扎窩么是好事情啊。管它呢,不管到哪一天,也不管裝修到哪一個地步,只要它愛來,愛咋個扎窩么就給它咋個扎窩,又不吃我家呢鹽,又不吃我家呢米,只是借我家呢屋檐躲躲雨么。
我要記住這些話。
燕子,希望你們再來筑巢,沒有人不歡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