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zephyr05
第七章 似這般可得長生么
談及“光頭美人”這四個字，你腦中會蹦出誰？
我會想到儀琳，《笑傲江湖》里的恒山小尼姑，深愛令狐沖，楚楚可憐，光頭，但十分美貌。采花賊田伯光因她而最終被閹。這份美麗是如此驚人，經光頭的加持，更使人難忘?？晌移叫撵o氣地說一句，一旦發生在現實中，美人剃個光頭，魅力是要打折扣的。
我還沒見過一個女人在光頭之后，尚能令人泛起驚艷之感。時尚雜志是作不得數的。長發飄飄，短發嬌俏，但光頭，只剩下怪。我存著這樣的偏見許多年，直到在接龍客?？匆姛o戒師太。
她是客棧二當家，聽說來頭很大，身份顯赫，熟悉之后，一般都會叫她二姐。稱呼她為師太、大師、上師，她可能不會搭理你，叫聲二姐，就會跟你點點頭?？蜅＠镉行┬∨紶栆矔鹛鸬赝祥L音來一句“無戒姐姐”，聽起來倒像是“五姐姐~姐”，這與五當家箋公子（注：號稱公子，其實為女）相混淆，后來也被無視了。
既光頭又美麗的，光頭而不損美麗的，我終于是見識到了。別看我這會兒總是“光頭”“光頭”地腹議，其實我特別敬重這位二姐。
得空的時候，如果她剛好也在，我就會盯著她看，更確切地說，是盯著她的頭，看個不?！曳浅Ｃ曰螅瑸槭裁雌渌月淞税l就會看不順眼，而她卻如此自然，仿佛天生就應該沒有頭發似的。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就像生在地穴里的巖人，某天突然看見了星空一樣，震撼，感動，莫可言對，無有褻瀆之心。
她從來沒理會我。無論我一開始偷偷摸摸地看，還是后來堂而皇之地看，有時甚至都覺得自己太無禮太放肆了，但她不惱不嗔，如如不動。有時念經，有時不念，敷座而坐，儼然大德。
有一天，無戒說：“米其林，你過來?！?/p>
自從麒麟小指流蜜，也不知哪個捉狹鬼起哄說這就是“米其林（蜜麒麟）”嘛，頓時被欽定。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日后我頂著這么個綽號行走江湖，會是什么場面。反正武林盟主是沒我份了，或許餓鬼道有在下的一席之地。再三抗議也沒用，綽號就跟娘胎一樣，本人是沒得選的。但我沒想到尊敬的無戒師太也會這樣，她不是應該慈悲為懷嗎？為什么要往我傷口上撒鹽？
“二姐，我求你了二姐。其他人這么叫也就算了，您就別叫我米其林了行么……我對你的欽佩，我對你的敬仰，我對你的忠誠……”我忍不住一口詠嘆調，大約是最近讀詩太多，讀傻了。
“行了，你別緊張。是不是一緊張你就要胡說八道、脫口都是排比句？坐下吧。咱們來講點正經的，就像你們年輕人愛說的，聊點干貨?！毕騺砀呃浞兜臒o戒師太秒變吐槽精準的鄰家二姐，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這一天，我才注意到，原來她不愛穿緇衣，她平時的服裝風格相當多變，長裙著過，蝙蝠衫披過，襯衫也穿過；這一天，她居然是宅T搭牛仔吊帶褲。以前我從未注意，真奇怪。
我聽無戒說得嚴肅，也凝重起來，說：“二姐你說，我聽著。是關于我的嗎？”
無戒結了個智拳印，問道：“你知道自己是哪一種麒麟嗎？”
我茫然地望著她，什么意思？我看著她的眼睛，她也是漠漠地平視過來，我只好硬著頭皮回答：“公麒麟？”
她露出拈花的微笑，說：“那你覺得，麒麟是好的，還是壞的？”
我脫口而出：“肯定是好的！吉祥物啊，還能是壞的？”
“沒錯，有壞的?！睙o戒徐徐道，“在傳說里，麒麟為神獸。至仁祥瑞，不傷生靈。這是指圣麒麟，圣麒麟確實是好的。但還有一種黑麒麟，一旦現世，就未必是三界之福了。”
無戒說，當年隨玄奘法師前往西天取經，迢迢遞遞，難關無數，她竟漸漸對唐三藏起了愛慕之心。蕓蕓眾生若起愛慕心，不過是宿命。但追求超脫的菩提子，起了愛慕心就意味著三昧不住，如摩登伽女以先梵天咒強攝阿難，為佛國所不容。
無戒說，“世尊如來為我演化樂土，香積十方，可我當時魔障深植，險些皈依‘他化自在天’魔主波旬。世尊垂憫，便說，無戒，我今實言告汝，樂土魔域，一體兩面，其前身者，為麒麟境，圣成樂土，黑化魔途，汝即從波旬魔道中修，也無礙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世尊說，無戒，一切圣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以是義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p>
這些我原本是聽不懂的。然而無戒大師似乎又結了個什么手印，我就仿佛聽懂了。我有點惶恐地問：“黑麒麟會怎樣呢，二姐？”
二姐說：“會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米其林，我希望你不要變得冷漠。米其林，你知道地藏菩薩曾立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那你說，他能不能成佛？”
我說：“不能。地獄永不會空，他成不了佛?！?/p>
二姐說：“那他為什么要發如此大愿？明知西天樂土與無間地獄實為一體，樂土不銷，地獄難空，他如何還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蔽业穆曇纛澏?，有大恐怖將顯示眼前，而我無能為力。
“那是因為永生是最痛苦，米其林。當你在漫漫時間長河屹立不倒，當你經春秋，歷戰國，自長安風云，至金陵硝煙，你看過無數不再新鮮的風景，你的心會變硬，你意志消磨。你必須給自己定個無法達到的目標，才能保證勇猛精進。一切圣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希臘神話的西西弗斯，永遠滾著巨石，豈不如地藏菩薩一般？世尊為須菩提說法曾云，‘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一個意思，米其林。你要好好想想?！睙o戒，我們的二姐，在這一天，這么對我說。
我沉默許久，神游天外，如果覺醒血脈就要承受永生的代價，這是何等沉重。
我不由得問：“那你呢，二姐？你給自己定的目標是什么？”
無戒也沉默了。然后她說：“我的目標呵。除非玄奘親口對我說‘無戒你放下吧’?！?/p>
二姐突然起身，朝我點了下頭，走了。我不禁淚如雨下。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