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溫家約了崆峒派和十方寺的兩位高手來助拳,定是溫老三為了他家小姐奔波的結果。
若是尋常日子,夏雪宜倒是會等上一等,縱然那兩人的本事在他眼里也不過如此,但以他的個性還是會細細計劃過了再行動,但今日他急躁了許多。
夏雪宜大意了。
溫家犧牲一條命,趁他得手后離去時,幾個身影偷偷跟在他身后。溫老三也是狠絕之人,一條溫家外戚的性命換他自己女兒的行蹤,這宗買賣他十分滿意。
本來跟蹤的人數不少,卻因輕功平平一出發就被甩在了身后,到夏雪宜發現之時,僅有溫老三和兩位請來的高手跟在身后。
夏雪宜知道為時已晚,跟蹤來的人已經可以看見他棲身山洞的地方了。
他今晚心神不定,做事太不謹慎。
他知道那幾人的用意,但溫小姐他是絕不放手的,與三人相斗他不擔心落敗,可是以一敵三,還要防著他們趁機帶走溫小姐卻是不易。
三人圍攻,夏雪宜又分心留意溫小姐,逐漸處在了下風。
夏雪宜心里的絕望愈生愈濃,不知是因處境堪憂還是因愛恨糾纏。
他筋疲力盡,手中的金蛇劍重愈千斤,十方寺的和尚一杖打下,他堪堪側身躲過,正好面對著山洞。黑夜已盡,晨光熹微,柔和的金光灑在山頂,照得那在洞口焦急張望的溫小姐宛若一尊活生生的白玉觀世音菩薩。
溫小姐神色極為擔憂,一雙眼睛淚光點點,直直望著夏雪宜。
菩薩,到底是誰罪孽深重?
菩薩,我不甘心。
夏雪宜瞧著溫小姐的關懷,就像那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一塊浮木,掙扎著將頭伸到水面之上,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一般。
這世上有個人這般擔憂自己,他不該是絕望的。
他倏地發出一枚金蛇錐,將十方寺的和尚打下萬丈深淵。
局勢已然扭轉,崆峒派的人被攔腰砍成兩半。
夏雪宜攻勢凌厲,溫老三眼看也支撐不住了。
溫小姐著急地出言為父親求情,夏雪宜手一頓心一軟,便也答應了。
誰知那溫老三不知感恩,趁夏雪宜去攙扶溫小姐的時候,猛地偷襲他。
溫小姐那句“留心”只讓他堪堪避開要緊之處,百來斤的鋼杖直直打在他背上。
夏雪宜回身奪過溫老三的鋼杖扔下山谷,三兩招便將他制服。
殺念已生,卻又看在溫小姐的份上,嘆氣,放人。
那一杖打得著實不輕,夏雪宜瞧那溫老三走了之后,終于忍不住,胸口一疼吐了一口血,盡數落在溫小姐衣服上,嚇得溫小姐手忙腳亂地扶他去休息,一邊走一邊哭得亂七八糟的。
“你傷得很重嗎?”
夏雪宜置若罔聞,只是看著她笑。
“你是為了我才哭的?”
菩薩,謝謝。
十六、
兩個人又相安無事地生活著,不過角色對換了,小姑娘照顧人,夏雪宜被照顧。
夏雪宜傷勢很重,連連吐了很多血,唬得小姑娘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地替他四處張羅,又是毯子又是毛巾的,看得夏雪宜在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里直笑。
“你別忙活了,坐下來陪我說話好不好。”
“你吐了那么血怎的還想要說話呀?快躺下休息,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吧。”
夏雪宜搖搖頭,不肯躺下,溫小姐只得坐在他身邊。
溫小姐只是個聽眾,都是夏雪宜一個人在說,從出生講到那盆紅藥,講到那場大火,講到街邊搶銅板的小孩,講到遍地尸首,講到溫家上下。
夏雪宜看向身旁安安靜靜坐著的小姑娘。
…我,不殺你家的人了。
你知道嗎?江湖上有個金蛇郎君,卻從來沒有過一個夏雪宜。
我原本以為他死了,現在才知道,原來夏雪宜還有一線生機。
謝謝你。
“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小姑娘點點頭,“我叫溫儀。”
夏雪宜還是忘不了的,午夜夢回時,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但他能清楚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有溫儀在旁照料,夏雪宜心下歡喜,雖然險象迭生,最終也無事了。
傷勢逐漸痊愈。
已是初秋時分,山上還是一片綠意,陽光卻老了許多,照得人身上暖暖,心里卻澀澀的。
他說過,傷好了就送她回家。
他后悔了。
夏雪宜不敢提,溫儀卻早就注意到了越來越不開心經常自己獨自發愣的人。小姑娘藏不住話,好奇地問他為什么身體好了心情又不好了。
夏雪宜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總算在前后不搭的句子里東拼西湊地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低著頭,沒做好準備聽溫儀道別,也沒做好準備看溫儀離開。
溫儀聽了倒是坦然笑笑,絲毫沒有不妥之色。
“那我就留下陪你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歡家里的人,在這里可開心多了。”
十七、
夏雪宜到集市上采辦干糧蔬果時,瞧見了茶肆墻邊的記號。這里的百曉生約他見面。
所為何事?
夏雪宜心中困惑,他自己都忘了吩咐過那百曉生什么事情了。
那張地圖,五毒教三寶之一,竟是當年建文帝藏在南京的寶藏。
到手的東西夏雪宜慣不會放開,自然不會放過帝王為復國準備的數不盡的財寶。只是現下他不再是獨來獨往,身邊帶了一個小姑娘,這可讓他拿不定主意了。
同溫儀商量過之后,夏雪宜決定讓溫儀在溫家等他,他尋到寶藏后再去接溫儀。
夏雪宜不想與溫儀分開,本來是打算說服溫儀同他一起去的,但那小姑娘卻有些別扭。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好像不是太對的。”
夏雪宜聽后一愣,苦笑著搖頭,這孩子幾日前還信誓旦旦豪氣干云地答應要陪著他,想是過了這么些時候才醒悟當時自己許下的是個什么樣的承諾。小姑娘有自己的顧慮,父母家族都是責任,那日是由著性子亂來,而后冷靜想想卻是極為不妥的。
夏雪宜明白溫儀的顧慮,便也由著她了。
溫儀絞了一束頭發,取下頭上一支小小的金釵,放在自己隨身帶的荷包里,一并給了夏雪宜,千叮嚀萬囑咐他小心行事,還要記得回來接她。
夏雪宜將荷包收在胸前的夾層內,笑著一一答應了。
分離,極是不祥。
一只寒鴉落在干枯的枝上,撲翅亂叫,烏黑的羽毛灑了一地,濃得化不開的墨,凝結許久的血液。
夏雪宜心跳稍亂,停了腳步,定定立著,想回頭。
…才剛離別,不習慣而已。
夏雪宜硬了心腸,重新邁步,心里仍是牽掛,腳步仍有拖沓,但不再停歇。
他何等了得,怎會把溫家放在眼里,溫儀的心在他這里便足矣,別的事情他從未怕過。
夏雪宜一直覺得自己有隨心所欲的資本。
直到在那個冰冷堅戾的地方等著血里頭的毒慢慢殺死自己的時候,夏雪宜回頭瞧著自己的一生,才發現那不過是老天爺的障眼法,他從來都是一塊被碾過的泥。
十八、
三個月,夏雪宜便受不了了。
相思催命。
夏雪宜已經有了許多線索,那建文帝的寶藏想是囊中之物了,便火急火燎地趕回浙江溫家。尋寶藏是件辛苦事,挖寶藏卻是有趣的,小姑娘定會喜歡。
夏雪宜不想見溫家的人,趕到之后便躲在溫宅旁的大樹之上,剛好能望見溫儀的房間。
一顆心總算安穩了一些,夏雪宜躺在樹枝上,看看天看看云,再看看閉著的房門,什么都不做卻很是快意。
入夜,溫宅安靜了許多,夏雪宜翻身跳入圍墻,躍到溫儀房間,躲在窗下。
一曲山歌輕輕地飄進窗子里,小姑娘立馬開了窗。
窗外寒冬冷月,窗內燭暗帳暖。
溫儀在此后所有等待的日子里,一直都將那晚看作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他們已經成親了,她姓夏,不姓溫。
兩人相擁著說話,說過了思念之苦,說過了愛意之濃,溫儀便開始傾訴她那一肚子的委屈了,說著父母如何如何給她臉色瞧,家里兄弟姐妹如何如何瞧不起她。發完了牢騷,小姑娘倒正經了起來,“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好不好?我不喜歡這個家里的人,他們這般對我,不講半點情面,我也不想再考慮他們了。雪宜,我跟你走。”
夏雪宜低頭親了親溫儀皺起的眉心,笑著哄她:“好,我帶你走。我帶你去挖寶藏好不好?當年成祖皇帝找了一輩子的寶藏,現下要被你這小姑娘挖走了,他九泉之下怕是氣得龍須都豎起來了…”
說者濃情蜜意,聽者毒計已成。
一墻之隔,貪欲熾盛,惡念頓生。
夏雪宜逃不掉的,經過那么多的年月,他還是在毫無防備下,失去一切。
第二天,夏雪宜和溫儀正準備偷偷離開,卻被溫老三打了岔,那狡詐老頭忽地擺出個慈父模樣,說是贊同了兩人之事,要夏雪宜明媒正娶。
夏雪宜本來一個字都不相信,可那溫老三扯到了溫儀身上,那句什么私定終身,什么一世抬不起頭,像根刺一樣扎在夏雪宜心里。
他舍不得。溫儀臉面上有半分不光彩他都舍不得。
夏雪宜只好妥協,在溫家住了下來。
溫家手腳倒快,已經在緊鑼密鼓地籌辦婚事了。
夏雪宜雖同意留下,卻根本不信溫老三,也不信溫家任何一人。他是極善于用毒之人,深諳其防不勝防,故萬事小心,吃食等等都不沾溫家絲毫。
沒想到夏雪宜千防萬防,最后卻是栽在溫儀手上。
那碗蓮子羹。
溫儀親手端來的蓮子羹。
夏雪宜毫不懷疑便喝了下去。
眼前的人逐漸模糊,手腳逐漸無力。
“阿儀…”,沙啞的聲音艱難地從喉中擠出,粗糙得如沙石一般,暴露在蒼穹之下,沒有半點生機的死物,強行攥住人的魂魄,如煉獄惡鬼般陰狠嗜血。
“你,要殺我么?”
十九、
很多人在房門外叫囂,夏雪宜靜靜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沒有半點反應。
溫儀看著自己父親的陣仗,抬手一把抹了臉上的淚痕,回了溫老三的喊話,轉身正對著夏雪宜。
“我和他一起死。”
一顆菩提跌落,嘀嗒,殺盡鬼魅。
夏雪宜不知道怎樣面對突如其來的光明,那樣刺眼,讓人眼睛發疼眼眶發酸,猝不及防的就落了淚。
夏雪宜咬牙站起來,抖著手拿起金蛇劍,沖進溫家五老的五行陣中廝殺。
“醉仙蜜”的藥力越來越明顯,夏雪宜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一身武功,付之東流。
夏雪宜成了廢人一個。
溫家五老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
五個人押著他,去尋那建文帝為繼續做那帝王夢藏下巨大財富。
那時的夏雪宜很憤怒,恨不得將眼前的幾個人挫骨揚灰。
但他卻是不害怕的。
他有什么值得怕的,要死,他也不會是孤零零一個人。
夏雪宜事事小心謹慎,每個計劃都天衣無縫算盡人心,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放不下執念,但他明白,若為此送了性命,是解脫。他不怕死,機關算盡地去殺人,殺得越多心便越冷,怎的就沒有人能取了他夏雪宜的性命呢?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又怎么會怕。
現在他也不怕,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也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死。
他是喜歡偷東西,但他不貪心的。
溫儀要陪著他死,有這句話便夠了。
黃泉路上,無論多久,他都等著。
夢,終歸是要醒的。
建文帝到死也摸不到那金碧輝煌的龍椅半分。
溫家五老大發橫財的白日夢也終究破碎了。
夏雪宜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