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只要37度,用良心。
<一>
畢業那天,籬城的天悶熱得一塌糊涂。六月的暑氣使得烏云擠在一起,試圖湊上一場雨。畢業,終于是一場盛大的告別,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腳步邁出校門時,身后的影子被割裂的樣子。連空氣也亂了陣腳,把自己變成一股惱人的風,散落的法國梧桐樹葉里,把頹廢演繹得如同盛開。終于,暴雨潑了下來,驚起一灘灘死灰。
辦完離校手續,整理好離校物品,我和談小茜一起在學校附近的餐館里和宿舍一群狐朋狗友矯情地訴說著畢業后的想念,好像再也不會相見一樣。同往常如出一轍,今天飯館的氛圍還是一鍋煮開的沸水,只是每個人心底偷偷貼上了“最后一次”的標簽,每個人都來不及訴說衷腸,只是忙碌地品味著即將不再有的被我們歸類為觸覺、味覺、嗅覺、聽覺和視覺的景觀。
手機鈴聲響得特別縱情,也特別嘶啞,包間的門被打開,我沒有看,但我知道是賈子墨,那么久的親密戀人關系的維持,讓我和他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默契。我能閉著眼睛數出他手掌上的紋路,能從腳步聲判斷出他穿的哪雙運動鞋,還有他的獨特的溫柔的氣息,是能要人命的。
果不其然,他穿了白t恤、海軍藍的褲子、藍白相間球鞋,正朝我走來,我的眼前瞬間一亮,瞳孔意外放大,他的著裝打扮總是給我眩暈的美感。這也曾令我深深沉醉其中。和眾人點頭示意后,賈子墨的目光輕柔地流瀉到我的身上,散成微笑的魔力。
“小雪”,他笑著輕聲對著我問:“畢業照拍完了吧?”
“是呢,早都完了。”
我連帶著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白酒猛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掏出一條深壑,直到胃里,融到血液里。
“簡歷投了沒?”
“嗯”,賈子墨在我旁邊安靜地坐下,回答得那么從容。
作為遲到者,賈子墨自罰三杯后,我們吃著,喝著,哭著,笑著,嬉笑怒罵里,仿佛忘記了畢業這檔事。就如同初入大學的曾經,習慣性的坐在鋒芒的背后,幻想給世界灌輸一點點酒精,所以大家從臭味相投到分道揚鑣,從相見恨晚到終于走散,都是沒有預兆,也沒有過渡的。只是酒杯碰撞聲、碗筷交接聲、人群歡笑聲,雜亂無章,緊擰著每一個人的耳朵。噪雜里,我想起這樣的詩句:
那時我們有夢,
關于文學,
關于愛情,
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
“一盞茶,喝到涼卻;幾幕戲,看到人散”,不知是誰這么矯情了一句。
暈暈乎乎結束了離別宴,就轉向KTV進軍。他們說,狂放的音樂才能聊以慰藉畢業所引發的悲傷和難過,瘋狂也勢必成了最殘忍的囂張。
動感的樂聲讓每一份離別前的激情萬分膨脹,甚至分不清現在是否在遭遇時間的裁量,是否在面臨別離的逆襲,“畢業”這個詞融化在節奏的強音里,狀若無物……
末處,賈子墨為我唱了他表白時的那首《我不愿讓你一個人》,他的聲音像極了午夜的電波,由此,大家的目光架著目光將他狠命地往高處抬。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還是存在希望的。他用力拉著我的手,暖暖的體溫,很習慣,又很遙遠。
一場歇斯底里的華美劇目告罄時,暗黑的天色匍匐下來。賈子墨,談小茜,陳小西,郝木子,任瑞,阿嬌,張小艷,我,一行人走著,沉默如同不幸一般橫在彼此中間,一分鐘一分鐘地加重。畢竟,每走一步,就離卷鋪蓋、分崩離析更近一步;從此,日漸圓潤老成,在某個關節忘記成長的痂,被時光拽到垂垂老矣的成人世界,涇渭分明。各自踏上社會,去生活,哦不,是去生存。
終究要流淚,做勞燕紛飛狀。送完那一大幫,最后徒剩下賈子墨和我,拉著箱子心不在焉地走在通往校門的路上,我倆影子疊在一起,像一片涸開的墨。許是因傳染了離別恐懼癥,淚腺都快成條件反射了,所以我抬頭看天空,把那叫做眼淚的東西倒進膨脹的眼眶里,今夜無星也無月,對,天空,天本就是空的。
“畢業后,我們還是會一直在一起的吧?”賈子墨像是對空氣說,又像是對我說,或者他是在自言自語。
我不禁顫抖了一下,不知是來了一陣風還是怎么了,但我沒掂量出他說這話的分量。我只知道,他的瞳孔里閃現著什么,那是一片墨跡中隱約呈現出的空白,又像是烈日里的強光,深海里的暗潮。
“我不知道。”
這句我分不清我是說出來了,還是攥在心里默默想的,我久久的看著賈子墨。時間泡在了福爾馬林里,凝固得剛好。賈子墨,我,那個接納我們四年又要離開一輩子的校園,就都進入了琥珀狀態。
<二>
我和賈子墨是在大三走在一起的。他身上喂養著陽光,靠近他都能聞進整個蔥蘢的夏季。至于我們怎么走到一起的,用談小茜的話說,就是一來二去的“勾搭”上了,想想也是,迷迷糊糊,推推搡搡,跌跌撞撞,云里,霧里,說不清,道不明。
事實上,我和所有女大學生一樣,深陷韓劇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中毒到如今還未痊愈,傷勢猶如曾經。于是,幻想大學有很高很帥的白馬王子會在哪一個角落和我不期而遇。于是,會在很多月光失血的晚上看到年輕的心事發光,那些朦朧的情愫得以納涼,浪漫的信仰潮起潮落,明知在“女兒國”的校園國度里,這片荒灘上難以耕種愛情,卻硬是在貧瘠里試圖截獲它,種出詩意。
賈子墨,則人如其名,時刻保持著他特有的靜默中的冷峻,淡定中的瀟灑,偶爾的淺笑那是難得的,他總是沒有表情,讓人看不出子丑寅卯,我揆度了他的秘密,其實他是個極度害怕孤單的人。
一次我們上完下午的自習都覺得累,就決意去河邊打水漂,他的技術很贊,我們玩的很嗨,在賈子墨這位名副其實的名師指導下,作為新手的我,一次成功的五連環投擲引發籬城河水半納米激動的同時,竟然不經意間,也引發了賈子墨心底情感的隱形地震。
我不會猜到,多年以后,也會有一塊相同的“石頭”,激起我的淚,成為我胸口最澎湃的浪花。
許是害怕回首往事的時候,記憶沒有落腳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學的戀愛力爭轟轟烈烈,盡可能掙脫柏拉圖式的形而上的桎梏,盡可能描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美女野獸式、大叔小朋友式的情侶屢見不鮮,作為籬城標志性的“女兒國”大學校園,貞女傳與好萊塢情話并存,“修女”的學霸模式與15公分高跟鞋拉風模式同在,各種劇目粉墨登場。見得多了,我早已修煉成一個心如止水的標準看客。
只是我和賈子墨一開始就達成協議,永遠維系著我們自己的準則,從不逾越雷池半步,不踩愛情的紅線,僅僅是靠著兩份冰涼的寂寞,湊在一起,相互取暖。
而談小茜則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清楚地知道我每個月經期的具體時間,知道我所有的習慣,知道我開口就會吐出什么“象牙”,她是個很瘋狂也很安靜的小女人,這是我貼給她的標簽,時而倔強到骨髓里,時而溫柔到令我作嘔。她也會哭,僅限于我哭的時候陪我流眼淚,她說,我一個人哭不帶勁,不夠壯觀。
賈子墨和我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我真不知道。我們從來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牽手或者是接吻,不會像所有俗爛的愛情主角一樣,在同一個飯碗里相互喂吃,也沒一起刻意去過情人節,更不會把時間打發在看煽情的電影上,我們從來不會干涉對方的短信和郵箱,和他相處的時光具體都揮霍在了什么上,我們都不清楚。總之,我們在一起,也只是在,一起。
所以,這本該是一段說散就拍屁股走人的感情。但是。
我說的是但是。籬城的月亮總喜歡瘦成李白清高的詩行,用賈子墨文青的令人發笑的話說,“我們之間只需要精神上的遙契,在我正式娶你之前。” 我想,足矣。
我從不去想,他說的話會不會在未來一一對諾,只要他說這話的那刻,心是真的,就夠了。所以我們之間的談話不用復雜的過渡,也就缺少很多修飾性的橋段對白,盡管有時在當代快餐式的閃電般的愛情面前很危險,甚至搖搖欲墜。
都“但是”了嘛,也許他真的可能娶我呢。
<三>
快畢業時,人間四月天,校園里的祥和被一直氤氳著,那是留給學弟學妹們最殷實的時光,也是切膚可感的赤裸裸的仙境天堂。我那逝去的四年仿佛在畢業來臨時才被我用找工作、投簡歷填補了一點點,大段的日子依然空白得讓我回想起來就心頭發怵。
上蒼有好生之德,好在我不知祖墳埋在哪個偏陽的方位,第一份簡歷一投就把暫時的工作塵埃落定了。
那段日子,賈子墨也四處投簡歷,真真切切感知了一張簡歷、一紙文憑所承載的那個勞動力是何其廉價。只是賈子墨悲催透頂,每天四處奔波,簡歷是見縫插針,可就是天不遂人愿,張張簡歷石沉大海。
他剛從一家私企回來,卻一反常態地老遠沖我喊道: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進面試環節了!明天面試!只要成功,待遇優厚,就是估計辛苦了點!”
“是么?真好。那我明天陪你去吧。”我美滋滋地問道。風在地面上跟貓一樣輕手輕腳的尋找什么似的,一切顯得很美好,靜謐。
“不用。我還是自己去吧,你忙你的。”賈子墨輕描淡寫地說,言語里掩不住他撥開云霧見明月似的興奮。
“我怕你一個人……”我想我們為找工作,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一起干過什么事了,我盡量把語氣變得溫柔,試探性的說道。只是話還未說完,賈子墨固執地打斷道:
“別瞎擔心了,沒事的。”
風攜著塵土追著落地的樹葉四處亂跑,葉不懂風的執意,風更不懂得葉的倦怠,夜黑如潑墨。
賈子墨順勢示意我往宿舍方向走。這話突然隱隱地激起我的心潮沸騰,有種無名火壓在肺葉上一樣,煮得我血液升溫,有點疼,有點沉。那句“瞎擔心”似乎在我心里捅出一個口子,什么黏黏稠稠的液體汩汩往出滲,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味,還有火藥味,唯獨賈子墨沒注意到。
賈子墨的宿舍和我的宿舍樓緊挨著,中間只意思性地隔著一條小車剛好能過的小道,各自宿舍墻根下,傍著些花花草草,嶙峋的樹木之類的裝飾性點綴綠化帶,春夏時節翠色欲滴,正好為校園小情侶造就天然的屏障,秋冬時節那些光禿禿的枝椏無力地伸向蒼天,也吸引了園林工人定期前來修剪。
畢業后總會結束一切的,壓著火氣,我想。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各自小心翼翼地守候著內心的歡愉,或是悲傷。走到我倆宿舍過道里時,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之間竟然橫生出一米寬的距離,這么近,那么遠。
我知道,心與心之間終究是隔著肉的,熱戀時我曾逗他說距離產生美,他還沖上來硬要靠得更近,戀愛前與戀愛后區別這么大,真是把川劇的“變臉”靈活運用到生活之中,是藝術與現實的完美結合。
“到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
話音還懸在賈子墨嘴角邊,都來不及傳入我的耳畔,可他人已隨意擺擺手,轉身邁開腳步,背對著還傻傻愣著的我,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空氣介質傳遞聲音的速度變慢了,我的那句“拜拜”還未說出口,他灰暗的背影已縮小成一個圈漸行漸遠。我分明能意識到,看他背影時自己的目光,瞬間竟然輕得像煙,風稍稍一吹都能拐彎。
我轉身,宿舍門口有一對情侶在親吻,很投入,很認真。霎時間,眼睛泛潮。
我已經不記得,我和賈子墨多久沒擁抱,沒接過吻了。有多久,我甚至不記得一個人的體溫該是什么感覺。
賈子墨的時間漲了價,我明白。是為了靈魂的歸宿,也為了現實的安穩。漫天的星斗正在失重,由遠及近,穿越更高的虛無。天空是玻璃做的,碎是必然,也是偶然。
<四>
在賈子墨不遺余力的輾轉間,他的工作和我的都暫時簽在了籬城。
畢業后,我們湊合著住在一間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房里,具體說是“囚”在那里。
每天一切如同夢一樣不真實,卻又真實得不像夢。每天都會看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閃爍的霓虹燈挑釁摩天高樓,看路過的豪車扒大地一層皮,看那些隔心隔肺的陌生面孔,看一切都在風塵仆仆的進行中;我明白,大城市不會拒絕一個人的留下,卻也不會憐憫一個人的生存,但是總是難以容忍你在它的皮膚上生根,大城市最喜歡錙銖必較,也最擅長鉆營算計和欺騙。我就靠著回憶家人、朋友的臉來取暖,對著賈子墨平靜的篤定,微弱的念想,等待一切的未知,數著時間的秒針在命運的的平面滑行。
“今天周末,你陪我去買菜吧!”
賈子墨在這個下午興致不錯,平時他總是親力親為,不愿勞煩我去操辦日常用品,也因為曾經大學里我恃寵而驕而留下的后遺癥。
“of course。”好的情緒會傳染,我是信的。我像個拖油瓶一樣緊緊跟在賈子墨身后,生怕會走丟一樣。
菜市場嘈嘈雜雜,賣蔬菜的婆婆,小心地拿起一個西紅柿,把那些長得不好看的,顏色偏青黃的往籃子底下塞,然后把最大的最紅的最好的那一面朝外碼;挑著竹框子賣菜的滿頭大汗的老爺爺,一邊擠在人群中吆喝,一邊用手謹慎地摘下枯死的菜葉;肉攤里邊肥胖的大嬸,用芭蕉扇趕著聚攏過來的蚊蠅;拉貨物、送煤氣的人力車夫坐在樹蔭下,寂寞地抽著煙,眼神卻毫不懈怠地來往于那些人流身上;賣饅頭的蒸籠黑黢黢地相互慰藉;破車子、破凳子橫七豎八地散亂著。一切很喧囂,我想,這是不斷追求生存下去的人們,同這片廣袤的土地發出的有力嘆息吧!
我只是莫名地不安,像是他們的生活狀況是我造成的,又像是我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其實我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們經過那排肉鋪,徑直走到賣蔬菜的地方,賈子墨往返于小小的蔬菜攤子,來來回回,一直在尋問價錢,他說選菜要新鮮,價錢要到位,他沖我說的最有水平的一句是“買東西要貨比三家”。看到才進入到社會中的賈子墨,已經老道至此,我自豪地建議道:
“就這吧,這菜也新鮮,也不貴。”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推搡的本領,我畢竟比不過那些地地道道的農人,于是,汗水冒得突突的,熱氣循著衣袂使勁往出鉆。
“咱去最里邊那家吧,那家比這家還便宜三毛錢呢!”
賈子墨嘴唇上,鼻梁上都棲息著豆大的汗珠,鬢角、頭發叢里盡濕透了。
我突然本能地心疼著替他擦了汗,微笑地跟著他轉身走向最里邊。最后買了點青菜還有幾個西紅柿,付錢時,賈子墨還熟稔地和大嬸講了價,只是成交后他已經面紅耳赤,青筋纏上他的脖子,又爬上他的額頭,我突然很懷念大學的日子。
那時,我們好像很有錢,不時地三五成群地出去聚餐喝酒,不時地喝著咖啡吃著肯德基,不時地提著大袋大袋的零食看著韓劇,打著游戲,不時地去KTV吼上一通宵,不時地打著出租去市中心逛街。那時的賈子墨,那時的我,那時的談小茜,那時的郝木子,那時的任瑞,那時的張小艷,那時的陳小西,那時的阿嬌,大家都沒想到過,畢業后的生活才有“生”和“活”的意味。
我說最近上班很累,好久沒見葷了,就建議買些肉,再買一條新鮮的魚,我也曾被他一道酸菜魚感動得心悅誠服。他歡愉地照辦了。
我知道,盡管忙碌的生活讓我們彼此的關系遠離了校園式的親昵和純情,僅僅是早上一起醒來面對各自的工作,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沉沉睡去,同一屋檐下而已,但是我堅信他還很在乎我。
出菜市場門口時,賈子墨淺淺地說:“今天的菜買的很值,比平時省了好幾塊錢呢,就是魚肉貴了點。”
我很得意今天的采購,仿佛喧鬧的菜市場就只剩賈子墨和我,但為賈子墨這句話有點不舒服。
賈子墨把菜放在自行車的前簍里,我坐在后座里,像還在學校那年時一樣,抱著他的消瘦了很多的腰,準備回家。
賈子墨卻沒動,我側著身看見賈子墨在數手里的錢,眉目凝重,是那種我從未見過的凝重,那凝重很沉,拉著我的心往下墜,也是沉沉的。
“等我看看剛才花了多少,有沒有找錯錢,馬上就好。”賈子墨意識到我朝他看,急忙解釋著。
我突然很難過,只是拼命地點頭,我忘記了賈子墨看不到我點頭的樣子。
我以為的都只是我以為的,生活面前,賈子墨也逃脫不了世俗的凡夫俗子的命,曾經他說好的幸福呢?說好會有寬敞的房屋,會有方便的私家車,會有各色高檔的美食,此刻,那些構想難免虛空,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理想之于現實,終究劃出一道南轅北轍的尷尬。
就在這時,賈子墨的手機鈴聲響起來了,是那種警報一樣的聲音。
他掏出手機,只待一定睛,然后目光突然發亮,隨之,整個人彈跳下車,跑到安靜的角落里,用標準的普通話接起電話:
“李總您好,您好……對,對……”
“哦,哦。”
“好的,好的。”
“是,是,我馬上來。”
我站在他身邊,接電話的賈子墨像是注射了興奮劑一樣,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著手機,面部表情一會兒拘謹一會兒傻笑,我覺得賈子墨不像是他自己,而是附著賈子墨的名字的軀殼,真正的賈子墨活在與李總的談話中。
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叫陌生人,我突然覺得很害怕,賈子墨的姿態讓我覺得比這些緣鏗一面的陌路人更陌生。他掛了電話后,深呼一口氣,然后瞬間反應過來一樣對我說:
“你先回去吧,我臨時有點事得去處理一下。”
我還沒開口回應他,他已經狂奔到一輛出租車前,頭也沒回的鉆了進去,看著他那件穿了一年多的舊襯衫,我心里橫生出一口枯井般的黑洞。他坐定后朝我招了一下手,我正準備叫他,只聽啪的一聲車門合上,出租車絕塵而去,消失在車水馬龍中。空氣里剩下我張著一半的嘴和舉了一半的手還沒放下來,像一個無聲的玩笑,嘲諷透頂。
此刻,落日如同天空的一塊紅腫的傷口,把最后的熱度灑在堅硬的路面上。我知道,西下的陽光是熱火朝天的午后里僅有的一點無可奈何,而我心里的空落,也成了默不作聲的蜘蛛,暗自結網。
<五>
賈子墨升職那天,冬陽明媚。他很久沒這么高興了,慶幸的是我見識了他難得的笑,很清澈,不含一絲褶皺。
賈子墨說,現實的職場里,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在經濟窘迫中踱步的他這一路走得實在是小心翼翼,之所以升職加薪,都得感謝李總。社會不會多情地將人照料,有所得就得有所失,我們要學會遷就它的漠然。我想說,賈子墨在趲奔前程的路上恪盡厥職,是他自己的能力成就了他,但是,賈子墨不會信。
“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們得禮節性的請人家李總賞臉一起吃頓飯”,賈子墨這樣對我說的,是商量的口吻,也是通知的口吻。
“不是說好,存的這些錢是給咱買定婚戒指么?”我委屈地說。
“小雪,都等了我這么久,難道你不愿意再多等我幾個月么?再過幾個月攢錢了一定買,好不?”
“賈子墨,你都再過幾個月了?”我感覺自己已然爆發出來一樣,滿腔憤慨地叫道。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跟隨我這么久,竟然一直沒把咱倆的事定下來。但是,小雪,你也知道,你也看見了,我升職了,只要舍得下資本,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這么做,只是想給你更好的未來。”賈子墨一字一頓地對我解釋。他這么深情地看著我還是畢業后這一年多里的第一次,溫柔的眼神加上磁性的聲音,那是我命中注定的軟肋,方才的堅持無力地疲軟,我最終還是妥協了。只是眼淚在眼眶里筑巢,心如同淋了一杯熱騰騰的檸檬汁,酸澀地擰在了一起。
籬城的冬夜仍然很唯美,有大城市獨具的風騷。生活總是還得繼續的。
賈子墨請李總及其辦公室同事在一家還算上檔次的酒店吃飯那天,籬城寒冬的風依然倔著脾氣,加足了馬力,一路駕著飛雪狂奔。飯館門口次第排列了籬城各業界翹楚的豪車,“皇家酒店”幾個字在霓虹燈的襯托下,使得漢字的骨感與城市的狂放物我相容,盡顯華章。
賈子墨穿了那套半舊的西裝,打著潔白的領帶,宛然一名業界的精英。我特意穿了畢業的時候他為我買的那雙高跟鞋,在他身邊安靜地坐著,一直保持恰如其分的笑姿。步入社會的這一年多,我們都學會了在各種場合表演端莊。
從我的角度看賈子墨,他今天特別帥,用我當年形容他的的口頭禪就是“美,美國的美”。酒席上共點了十菜兩湯,桌子被各式的菜盤子充盈得只剩下放高腳杯的空隙了。這里的服務出奇的到位,女招待臉上堆砌得很平穩的笑都是打進菜價的,我知道。
席間,賈子墨依次敬酒,把一個剛步入事業軌道的年輕人獨具的謙卑表現得滴水不漏。
“李總,感謝您這么長時間對我的厚愛,對我的栽培,以后還望您多多提拔呢。”
賈子墨順勢把酒杯放低一大截,隨后聽見酒杯的清脆的撞擊聲。領導是停在賈子墨心靈深處的,比一位國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還要尊嚴,還要神圣。
“小賈,別這么說,你本來就很優秀,只要你繼續好好表現,更好的機會還是你的。”李總悠悠的答道。
“大家都干一杯,干!”
四下一片歡騰,接著杯子碰撞出唯美的樂聲。
“我知道我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以后工作上還希望各位多多賜教啊……”賈子墨這樣對同事們兜售著自己。
“哪里哪里,我們相互進步。”一個男同事陪笑道。
“對,對,互相學習。”另一個女同事補充說。
觥籌交錯間,我甚至不敢相信這還是我曾認識的那個白t恤、白帆布的單純男孩,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練就了這么熟稔的交際法則,讓我震驚。我只知道,賈子墨酒量很好,喝酒就像喝白開水,從來都不會醉,所以我不擔心他,卻心疼他。
飯局結束時,李總腆著大肚子,拍著賈子墨的肩膀說道:
“年輕人,前途無量啊!”接著打了個酒嗝。
賈子墨笑得很逼真。他三步作兩步跨到李總的寶馬前,為李總開了車門,他侍立以待的動作很像劣質電影的場景。李總上車后,賈子墨貓著腰湊到車窗上對著李總不斷地點頭,然后不斷地招手……他對領導的笑,很柔軟,很低沉,低到塵埃里的那種。但這笑卻在我的心坎上壓起了一條條的皺紋。
秒針的針尖像夜的深處夢游。送完同事,賈子墨和我回到酒店結了帳,共計1400元整。出酒店門口時,我意外的發現賈子墨的雙臉通紅,醉醺醺的。
賈子墨竟然醉了。原來,賈子墨喝酒也是會醉的。
我和賈子墨住的地方離這里要倒兩次公交,最后一班都是23:00,兩班公交之間還得走一段路。
我們上公交時,車上的人零星散坐。籬城冬夜的風格外霸道,是那種沁到骨髓里讓你拼命顫抖的冷。我習慣在公交車上把頭扭向窗外,看散落在人行道上的醉漢被穿超短裙的女子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看夾著公文包的年輕人急步穿過紅綠燈;看遠近招搖的霓虹燈獵獵捕風……很刺激,很新鮮。
習慣性坐在我左邊的賈子墨,仰著頭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我看著他清秀的臉龐有幾分成熟了,少了當年的稚嫩。突然忍不住觸摸了他的臉,順勢輕輕地將他的頭扶到我的肩膀上靠下。
車到站后,我叫醒了賈子墨,下了車。他睡眼惺忪地與我并肩走向倒車的站牌。天、地都很靜,只有自己腦袋里亂哄哄的神經纖維在嚶嚶亂叫。
“小雪,要不咱別坐公交了,從這走回去也不太遠。”
賈子墨突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角,笑著說。
這話突然如晴天霹靂,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確定聽到的是賈子墨說出的,我質疑地問道:“什么?”
“我說這兒離家挺近的,咱走回去吧!”
賈子墨提高了嗓音,只保持了半分的笑意。
“你瘋了么?大半夜的這么冷,走回去?是為了省那四塊錢公交費?”
我氣憤地詰問道。繼而深呼一口氣,低頭盯著自己9公分的高跟鞋。
“平時不也很晚都經常走回去么?四塊錢也是錢啊。”賈子墨振振有詞地堅持著,只是他臉上的笑容卻坍塌得猝不及防。
“賈子墨,你還是人么?剛才在酒席間,你不是譜擺得挺牛的么?請人吃飯掏錢時不還很闊綽么?現在為了省幾塊錢,深冬半夜讓我走路回去?賈子墨,我認識了兩年多的賈子墨啊,這還是生活么?有時為了幾十塊錢,有時為了幾塊錢,有時甚至為了幾毛錢,這么委屈,這么斤斤計較有意思么……”我仿佛把嗓子眼都吼破了,傾筐倒篋地拉著哭腔大叫道。
“小雪,咱們得買房、買車、辦婚禮、生存,這些都需要錢,錢都從哪里來?是得一分一分省下來的,好吧?”我分明看見他的目光在我的瞳孔里玩火,可是他的臉和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如水,是那種刻意修飾過的平靜。
“去你的房,去你的車,去你的婚禮,都見鬼去吧!賈子墨,你混蛋!”我咆哮道。淚水狂涌,決堤了一般。我能想象到我化了妝的臉此刻有多恐怖,但是我沒心思在乎這些,只是拼了命的嚎哭,好像把這半輩子的委屈全都宣泄出來了一樣。
“我真的只是想讓我們過得更好些,而已。”賈子墨看見我發了瘋的樣子,他竟然嚇得像個孩子一樣站在那里伸出手,做出觸碰我的姿態。
潮濕冷冽的古舊氣迎面而來,是時光的味道。我抱著頭蹲在賈子墨面前酣暢淋漓地哭著,我感覺到賈子墨為我披上了他的外套。我也能想象每個過路人眼神戳在我身上時,那種憐憫、鄙夷、冷漠,還有賈子墨拍我肩膀時的手足無措。
不知哭了多久,我站了起來,把兜里準備坐公交的四枚硬幣使勁扔在賈子墨面前,堅硬的水泥路面與硬幣的撞擊聲沉甸甸的,仿佛這就是我尊嚴的全部重量。我沒有再和他吵,轉身沖向馬路中間,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的那一刻,我才發現穿舊了的高跟鞋磨了腳,很疼,很痛。
等賈子墨反應過來,追上來時,出租車揚長而去。背離時,天空飄起了漫天大雪,白精靈為籬城堆砌著華美的墓塋。透過車窗,我看見賈子墨尾隨著車奔跑了好一段,最終無奈地被越甩越遠,陌生如同一把利劍,直刺我的心坎。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陀螺,那種被看不見的鞭子抽打得不停地旋轉而磨損了棱角的陀螺,直到最后終于變成了一個點,消失掉。
坐在出租車里,剛好《我不愿讓你一個人》的音樂撲進我的耳朵,像極了祭奠一場盛大死亡的誄詞。于是,最遠的回憶和最近的種種,我感覺到的和我想象到的,我對幸福的期許,我的枯枝一樣在雪中哽咽的現狀,細大不捐,全都攬在心里,讓那實的更實,空的更空。
逃出出租車,我站在和賈子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四十平米的小屋前,很糾結。整個的小屋浸泡在銀白色的雪里,很是像被抽干了靈魂的標本,殘留著死去時的姿態。我木木地進去,沒開燈,黑黢黢、狹窄而簡陋的屋子,在這一刻竟然像我自己的心一樣熟悉。窗臺上塑料玫瑰花守口如瓶,不愿告訴我即將到來的盛開與凋零……
我坐在床上,想起了談小茜曾經調侃我說過的話:“世界上,本沒有愛情的。愛情在現實面前只是一只‘漂流的棺材’。”
我突然很想談小茜,很想。想她陪我一起二過的大學時光。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腳步聲走進來,燈被隨之打開,強光使我一瞬如盲。賈子墨終是走著回來的,他小心翼翼地挨著我坐下,像大學時第一次我們晚上坐在籬城河邊時那樣,沉默如山。
我們靜靜地聽空氣凝結了許久,我沒有再哭,扭轉頭一字一頓地說:
“賈子墨,我們分手吧,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年月光弓身收割著城市的煙火,這晚我們都在夜的利刃上劈傷了自己。
<六>
歲月總不能凝固得太久。
我后來才意識到,我的聲音走了單行道。賈子墨只是久久的看著我,然后張開他寬闊的胸膛,一把緊緊抱住了我。久違的體溫,熟悉的力度,我對自己說好的決絕立刻土崩瓦解,眼淚在眸子里瞬間筑巢。
還是久久的,像過了一個世紀,賈子墨吻了我。那晚小屋除了聽到我隱約的啜泣聲外,只聽到了一句話:
“老婆,我可能變了,但那些改變是為了不改變我愛你。”
他叫的不是“小雪”,是“老婆”。
賈子墨說這話之前做了一件事,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精美的首飾盒,隨后我的中指隨即在燈光下耀眼起來。
現實生活本是痛苦的,也唯有,這痛苦能把深沉給予我們。
后來,我沉沉睡去,躺在賈子墨的懷里,很溫暖,很安全。我做了一個夢:大年三十的雪厚厚地下著,賈子墨和我在雪地里追逐著和小孩子們一起放煙花爆竹,滿地的爆竹在冬的嫩肌上濺了處女的紅。
<七>
我是后來才知道,我之所以簡歷一投就被聘用,是因為賈子墨動用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人脈。
我是后來才知道,賈子墨之所以找到這樣一份勞累的工作,是因為選擇同我呆在一個地方而拒絕了父母安排好的優越的崗位,盡管后來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很多大事上給予了豐厚的支持。
我是后來才知道,賈子墨把我一個人扔在菜市場急忙走開,是為了同房產公司的另一個李總支付買房首付。
我是后來才知道,賈子墨自己一個人早已偷偷存了錢,買好了那枚戒指。
可是,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
后來。“我可以陪你一起面對未來,也很想和你一起應對未知的世界,不是因為我們相處得久遠,也不是因為一個男人的責任,僅僅是因為我覺得,我可以愛你更多一點……”賈子墨在婚禮上摟著我時,他暖暖的體溫,剛好37度熱。
禮堂上想起《我不愿讓你一個人》唯美的音樂聲,談小茜,陳小西,郝木子,張小艷,任瑞,阿嬌以及她們的另一半都誠摯地哭著笑了。
賈子墨,我,笑著哭了。
僅以此文獻給那些接受畢業考驗的情侶們,獻給期許美好愛情結局時而自我救贖的未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