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云鑫
一
老石頭看見前面是個上坡,他不得不從三輪車上滑下來,一手掌著后面的貨物,一手用力地推著。
城里每條道路都擠滿了車。香煙盒子一樣長而規矩的公交車,野獸一樣載滿建材的貨車,饅頭一樣有完美輪廓的轎車,總之各式各樣,顏色不一,大的有大的威勢力量,小的有小的精致漂亮。只有老石頭推著銹跡斑斑的舊三輪自行車,在路的正中央踩著白線吃力地爬上坡。
他連拉帶拽地有力地控制著笨重的三輪車,鋪了薄灰的頭發豎了起來。正是深秋九月,他卻只裹了件單薄的礦工服。好在這會兒午日當頭,晴空里只有掉了隊的半抹云兒。老石頭刷了淤泥一樣的黑手臂露在干燥的空氣中,因為用力而跳出的青筋,像小蛇一樣纏繞在他的手臂上。他臉上沒有一塊多余的肉,蜿蜒的褶紋里還隱隱有幾處新傷舊疤,加之大汗淋漓,像極了烤得焦黃的面包皮。
老石頭只顧死命拖著三輪車走,任由身邊大大小的車輛與自己擦身而過。司機們并不在意這個不懂交通規則的鄉巴佬兒,但還是放慢了速度,大聲地按著喇叭提醒著他,直到安全地把他甩在身后才肯松手。行過的車輛揚起渾濁的塵風,狠狠地摔在老石頭的臉上。
眼看著慢慢過了正午,長坡還有一大截,老石頭不免有些心急。肚子里也軟軟的沒有一點飯食。街上行人匆匆,車輛卻不見得少,照例在經過他身邊時毫不客氣地按喇叭。
老石頭沉沉地喘著氣,額頭上的汗水越過眉毛浸得眼睛睜不開,他只得歪頭向肩頭上快速地一揩。
過了好些時候,老石頭嘴里吆喝了一聲,拼盡余力,一股勁兒連人帶車翻上了坡。老石頭心說終于可以歇息了,于是輕輕踹了踹三輪車,又仔細檢查了貨物——一大一小兩個土瓷酒罐,幾塊鵝卵石。心放下來了,老石頭才趕忙甩了兩把汗水,撐了撐酸痛僵硬的腰背。
然后老石頭又躍上坐墊,謹慎而迅速地沿著白線騎著三輪。他騰出一只手,伸進衣兜,掏出一根香煙,銜在嘴里,又摸出個打火機,麻利地點燃,深深地吸上一口,淺淺地吐出云霧,臉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偏偏又有一輛公交車急急地駛過,發出一聲尖厲的斥責般的長鳴。
我又不聾,老石頭心想,又慢慢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煙霧。
二
老石頭避開車來車往的大街,左拐右轉,熟練地在一條條狹窄潮濕的小巷里鉆進鉆出。從前沒有寬闊街道的老城在老石頭心里就像放了張地圖似的,哪條巷子通向哪,到哪哪條路最近,他都了如指掌。這是老石頭唯一可以在城里人面前驕傲的事。
不知哪來的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陽,使無人的空巷越發顯得陰暗。巷子里飄著食物的腐敗味兒和垃圾的惡臭味兒,角落里還淤著一攤腐水。這里聽不到大街的繁鬧聲,只有老石頭的喘息聲和舊三輪車鏈條發出的咔嗒聲。
老石頭躥出最后一條巷子,遠遠望見不遠處的酒店,吁了口氣。他把三輪車剎在酒店前面,滑下車,一手握著車把,一手去揀鵝卵石,一塊一塊壘在輪子后面。石頭代替鎖鏈,把三輪車牢牢的固定住了。然后他挽起袖子,兩只樹枝一樣的手臂將大酒罐緊緊夾著抱起來,一咬牙,三步并作兩步邁進酒店,小心地把酒罐放在地上。
店主是他的熟人。老石頭不擔心他的酒沒個好價錢,于是他和店主攀談著,聊最近城里的新鮮事和鄉下的新鮮事。正說著,店主問老石頭,你那在城里讀書的兒子怎么樣?
老石頭一下子愣住,笑容消失了,顯出了懊惱的神情。他瞥了一眼墻上的鐘——嚇了一跳——已經過了大半下午,于是他又心急了。店主看出了什么,連忙把話題轉到了酒的價錢上來。
從酒店里出來,老石頭抬頭望了望天。天空里多出大團的棉花般的云,厚實寬大,太陽無奈地在里面掙扎,半露半隱。老石頭掂了掂手中的一小沓鈔票,嘆了口氣。肚子里一片翻騰,于是老石頭去旁邊的食鋪買了兩個冷了的饅頭,靠著三輪車,就著小酒罐里的酒水,三兩口就咽下了。他抹抹嘴,躬下身子去撿鵝卵石,好好地擺在貨架上。
老石頭急急地跨上三輪車,一腳深一腳淺地蹬起了踏板。沒走兩步,老石頭想起了什么,猛地剎住,把三輪車停在路邊。他低下頭,眉頭擰在了一起,脖子上的肌肉抽搐著,喉結一上一下。遲疑了一會兒,他下定了決心,撂下三輪車,一頭扎進了藥店。
三
鵝卵石是小石頭還在穿褲衩的時候,光著腳丫子在淺溪里揀出來的。老石頭把它們當做護身符隨三輪車帶著。想起小時候的兒子,老石頭就像有蹬不完的勁兒。
天空里涌起了滿滿的云靄,日光已經沉寂了,但也沒有完全陰下來。老石頭額頭上的汗珠還在太陽下熠熠地生光。他接到學校領導的“命令”,要他到小石頭的中學來一趟。小石頭是村里唯一考上城里的重點中學的孩子,學習任務重只能住校,有時候幾個月才回一次家。老石頭想起電話里校領導的語氣,胸中像有什么東西在頂,心里慌得很。小石頭到底在學校里犯了什么事,嚴重到他這個作家長的必須放下手里催緊的活兒,干糧都來不及帶便蹬著三輪車上城里來?老石頭又心焦起來。
老石頭想起小時候的兒子,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頭,像多出來的小小的影子;人有那么懂事,又不愛哭,還很機靈,有時候還會逗干活勞累的父親開心……這么乖的孩子,會犯什么事呢?老石頭苦苦思索著。莫非跟城里那些富家公子哥沾染了惡氣?要不就是惹了什么不該惹的人。這個年紀,不知好歹,喜歡犯沖……還有,會不會干了什么違法亂紀的事?老石頭心里咯噔一下,這憑空跳出的想法讓他愣了一會兒。停了停,老石頭才又踩起踏板。他心里不住念著,小石頭小時候那么懂事,又不愛哭,還很機靈,這么乖的孩子,會犯什么事兒呢?然而他心里的那個念頭總忘不掉,反而隨著自我安慰愈加強烈起來,使他越發的不安。
空氣里沒有了陽光的味道,從城市建筑群里基礎的幾股干癟的風,在街角無力地打著旋兒。眼看著中學的輪廓漸漸豐實,老石頭感到腸胃里一陣痙攣。饑餓、疲勞和干渴一并襲向他。他不敢再喝小酒罐里的酒,怕被學校保安當成鬧事的酒鬼。
他麻利地把三輪車鎖好,整整衣服,拖著步子向學校里去了。
四
老石頭終于在教導處辦公室見到了兒子。上中學以來,小石頭猛長個頭,倏地高出父親一大截。面龐清秀,身子骨也結實健壯。老石頭感覺都快不認識眼前這個年輕人了。
小石頭埋著頭,齊眉的劉海兒遮住了眼睛,直直地站著,安靜得像一塊石頭。老石頭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或者摸摸他的頭發。但辦公室里沉重嚴肅的氣氛讓老石頭不敢動。老石頭心里急得很,但又沒辦法,只好不安地站著,用余光瞟著坐在皮椅上的教導主任。
教導主任打量著這個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中年人,放下手里的文件,請老石頭坐下。老石頭服從地謹慎地僵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半個臀部懸著,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來。一坐下,老石頭立刻感到一陣眩暈,腦子里糟糟的像一團漿糊。
你是家長?教導主任發話了。
對,對,就這孩子的。
那么你應該明白。教導主任靠在椅子上,用兩個鼻孔對著老石頭,口氣里帶著慍怒。我們的學校,是區縣里的重點學校,我代表學校鄭重地發出通告,學校里是不允許出現早戀現象的……
我沒有!
小石頭突然抬起頭,抑制著幾乎爆發的音量狠狠地拋出一句。老石頭總算有點明白了。他回憶著剛進辦公室時,迎面撞見的一個眼睛哭得紅腫的長得很水靈的女孩子,出了會兒神。
教導主任不理會小石頭的辯解,繼續說,你的孩子很優秀,是個勤奮刻苦聰明的學生。我希望他能一心學習,不要因為這種……
我沒有!
小石頭幾乎歇斯底里的話打斷了教導主任,驚醒了發愣的老石頭。老石頭望向兒子被委屈和憤怒占據了的臉,想說點什么,但他瞥到教導主任臉上尷尬的神色,只能把嘴邊的話又咽下去。
我親眼所見,你……
我沒有!
又是一聲近乎絕望的吶喊。小石頭的眼里濕潤潤的,嘴角微微抽搐著。他拼命忍住淚水,不去看老石頭。
老石頭低著頭,不安的瞟向教導主任,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心里好像要炸了似的。教導主任瞪著小石頭,像個快沸了的水壺,拳頭里握著鋼筆,仿佛只要小石頭嘴里再蹦出半個字,就算當著家長的面,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把手上的鋼筆摔過去。
今天當著你父親的面,你……
小石頭又猛地抬起頭,嘴里的話眼看就要滑出來,忽然腿彎劇烈地發麻,好像有塊大石頭砸了一下。他渾身一顫,失去了重心,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跪了下去,膝蓋骨撞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小石頭疼得鼻子一酸,閃出了淚花。回頭一看,老石頭正像一座山一樣立在后面,臉上寫滿了憤怒,卻又帶著惶恐。小石頭和主任都吃了一驚,呆呆地望著他,實在不敢相信,那果斷的一腳竟來自這個鄉下來的憨實的男人。
趕快……趕快道歉,錯了就承認!
教導主任從沒見過這樣粗魯的教育方式,生怕繼續下去會出什么亂子,急忙跳下座位,去勸慰這位父親。
五
總算離開了學校,老石頭帶著小石頭向三輪車走去。小石頭一瘸一拐跟在后頭,低著頭不說一句話,顯然還在計較著什么。
老石頭也不說話。他時不時瞟一眼小石頭,放慢些腳步好讓他跟得上。他盼望著小石頭能看他一眼,哪怕是抱怨自己一句也好。就這樣在傍晚的沉默中,父子倆一起推出三輪車,沐著夕陽和路燈的暗光就上路了。
小石頭安靜地坐在后面的貨架上,聽著父親有力而沉重的喘息,小心地擺弄著幾塊鵝卵石。他抬起頭看了看父親清癯的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老石頭粘著汗漬的單衣在交替的路燈間一明一暗,隨著有節奏的踩踏一聳一低。
夕陽漸漸沉了下去,城市的街道完全被路燈所占領,到處都是沉默的明黃的燈光。三輪車發出吱呀的拉扯聲,但仍有力地前進著。小石頭心里像倒了辣油一樣,有東西悶著發泄不出來。父親硬求著主任把他拉回家“教育”,這讓他總覺得自己好像被遣送的罪犯一樣。他和父親賭著氣,一句話也不說。
老石頭蹬著三輪車,隱隱明白小石頭的心思,也索性不說話,只是嘴里模模糊糊地喊著騎車的號子——
一二……喲呵……一二……
又遇到一個上坡,老石頭跳下車就要拉,小石頭也毫不猶豫地翻下車,推著三輪車后面。
老石頭很擔心,就說,不用,你上去,我拉得動。
小石頭稍稍一怔,回應著,我行,沒事。
于是,兩個相似卻又分明的身影,推著一輛破三輪車,踏著延向同一個地方的路。
遠遠離開了一排排路燈,老石頭拖著小石頭轉向一條孤寂黑暗的鄉間小路。四下里沒有了燈光,沒有了汽笛,沒有了燃油味兒,有的只是染了月光的黑夜,和擴散到地平線的寂寥無聲。老石頭憑著記憶,熟練地蹬車。突然的,小石頭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老石頭也受了感應似的,腸子里翻翻騰騰發出駭人的聲響。小石頭撲哧笑出了聲,老石頭回過頭,也嘿嘿的笑了起來。小石頭瞥見月光照在老石頭的臉上,映出滿臉干裂的皺褶,心里一陣心酸。
三輪車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來。小石頭下車,幫老石頭把三輪車安置好,一起朝房子的白熾燈光走去。母親早就在門檻上等,看到小石頭,呼了口氣,連忙招呼他們倆進屋。
母親端上來熱好的飯菜,小石頭一陣狼吞虎咽過后,就瘸著腿去睡了。母親瞅了瞅小石頭,忙問老石頭出什么事了,孩子腿咋了。老石頭一邊吞著一大碗面條,一邊斷斷續續小聲地訴說。
小石頭實在有些乏了,他決定把一切事拋到腦后,于是把鞋一丟,衣服一甩,裹上被子,把自己沉在黑暗里。
慢慢地,睡意襲了上來,小石頭有些不清醒了,困倦讓他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但屋里的燈忽的亮了。他還不想醒,只把它當做夢。夢里一只大手把他的身子整個翻了過去。小石頭趴在床上,還在迷糊。忽然,腿上好像被潑了水,一陣冰涼感襲上全身。而那只手用力地推摩著。
冰涼感和按壓的痛楚使小石頭終于清醒了過來。他撐起身子,轉頭一看,嚇了一跳。平日里像山一樣的父親,蹲在床沿,一手拿著一瓶藥水,一手在自己的腿彎里摩按。老石頭挺直的頭發油光光的,鬢頰上還有汗珠,嘴角還粘著面條里的辣椒末;臉上一條新傷痕已經裂開,露出粉紅的帶著血絲的生肉,汗水一鉆進去,老石頭就疼得抽一下。小石頭看傻了眼。
眼前這位父親,正把自己的生命和青春都化作藥水,用力而溫柔地滲進他的皮膚,融入他的生命。他想起路燈下微駝的背影,心里一陣愧疚。
小石頭輕輕叫了聲,爹。
老石頭被驚了一下,看向小石頭朦朧的睡眼,目光里透著歉意。他本已經脫去了單衣,身上披著一件舊棉襖。看到小石頭醒了,他把手上的藥水擦干,脫下棉襖,搭在小石頭的肩背上,自己只穿一件背心。
就是力用得有點大了。老石頭尷尬地笑笑。
小石頭聞著軍襖里父親的汗味兒,看到父親在寒風里豎起的汗毛,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子濕了。老石頭愣住了,一下子慌了神,趕忙把藥水放在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背脊,不安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老石頭說,爹對不住你。
小石頭不說話,扯下舊棉襖,搭在父親的肩背上。
爹知道你沒那事。爹信你。真的。就算是有爹也不怪你,我看那女孩子好……唉,爹又說混賬話了。爹信你,可人家教導主任不信,我這個當爹的總得要拿出點家長的樣子來,是不是?……
這個石頭一樣的男人,石頭一樣的父親,正在明黃的燈光下散發著無比親切溫柔的氣息。
小石頭望著父親滿是皺紋的臉,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