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方的魚肚白漸漸升起來,露水沾著明朗掛在了桃花上,桃居士卻愁眉不展。
他負手而立,像一株靜默的桃樹。青衫掛在干瘦的身子上,露水掛在雙眉的低垂上。
待得太陽初生的第一縷金色打在他低垂的眼眸上,如同飛石投進湖面,靜的極致碎裂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鶴發朱顏的青衣老人。
桃居士手握的信紙寸寸飄落,他長嘆一聲,愁皺的雙眉漸漸舒展,像是下定什么決心似的。
“桃大師,不進去歇歇嗎?”左首的木屋里傳出一道渾厚的聲音,卻夾雜著幾分怏怏。出聲的是一個手串佛珠的大漢,眼垢粘滿了他的眼角,顯得很是疲憊。
“不了,我即刻啟程!”桃居士答道,身上的露珠被他蒸騰而起,顯然是極為高深的內功。
聽得這話,木屋里騰騰騰又出來了幾男幾女,一個個都似倦容未展。有人尤為激動,說道:“那便是好!我們一起和那狗賊拼了!”還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默不作聲。
手串佛珠的大漢把眉頭皺了起來,說道:“桃大師,實非在下膽怯,我們行那義勇之舉自是本分,只是……”
桃居士看著遠方的朝陽,接話道:“只是我們若玉碎當場,武林道統便消彌于無了么?”
那大漢連連擺手,又覺得不對,趕忙說道:“桃大師,你是武林的領袖,怎可輕易犯險,何況……”。
“何況我還和你們說過‘不可逞一時之勇’的話嗎?”桃居士又接過了他的話,手串佛珠的大漢搓了搓手,連連點頭。
桃居士沒有看他,繼續說道:“昨夜,涂涼已對我發了懸賞,得我人頭者,賞黃金萬兩,封萬戶侯……我自然不懼區區生死之事……”
眾人知道他未說完,繼續聽他說道:“……信上還說,七天之內未見桃居士,屠盡鳳都百姓!”
言至于此,桃居士花白的胡須又枯老了幾分,衣衫鼓蕩。饒是他四十年修為的功力,仍是難以平復心情。
他又自言自語道:“涂涼狗賊如此殘暴,我思索一夜未解其法,只得如此。”話畢,桃居士轉身對眾人道:“你們不可跟來,好好保管武籍,武林道統皆系于你們之身……”
“大師,你何苦如此……”那佛珠漢子急忙打斷道,桃居士揮了揮衣袖,神色肅然道:
“此乃大義所驅之事,桃某不可不逞一時之勇,必要救下這一城百姓!”
“大師!”
“懸明,你不必再勸,我意已決!”
這幾男幾女已經泣不成聲,只得含淚送別。
2.
桃居士負了自己的青桃劍,騎上一匹快馬,在上午陽光的驅趕下,飛也似地去向鳳都。
未至午時,他就依稀辨別了鳳都的模樣,一別三十余載,那兒依舊是灰黑色的城墻厚重地凝結在空地上。馬跑得再近一點,就可以看到許多拿刀的人在城門轉悠。
他們在午間陽光的昏沉中,把一個又一個的百姓驅趕到了城外,刀背拍在他們臉上,有的哭泣,有的麻木,反抗的咒罵的立即如雪般消融進了土地里。
桃居士遠遠勒住了馬。其間還有誦經的和尚坐在柴垛旁,黃色的僧袍飄舞在風夾雜的誦經聲中。
桃居士正了正衣冠,閉上了雙眼。待得再睜開時,臉上的一絲疲倦和怒火便毫無蹤影了,只有平靜如海的雙眼。他用青桃劍的劍鞘輕輕拍了拍馬兒,馬兒便踱步托著他往前走去。
“桃鳳兒……桃鳳兒……”桃居士耳邊傳來了一陣細微的呼喚,“誰人!”桃居士目光如電,掃射四周。
“涂涼的走狗么!”下一刻,桃居士躍下馬背,身如輕煙,躥到一顆樹后邊,只見一個黑黑的影子冷冷地站著。面目被樹蔭遮住,并不是很清楚。
桃居士雖氣度鎮靜,但在這關鍵時刻也難細思來者身份。他出手成 掌,輕輕顫動,看似緩慢實則快如閃電,正是神功“桃花神掌”
眼見掌至人亡,誰想那男子避也不避,仍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桃居士心如電轉,只覺得不可如此冒失。但去勢洶洶的一掌卻難以收回,他低吼一聲,偏掌拍在了他的肩頭。
這一掌只出了七成功力,那黑衣人竟不做絲毫抵抗,一只肩膀被他拍成了兩截。
桃居士心下一震,愧疚道:“你是何人,此地危險,請快快離去!”
黑衣人好像未察覺自己受傷,只是冷笑一聲,開口道:“桃鳳兒,你想救下這些人罷!”他的聲音有如刀劍互斬的碰碰聲。
桃居士聽他叫出自己本名,陡然一驚,只因這名字他已不用大半輩子,有時候自己都快忘記了,江湖中更是幾無人知,眼前這人是從何得知?急問道:“你到底是何人?”
黑衣人兀自冷笑,一雙眼睛混著樹下冷冷的光隙盯著桃居士,道:“你不用管我是何人,我現下是你的盟友。”
桃居士猛然記起此行目的,說道:“你也是來救他們的?我勸你還是快走吧,別白送了性命。”
黑衣人不去理睬桃居士的話語,左手扶著肩頭,一晃一晃地走向他,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跳動著憤怒的焰火。
桃居士這時才看清他的樣貌——他的臉上溝壑交錯,起伏難平,可怖的臉!
“不,我不是什么義士。我是來復仇的!”金屬摩擦的聲音再次響起,冰住了耳朵。
黑衣人不再言語,閉目不動,片刻后,他睜開了雙眼,他的雙眼發出奇異的光彩與興奮,伸出兩根手指說道:“只要問你借兩樣東西!兩樣!”
桃居士不動聲色問道:“哪兩樣?”
黑衣人嘴角一挑,連連點頭道:“你的劍,你的頭!”說完他輕輕地笑,如老梟盤空。
桃居士聞言震怒,氣血翻涌,心中想到:我真是糊涂,和一個失心瘋的人講那么多做什么!他雙袖一背轉身就走。
“給你看!”黑衣人忽得向他后頸擲出一物,桃居士看也不看,長袖一卷,入手了一塊冰冰涼涼之物,低頭一看,是一塊玉佩。
“你是何人!”桃居士第三次發問,前兩次發問是他覺此人來歷不明,故好奇而問。唯獨這次是動了真怒。
“桃鳳兒,你且看這塊玉佩和涂涼的有甚不同?”黑衣人不再冷笑,只是言語中多添了幾分引誘。
桃居士雙目通紅,細細看去,只見玉佩上寫的卻是“天佑”二字,與涂涼身上“天護”卻是不同。
不待他發問,那黑衣人自開了口道:“不同罷!”
“我名秦沐公……”
“……涂涼那狗賊,是我同門師兄弟……”
桃居士繼續聽道:“……二十年前,他為搶奪無上魔功“大成無缺”,殺了我師父和我……”“幸而我命不該絕,墜下懸崖,茍延殘喘了一條命,經脈斷絕,內功盡失。我不怕!我橫練一身外家功夫……”桃居士聽到此處才知曉此人為何毫無內力。
“……后來我聽聞他魔功大成,以為此生大仇難報,誰想,老天送了我這個好的機會!”他愈說愈快,語調從悲戚轉為仇恨又轉為興奮,黑色的身子忍不住顫抖,嘴里發出嗬嗬聲。
桃居士聽聞此言面無表情,輕輕地把玉佩擲還與他,雙目盯著他道:“你如何能殺他?”
黑衣人停止了嘴里的“嗬嗬”,又發出了冷笑聲,道:“少智!你只知你的“桃影神掌”與他的“大成無缺”相生相克,是以他欲除你而后快……”
桃居士聽得此話心里點了點頭,黑衣人繼續說道:“……他卻不知這世上仍有知曉他命門的人!”
桃居士聽到“命門”二字,腦海里只覺一春雷炸響,連連說道:“是了,是了。你竟知曉他的命門!”
“鳳都有救!武林有救矣!”桃居士覺得心中的陰霾破開一道大縫,陽光都從這縫隙中灑落了進來。
黑衣人刺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便知道他的命門,可殺得他么?”這句話如同一只大手扼住了桃居士的喉嚨。
他默然不語,心下想到:是啊,涂涼既與我神功相克,每次見我便是大小侍從護身,我難以接近……桃居士神色萎頓下來。
未等他想完,那黑衣人伸出雙手到他面前道:“既然如此,便請交予我頭顱和劍。”
桃居士神色內斂道:“我又如何信你?”
黑衣人終于不再冷笑,張開了他的嘴,桃居士只見他滿口利齒,好似野獸一般,黑衣人仰天大笑。
桃居士聽出其中的不屑與嘲諷,笑聲與這面前的黑影融化在一起,那人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桃居士內心終于波瀾不驚。
桃居士“嚓”的一聲把劍從后頸切下,左手捏著劍柄,右手提著頭顱。黑衣人嗬嗬嗬地笑著,雙手因興奮不住顫抖。
他右肩受傷,提劍的右手拖著地,他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往鳳都走去。
“嗟乎~大仇將報矣~噓噓唏~”
“嗟乎~我命成空矣~噓噓唏~”
3.
涂涼坐在燈火通明的大殿中,已經是午時了。
昨夜他想出了這惡毒的奸計,直到現在仍興奮地回味著。
“阿三,阿四!”他手指一指,“你們!再去看看!”
涂涼鯊魚似的三角眼迸發出嗜血的光芒,“桃居士,你死罷,死罷。”
“主公,城外一人求見,說是取了桃居士首級來領賞。”殿外進來一名手下跪拜道。
“是嗎!是桃居士嗎!”涂涼那對倒三角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不待手下回答,又說道:“先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殿外腳步聲響起,只見一個黑衣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右肩耷拉,手提著人頭,左手拖著一把青光暗隱的長劍。
他走到涂涼面前,右肩的傷口和左手的首級上滴滴答答拖出兩道血痕。
涂涼鼻子嗅了嗅大殿里彌漫開來的血腥味,他看清了來者可怖的臉,心隨著大殿里跳動的燭火抖了一抖。
“給我看看首級!”涂涼伸出一只粗糲的手,顯出不容抗拒的氣度。
黑衣人疤痕交錯的臉下,一對眼珠冷冷地盯著涂涼,他遞去右手道:“看罷!”這兩個字如同鐵銹滲出的血味。涂涼依稀覺得這對眼睛似曾相識。
涂涼提著首級的白發,一對小眼睛平視它的閉目,“是你!是你!嘿嘿!桃居士!”涂涼的瞳孔滲出紅光,映襯著桃居士的臉栩栩如生,神色安寧,嘴角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涂涼露出滿嘴尖牙和肉紅的牙床,血色的舌頭在尖牙上回舔舐。
“涂涼,看仔細了罷!”黑衣人在他面前冷冷地道。
“好極!好極!”涂涼轉頭,紅光遍及了他的臉,“你要什么!說來看看!”他大手一揮,不可一世。
黑衣人臉上的溝壑在燭火的照耀下明暗相隔,他開口道:“看頭!”
涂涼聞言又看向首級,涂涼一對倒三角的眼睛露出疑惑,忽然,桃居士安詳的閉目猛地睜開。
“嗬喲!”
桃居士的嘴如彈簧般張開,黑洞洞里耷拉出一條軟泥似的舌頭。饒是涂涼殺人無算,此刻也背布冷汗,手上的頭顱幾欲脫手。
“嗯?這是什么?”他看見一塊玉佩陷在沼澤似的舌頭里。他自持神功護體,鎮定了心神,看到此物甚是眼熟。
“天佑……”
只聽呲的一聲,如同毒蛇出洞,又似雷閃劈空。秦沐公只覺自己的身體像火似地著了起來。
涂涼余光只及得看中一道光,左胸就已被插入了一把青劍。
他只覺全身勁力外泄,渾身酸軟無力,一道倒三角的小眼睛里不斷變換著恐懼和憤怒。
“秦沐公!”涂涼神色萎靡,低低地蹦出三個字。
“不錯不錯,嗬嗬嗬。”秦沐公神色狂亂,冷冷的雙眼化成了興奮,透出一股變態的喜樂。
不待涂涼再說什么,他拔出那柄青桃劍,輕輕放在了涂涼的后勁,把他的首級斬落手中。
“嗟乎~大仇得報矣~噓噓唏~”
“嗟乎~我命成空矣~噓噓唏~”
“嗬嗬嗬哈哈哈~”
秦沐公右手提著涂涼的人頭,一瘸一拐,誰都不敢阻擋他,首級滴落的血珠在他身后畫出了歪歪曲曲的樹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