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真情無價
和阿寧的事情似乎是草率的,不合情理的分離。這怎能不讓人傷感萬分。
為了調整自己,也是為了寶姍,我終于踏上山里的路。
脫離了城市,遠離了浮躁和喧囂。山鄉的空曠和寧靜浸入心扉。景色宜人極了,那新綠的樹,一點點一片片,那山下的草,像給大地鋪上了地毯,那纖細的滹沱河,仿佛一個小姑娘,一路吟著山歌……我不止一次的說過自己鐘情于自然美的東西,可以說喜愛 ???到崇拜的地步,可同樣對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見絀了許多,我究竟要回到哪里,自然與生活誰最重要,二者如何統一?我頓時產生要回到麥場,重新作個農民的想法,當然,依我軟弱的性格,不過是愿望罷了。
欣賞這些風光,對我的心情的確有好處。至少使我得到暫時的解脫。寶姍病了,開始僅說“可能”是絕癥,可我總有一股悲滄的 ?感覺,前途未卜,不知今后的生活該怎樣設計。我還在想,寶姍的 ?病情發展如何?她的模樣改變了嗎?恨不得立刻飛到她身旁,可 ?惜卻是她患病,禍在旦夕的時刻。我的心重如秤砣。
在鎮上下了車,離麥場僅幾里之遙,我同樣要見到母親了。母親的話又響在耳邊:“一個女人家,做啥買賣,女人家做買賣,心不瘋才怪哩。”母親的教誨,我一生都牢記在心,對寶姍走向生意場,我極為佩服.對阿寧的路也是贊嘆不止。到最后的結果還是母親 ?有先見之明。錢改變了阿寧,錢傷害了寶姍的身體。
順著新拓寬的街道走不遠。找到了寫著“石家莊針織專賣商店”的門市,正想打問寶姍在不在,忽從里邊走出一個人,差點沒和 ?我相撞。
“志凱!”
“寶姍!”
我們倆不期而遇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蠻精神的,至少看上去跟平常人沒什么區別。嫵媚的雙眼皮,臉色略顯蒼白,身材合中。穿了件黑秋衣,套著紅色的坎宿,顯得非常年輕。
“你的病好點了嗎?”我無不關切地問,稍帶有幾分疑惑。
“一點小病,能難住我?走,家里坐坐吧。”她若無其事的說。
一點小病?她不可能還蒙在鼓里吧,真夠樂觀的。我情絲萬 ?縷,不知如何安慰她。
寶姍把我領進她家里。原來門市后邊還有個小院。進了房間,只見里邊布置的井井有條,雙人床上擺放著一個布娃娃,寫字臺上放著電視機,地上的沙發靠背上有塊潔白的方手帕。
“這就是你的閨房呀!”我希望自己先放開一點,不要使她悲傷。
她笑了笑,沒搭話。我問:“劉家垴那個小賣部還在嗎?”
“早沒人管啦。”j
我又說:“這鎮子發展不小哩。”
????“你還在這上了三年學哩。”
????“要不咱倆咋相識了哩。”
我們好似自然,內心卻不協調地談論著不疼不癢的事情。那
悠悠往事,正縈繞在彼此的心頭,她問:
“阿寧好嗎?”
????“我們快完了。”
寶姍一愣:“真哩?”
我鄭重地講:“是真的。”停了一下,我接著說:“聽說你病了,我急忙趕回來看你,在石家莊時,也不通知一聲。”
“不通知你,事情還這么復雜呢。這個阿寧,有這么辦事的嗎?把自己最愛的人推出來,自個給自個制造痛苦。我要是真的和你好了,心里頭會愧對她一輩子的。再說,你不知曉內情,就這么急著來見我,也不怕阿寧傷心。”
寶姍一席話,將我帶進萬丈迷霧中,我認不清寶姍阿寧她們,更辨不清我自己,事情的真相是啥?她們兩個玩什么鬼把戲?見我一臉的癡呆,寶姍從抽屜里取出封信遞給我。
她解釋說:“這是阿寧寄來的,我上回去,就是要說服她的,誰知我又病了,她又那么固執,唉。”
我打開信:
寶姍: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到最近才清楚,為志凱,你肯把幾萬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交給我。不管你還有什么理由,我總算明白愛情在一個女人心中的位置。你的癡情會得到善報的。我和志凱共同度過了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但自從做起生意,我就越來越冷落他。我慢慢想通了,這是兩人的緣份盡了。生意場上的變化完全不由自主。而我這個人只求成功。不要失敗的。我輸不起,在市里賣東西時,我受到冷遇畢生難忘。人活一輩子,窮是難以抬起頭來的。這一點,志凱就不這么看。他有自己的追求觀念。這樣下去,我們會越走越遠,我會傷害他的……”
我把臉扭向窗外,啥話都說不出來。阿寧用心良苦哇。近來我們夫婦間出現的微妙變化這是事實。但妻子一顆火熱的心,一點沒變呀,她想讓別人走進天堂,自己進地獄呀,她錯了,彼此既然相愛,就應彼此理解和溝通。不,我不會同意阿寧的觀點。本來寶姍的病就讓人心神不寧了,阿寧還會如此“好心”,真叫我的心思紛亂如麻。
寶姍緩緩地說:“說起我這病,開始聽醫生說得掩掩遮遮,我還真的以為自己快死了。一時間,啥都不愿想了,錢又叫個啥,生不帶來,死不帶走。那兩天,我就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快死的人了,還是孤獨一人,真受不了。我都快崩潰了。誰知上回去石家
莊二院一查,原來是甲肝,醫生說好治,我也就像是又活過來了,想想人再堅強也有脆弱的時候,像我們女人,要看開一切,難哩,阿寧她也一樣哩。”
我的眼睛睜大了,整個身體的毛孔都漲開了。寶姍沒事,太好了。我說嘛,老天爺不會如此對待一個善良的人。原本生離死別的氣氛,而結局如此富有戲劇性……阿寧表現,太撲朔迷離了。懷著這點心事,沖淡了跟寶姍談話的熱情。我們這次原想不尋常的相逢,結果是再平常不過了。寶姍沒有動情地撲進我懷中,理智和無私的愛,讓人保持著矜持。有些藏在心中,可能比說出來更珍貴。我們又談了些家常,像老熟人一樣告別。寶姍身體沒事,我自是喜不勝收。只是有阿寧的事在心里壓著,我無形中受到壓抑。
我仍需要調整自己,也許都需要這樣。我說:“那我回麥場去了。”
寶姍的表情這才流露出傷感,輕微顫抖地說:“你就走呀,還沒吃飯呢,明兒能不能來哩,我等你。”
她的眼神不容我否定,那眼神是那么得亮,眸子里閃耀著火花。
踏上崎嶇的山路,我仍然放不下阿寧。這次親身經歷,我感受到,寶姍雖然令我牽掛,依然只是心中的理想,和阿寧從鍋碗瓢盆中碰撞出來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所依存的。阿寧,不管你生意上有多么艱難,都請別把我當成旁觀著,更不要看作包袱,我雖然是一個文弱書生,也仍然會為你頂起一片彩云。我相信,人間真情會讓人看到光明,走出迷津,揚起生活的航帆……
33.好女人的幸福要自己創造
經過這次麥場之行,我的心境,該是豁然開朗了吧。可我未能做到,幾個月后,我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阿寧對我的態度仍是不溫不火,繼續專注地做她的生意,我每去麥場找她,也喚不回她昔日那樣的戀情。即使在夜里也親熱不了多久。
不在意母親說什么,我沒事情做就爬山。好幾年沒有上山了,站在半山腰眺望,山嶺相連,溝坎相串,起伏疊蕩,無邊無際。無不產生一種左右我思想的情結。人漸漸進入大自然的深處那樣,自我的東西越來越淡。山確實太博大,太具胸懷了。沒有所謂的兒女情長。更不見人世間的功名利祿,返樸歸真的情思深深地影響著人。麥場的精神在于山,走出麥場的人更應懂得山的靈魂。
遠遠的能看到溝那邊的山頭上有一座廟。廟給頂峰增添了幾分文化的氣氛。傳說那是楊七郎的廟,楊家將當年在這一帶馳騁疆場,留下了許多動人的傳說。第二天我就爬這座山。身體的疲勞遠遠比心靈的疲勞容易適應,城市里滯留下來的種種疾病,全都化解在最純凈的空氣里。七郎廟不大,僅有一間,上下兩層。里邊的神像被煙火熏得黑黃黑黃,四壁的石頭,傳遞著歷史的蒼涼。站在小窗前,身處在兩間崖涯之巔,低頭瞧去,恐懼之極,百丈崖壁上僅有幾棵小松樹頑強地生長。古人建廟不易,其用心更加良苦。
誰處在這樣的環境里,無不充滿對人生的感慨。的確,置身于大山神廟之上,視野得到了極大的開闊,胸中猶如大浪滔滔,一點點個人情態,太微不足道了。
回到家中,沒邁進屋門坎,小潔迎了出來,“爸爸!”
我驚喜萬分。
“你咋來啦?”
話音未落,有兩個人幾乎是一齊從屋里出來,阿寧和寶姍。
我一時呆了。她們倆怎么同時來找我,談啥事情,我根本猜不透她們是什么目的,臉上的表情布滿疑云。
阿寧先說:“你玩好啦?”
????“上山轉轉。”
“會不會出家做和尚?”
看來她們都對我沒有敵意哇,哈哈!“我——”我目光掃過她倆的臉,沒有回答,有這么好的女人,我哪舍得呢。
許是我的視線傳達了對她們不恭的信息,她倆同時表現出某種嗔怒。
我一下子懂了。她們沒有敵意,至少她們不是來找我算賬的。
我這才注意到,她們的發型都進行了精心地梳理,衣服穿得莊重整潔。
屋里邊,寶姍笑道:“阿寧跟我來要人,我說我還沒見著人影呢,冤枉好人啦。”
阿寧拉住寶姍的手,溫情地說:“你多漂亮。”
寶姍說:“啥呀,老啦。”
阿寧真誠地說:“我以后就叫你姐吧。”
寶姍笑開了懷:“我才比你大三個月呀。那好,好,就認你這個妹子。”
她倆如此親熱,如此隨便,讓人難以置信。這次回來,我有意沒去看望寶姍,好女人是要靠自己創造幸福的,而我跟她的親近,給她的安慰越多,最終會對她的傷害越大。至于阿寧,我很長時間沒見著她這么輕快和灑脫了。她找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再不會把我當成皮球,在兩人之間傳遞吧。
一會兒,寶姍要去看她兒子,她走了。
室內,卻彌漫著生疏的氣息。小潔從院里跑進來說:“爸爸,媽媽把錢都給了阿姨。”母親在院子里喊:“志凱,咱吃包子吧。”
黃昏,小河邊。
阿寧主動牽住我的手。我們漫步在碎石和草坡上。人與自然貼得十分近。心緒相當的寧靜。藍天、青山、綠水,讓人的思情飛揚。
阿寧說:“你還生我的氣呀。”
????“你的變化太突然了。”
????“一點都不突然。”阿寧說,“我還了寶姍的錢,我輕松多了,總算恢復了往日的心情。你還是我的。”
“那我成了什么?你當是附屬物哇,需要的時候就要,不需要的時候就扔。”
“你是我的傻蛋!”阿寧說完,張開雙臂擁抱住我,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你這個傻蛋!”沒有多余的解釋,或者不必說話,我和阿寧就完全回到了幾年前的樣子。是的,不難想象,阿寧為辦織布廠,承擔了多少壓力。此時,她要我共享成功的快樂,我真的好自慚愧。
滹沱河依然嫻靜。小泥鰍在河水中無憂無慮地嬉戲。它們擺動著看起來并不太靈氣但非常優美的身體,如鳥兒,在天空中飛翔。周圍的一切都那么空靈和諧。城市成了過去的記憶,對金錢的追逐更與今日無關。這就是麥場所給予兒女們的。
誠然,我和阿寧很快會回到石家莊,我生活的城市。但我不再怨天憂人,昔日不復存在,新的一頁將我們共同抒懷。我永遠珍愛曾經擁有的,阿寧也不會離開她的麥場。
哦,久違了,川流不息的滹沱河……
第2部:梅花劫
1
麥場村里的喇叭一響,驚動了許多戶人家。
“喂,社員們請注意,有幾封信,趕快拿來。吉秋喜、田小梅……”
正在洗衣服的田小梅一聽喊自己的名字,一縷煙似的溜出了家門。嫂子于蓮秀瞧著她的背影,猜想著準是從部隊寄來的信,只是不知道是狄田哩,還是吉麥來的。
街上的陽光極明媚,樹上的葉子吐出了嫩芽,那么爽心。田小梅燕子一般,步子邁得快而輕盈。她二十歲,油光黑粗的辮子,有一尺來長,搭在肩上,走路一甩一甩的,顯示出姑娘獨有的韻致。她穿了件紅色毛衣,映襯出青春的亮光,映在臉上,使得本來就潔白的皮膚,更為光彩照人。她的眼睛不大,卻晶亮有神,洋溢著年輕人的朝氣。
走不遠,從道北的小門里閃出一個高大的人影。這人身穿黑棉襖,頭戴白毛巾,有五十歲的年紀,瘦瘦的臉上布滿了胡子茬。見了田小梅,未打招呼,返身關好門,往村大隊部走去。此人正是剛才廣播里喊的吉秋喜。
田小梅跟他一前一后地走著。她主動問:“叔,你干嘛去?”
????“這不吆喝我取信嘛,可能是小麥他來信了,這孩子,過完年都這么長時間了,也沒來個信,他娘整天為他操心。”
????“哎,我也去大隊,替你取回來吧。”
????“那也行。”吉秋喜道,“他娘催我去地里撒化肥哩。”
吉秋喜說著轉身走了。田小梅不禁笑了。她似乎也說不清笑什么,心中蕩溢著一股子喜氣……
這是吉秋喜家宅院,四間北屋正房,兩間東屋偏房。房門旁都貼著對聯,紅紙黑字,鮮艷奪目。襯著這半新不舊的屋子,尚保留著過節的氣氛。
屋子里,一片嘈雜聲。七八個人圍在一張桌子前,有四個五十歲上下的婦女,其余男人女人混雜不等。這四個人在玩麻將牌,其他的在圍觀發議論。坐東邊的是個大胖子,白胖的寬臉,松沓的眼皮下,目光灼灼地盯著別人發牌。只聽另一位瘦女人喊:“西風。”她把牌推倒,“和了,對倒!”話音剛落,門“吱”地一響,田小梅推門進來。“嬸子,吉麥來信了,給你家捎來。”放下信,田小梅退了出去。
胖女人馬上站起身,讓別人替她玩牌,著急地接過信拆開。她又把信交給一個年輕媳婦:“娟子,給俺念念。”那個叫娟子的媳婦先掃一眼信的內容,然后高聲念道:
爸爸媽媽:
我們已在連隊生活一段時間了。我們生活得很不錯,三餐大米白面管飽。我們工程兵連隊,每人除了軍訓,還要學技術。昨天進行了打靶,我十發子彈打了七十環。受到了連隊首長的表揚。狄田和我是一個連隊,他目前在炊事班養豬。他的情緒很不好,我做了他的思想工作。我認為,無論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沒有什么貴賤之分。不過請放心,狄田和我都會振作精神,勝利完成首長交給的任務……
屋子里又炸了鍋。吉麥的娘,叫王秀榮。她先是揮揮胖胖的胳膊,堆了一臉的笑容。朗聲道:“我說嘛,俺小麥一看就是一個出息人,不像他爹,三棍梆不出個屁來。”
????“不像他爹,倒像他娘,嘴會說,以后保不好弄個官兒。”
????“只怕以后當了軍官,娶個城里媳婦,在城市里安了家,不進你這個土窩子了。”
王秀英又道:“唉,你別說,小麥這小子,還真的說不定升個官兒哩,你看他那長像,眉毛濃濃的,像周總理哩,要是電影廠里有人,還說不定能當個專門演周總理的演員哩。”
眾人跟著一陣夸獎。接下來,只聽有人說:“狄田這小子,非要當兵去,沒文化,又胖得像頭豬,我看他當個豬倌兒正合適。”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喂豬也不會就沒出息呀。”
????“要是有本事,部隊上會讓他喂豬。要是讓我喂豬,我還不如在家里做飯哩。”
王秀榮暗自笑了笑。心里想,狄福來,老小子,咱們就比比,看誰的兒子有出息。半年前的一幕在眼前浮現了:
那天,狄福來請村長到家里喝酒。正是十月寒天,丈夫秋喜去找村長要莊基,跟蹤到狄家。秋喜聽到屋里說話,猶豫著沒撩門簾進去,只聽狄福來正高談闊論:“同樣生活在地球上,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就說咱麥場這一個小村子,咱們算什么人,他們算什么人,就說那個秋喜,能跟咱坐在一個桌上,是一個檔次嗎?可人總有不盡意的地方,我家田子,考不上大學,我看他也不是做買賣的料,我想著讓他去部隊上鍛煉鍛煉,田子這孩子實在,不出去見見世面,成不了器,不吃苦中苦,難做人上人,不然的話,秋喜家兩個兒子,咱就這一個獨根苗,怕他受氣不是。當兵的事就全托給你了。”
吉秋喜站在窗外心里憋了一肚子氣,也顧不上進去找村長,扭身回家,對著王秀榮吼道:“他娘的,讓咱孩子也當兵去!”王秀榮了解狄福來的兒子,跟小麥是個冤家,明白這兩代人的恩怨注定要延伸到子女們身上,也只好來個“舍命陪君子”了……王秀榮沉浸在往事之中。打麻將的人們仍興奮得很,這會有人發出一句狂呼:“自摸!”
熱鬧中的人們,又把吉麥來信的事扔到了一邊。可有一人不同,她心事重重地待了會兒,然后不聲不響的出門了。
2
她是個四十歲的女人,雙眼皮,大眼睛,保持著青年時的嫵媚。她疾步急行,拐進一個胡同,見道東的一家門敞開著,便一閃而進。她在院里就聽到了屋里的電視機發出的說話聲。直接推門而入,把屋里的人嚇了一跳。
這個人就是狄福來,一個人正在看電視。“菊花,有嘛急事?”
“田子來信了嗎?”
??“沒有。”
??“小麥來信了。”
??“哦。”狄福來從炕上站了起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窗外,仿佛要穿透千里時空,思考判斷兒子狄田在部隊的命運。“這小子,也不來個信兒。”
這個叫李菊花的婦女,把吉麥來信的內容說給了狄福來。
“他娘的,喂豬?”狄福來陰沉著臉,心中憤憤不平,直嘀咕,他當的是什么兵呀。本想著讓他去部隊上改變改變哩,唉!田子呀,小麥他娘的就比你強多了!你就比不過他!想到這,他打算給兒子寫封信,問問他的真實情況。
李菊花見福來精神恍惚,情緒受到了打擊,不解地問:“你們兩家到底有嘛仇哇?”
“農村有嘛仇,還不是為這莊基。”狄福來想起爹臨死說的話:小子,你要把這口氣給我爭回來!他說:“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俺們兩家是東西鄰家。矛盾就發生在蓋房子上。他家先翻蓋,水平高出我家舊房一尺多。那時,秋喜他爹是個村里有面子的人,我爹是個死莊稼主兒。我爹找人家說理,他爹說,等你家以后有了錢也蓋高點兒。更可氣的是他家的房檐壓住了我家的房子,我家想升高也難了。我爹一氣之下賣了那塊莊基挪了出來。到文革開始時,我這個紅衛兵和秋喜媳婦又成了對立派,這幾年才平靜了,誰知他家又和咱比上了。唉,田子這小子喲,一點也不像我,像他爺爺的脾氣,天生受氣的料!”
菊花對這些陳年舊事沒多大興趣,轉身要走,狄福來忽然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人一樣,伸開長臂攬住了她的腰,兩個人順勢擁抱在一起。狄福來孤獨浮躁的靈魂頓時寧靜下來。他希望自己與世無爭,跟菊花一起享受晚年。這時,過去的恩恩怨怨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心里只有菊花……
電視機里的女人在旋轉著身體唱歌。電視機前的人卻早已忘記了它的存在。李菊花這個孤身女人,一時也丟掉了自己原有的人生舞臺。她丈夫在外做買賣,長年不回家,傳說在外邊有了女人。而他們的閨女都十八歲了。她這個年齡,又帶著即將成人的女兒和一個十多歲的兒子,正是進退兩難的階段。同樣失去妻子的狄福來,也面臨著兒子快要成家的現實。共同的命運,讓他們倆悄悄地接近了。他們兩家的承包地相鄰,春天里澆水施肥,秋季里收割,農活上的協作中,使愛情的種子在彼此的接觸中萌芽。狄福來當過村干部。她的政治眼光,他對農活的熟悉,都讓李菊花佩服,而女人的柔情,更容易打動男人的心……
3
冀中平原上的院落大都驚人的相似。正北房,東廂房,大門開向東南。田小梅家的房子也是這樣,院里栽著一棵石榴樹,有一丈來高,此季節雖尚未發芽,但那長長伸展著的樹枝,仍讓人感受到她來日的嬌嬈。
“小梅,誰來的信呀?”
“你猜猜。”
“小麥?狄田?”
“嫂子,兩個都來信了,讓人怎么辦?”
田小梅的心中,既幸福得心跳加快,又矛盾得左右為難。狄田也就是她心目中的田子,信寫的不長,字也不好看,語氣蠻真誠的。田子實在,部隊首長怎么讓他喂豬呢。田子說,開始他想不通。后來小麥勸他,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他這會兒想明白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道理。田子最后寫道:“小梅,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我相信,你一定懂得我的心。我雖是個傻小子,不過我希望你多來信,有時間了,去看看我爹,他一個人,怪可憐的。等以后我復員時,第一個想見到的人是你。”吉麥的信,寫了整整三張信箋,開始就熱情洋溢,激情似火:“梅妹,原來我們在一起時,我對你關心愛護的太少了,現在卻遠隔千里,我才體會到思念得痛苦。在懷念中懊悔過去的粗心大意。我想,梅妹以后若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加倍補償。當然,部隊是個大學校,是我奔向彼岸的帆船,我會珍惜一切,勇往直前的。”
兩個男孩子的影子交替著在眼前閃現。這一天,田小梅的情緒是興奮而恍惚的。兩個信封放在桌上了,信封上的紅色三角章和小燕子的圖畫都一模一樣。她打算寫回信了,田子喂豬,的確不體面,可怎樣安慰他呢?小麥搞訓練一定有意思。于是她先給小麥寫信。剛開個頭,就不知寫什么了。往事涌上心頭。十歲時的那個夏天,小麥他們一起玩。小麥鼓勵小梅上樹,那是他家里一棵老榆樹,小梅攀上樹去掏麻雀窩,上到樹權上,她再也上不去,竟也不敢下來了。小麥著了急,回家去搬梯子,恰好田子路過,爬上樹,讓小梅的腳蹬在他肩上,一點點的扶下來。瘦弱的小麥扛著梯子出來,小梅已笑瞇瞇地站在了地上,田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天上繁星數不清,它們是那么的遙遠,使人不敢想象。它們都像是一盞盞燈籠高高掛,把凡間和仙界分開那樣。小梅靈思一動。給小麥寫信的內容充實起來。她聯想到電影屏幕中頂著星辰,踏著冰雪執勤的哨兵,士兵的形象漸漸高大,使人崇敬起來。她的情感在筆端表達得也有趣和直率,最后寫道:“我為你驕傲!”放下筆,她還有些激動,想給田子的信也一氣呵成,可是用什么語言哩,真使人犯難。去贊美喂豬嗎?她實在是不欣賞養豬這個職業。家里圈中就有豬,那是最苦最臟的活,天天跟豬打交道,人不成了傻子?尤其是一個年輕人,田子他雖厚道,踏實勤勞,可是一個年輕的戰士去養豬,也算是當兵了,多讓人羞于啟齒。如果當個司機什么的,學一門技術回來,那是多么風光呀。信從哪寫起哩,告訴他說這個職業不好,要求領導給調換,或者說,你干這個也會有出息,哎呀呀,難死小梅了。她還不滿二十歲,再也不愿意思考這樣的難題,干脆先給小麥寄走信再說。
????“吱——”門一響,于蓮秀閃身進來。她二十七八歲,個子矮小,臉上布著眾多的小雀斑。但她的眼睛卻十分的迷人,嘴角帶著微笑,是個和善而又親切的人。
????“喲,寫回信呀。”
田小梅頓時羞紅了臉,笑道:“隨便瞎寫。”
“瞎寫!那給我看看。”
田小梅將信往抽屜里一放,問:“嫂子,你不睡覺,進來于嘛?”
于蓮秀道:“干嘛,明天想去地毯廠織毯子去,你要是去,咱就做個伴兒。”
????“去就去唄。”
????“可不,咱家又不會做買賣,就給人家打工吧,掙一個是一個。”于蓮秀談論著,突然想起什么,又說:“我見著娟子來找咱娘,說是給你提親哩。”
????“多事婆子,我不要。”
“羞嘛?我和你哥,也是十八上訂的,莫不是你有心上人了吧?”
????“哎呀,嫂子,我要睡覺了。”
??“是給田子提親,你不樂意?”
??“我不管是誰,不同意。”
田小梅一聽說有人給狄田子提親,心里猶豫不決,低頭沉思,自己心中還沒個譜呢,她們操哪門子心呢。
4
夜十點鐘了,吉秋喜家的燈還亮著。王秀榮早已鉆進了被窩,仰面躺著。吉秋喜也爬在被窩里,胳膊露在外邊,慢悠悠地吸著旱煙。夫妻倆誰也沒有睡意,吉秋喜琢磨著今年該干什么生意。兒女們都大了,都要花錢,三個孩子三張嘴。老大小麥暫時不用管了,閨女婷婷正上初中,二兒子雖說小,也快小學畢業,一頓吃兩個饃還說不飽,狗日的,都是張嘴的貨。王秀榮跟丈夫想的完全不一樣,她翻過身說:
????“哎,咱小麥也不小了,該托人給說媳婦了。”
????“復員還早哩,說得早,花錢多,見個面,過個節,不破費呀。”
????“怕破費,別要那么多小子,是老娘我要生的呀。”
????“反正我也沒強迫你。”
????“好,有種,有種,以后你甭想挨老娘。”
王秀榮把頭一蒙,就想睡覺。吉秋喜心里亂哄哄的。自家上邊三代單傳,到了自己這有了兩個兒子,那幾年可真是樂。有人就有力量,老狄家就占不了上風。這會兒也沒有文化大革命了,自己不挨批斗了。別人也不提什么斗爭了,逢說話都開口講個錢字,兒子多倒成了負擔。吉秋喜不睡,王秀榮也給攪得睡不著。她的想法跟秋喜不一樣。人嘛,車到山前必有路,要發愁,再有錢也愁不過來。她活得很有精神,天天一毛兩毛的和人玩麻將。她雖愛玩,正經事一點不誤,眼下,她心里就裝著給兒子介紹對象的事。她暗自把附近熟悉的姑娘,數了個遍,覺著還是小梅跟小麥有點緣份。事不宜遲,明兒就托人說親去。心里有了目標,她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吉秋喜也沒趣地合眼睡去。
????“咕咕,咕咕”,公雞不知叫過了幾遍,紅日漸漸從東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了新娘般的臉蛋兒。麥場村的村民揉著眼睛出現在街頭,有的扛著鐵鍬,有的背著糞筐,與此同時,豬圈里的豬叫聲,做飯的風箱聲,提水的水桶聲,一切的一切,都在傳遞過程中,滋生著春天的朝氣。
吉秋喜做著飯,王秀榮也就起床了。她二話沒說,先去院外張望,見街對面的門開著,大聲叫了兩聲:“娟子、娟子。”
對面院子里傳來一聲“唉——”,一分鐘不到,娟子就出來了。
她披著長發,穿著拖鞋,說:“嬸子,這么早就湊班兒呀。”
王秀榮問:“沒吃飯呢?”
????“他早就出去做活去了,我一個人還沒吃哩。”
????“那好,吃了飯趕緊來,我有事跟你說。”
????“有事呀,有事這就說唄。”
王秀榮走過去悄聲說:“我想著讓你去趟小梅家,跟小麥說親去。”
娟子一聽這事,嘴一撇,“這事兒呀,你怎么不早說,人家狄田他爹年前就催我,我昨兒才過去了一趟,見了小梅她娘。”
王秀榮一聽,像是給人當眾扇了一巴掌那樣,臉紅到了耳根。她強笑著說:“這樣吧,你再去一趟,也給小麥說說,小梅家肯定看不上福來家的小子。”
娟子想一想說:“沒關系,去就去一趟,誰讓咱們關系好來著。”
王秀榮謝過娟子,往回走,心中仍忿忿不平,這個老福來,又算計到了我的前頭,真憋氣呀!王秀榮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她三步并兩步回了家,先把院子里的凳子給踢翻了,隨后水桶也給踢倒了。
吉秋喜出來瞅著妻子:“大清早,你瘋啦?”
王秀榮總算是找到了爆發的地方:“對,我瘋了,跟著你這個老王八,窩囊廢,我不瘋才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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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小麥施了肥,澆上茬水,村民們就沒什么農活了。當過幾年村干部的狄福來,對做買賣并不熱心。眼前,他最關心的是兒子的前途。聽秋菊一給他說吉麥來信的事,弄得他心中特別不是滋味。直接問秋喜吧,又放不下面子,況且大體內容已知道,問也沒用。狄福來快五十歲人了。他意識到每個時代都會造就新的英雄。他本人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可兒子年輕呀,他不能一輩子扛鋤頭吧,他希望他能出人頭地,以后當個官兒,活出個人樣來。哪想到這一去就弄“豬倌兒”,丟人喪興的。難道他就比不過小麥?他想給兒子寫封信,卻又不知道談些什么,說喂豬不光彩吧,又怕人說自己封建。贊揚喂豬吧,絕對不愿意。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抱有絕望的心理,俗話說,出腿才看兩腿泥哩。他靜下心,給兒子寫了封信,鼓勵他樹立遠大的理想,以大無畏的精神,奮斗再奮斗。
寫了信封,狄福來又覺得不放心。他聯想到兒子的婚事,早把小梅當做了目標。對于這事,媒人娟子說對方還沒給回話,等等再說。這就是說,小梅還沒拿定主意。因此,小梅的態度很重要,她對田子的影響更不容小看。他那善于分析問題的腦子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放下其它的事情,走出家門,直奔小梅家。
走了半截,狄福來細想不對頭。小梅她娘,這一關怎么過呢,李玉芳這個女人,勢利得很,她聽說田子喂豬,肯定不會同意這樁婚事。小麥這狗日的,你來信干嘛提田子在部隊喂豬的事,這不是明擺著抬高自己嘛。這小子心術不正,田子跟他在一塊,難免要吃虧。放慢了腳步,狄福來拿不定主意。
“福來,低著頭想嘛事兒,想撿個金元寶呀。”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王秀榮。這兩天,王秀榮越想越覺得兒子的婚事,不能就這么打退堂鼓,小梅姑娘不錯,四周的好閨女也不少,只是不能便宜了老福來這家伙,只要他兩家沒說好,沒成親。小麥就還有機會。她思想了半天,終于想了個好主意。她跟狄福來在十幾年前的文化大革命中就是兩派,吉秋喜只因拿了生產隊的一袋子玉米,就被福來當做偷盜犯批斗了兩年。她家和福來家的關系,三代人也和好不了。兩人相見,笑在臉上,恨在心里。狄福來灰色中山裝,表現著他的莊嚴,上衣口袋上插著那支鋼筆,更叫王秀榮不能正視他的存在,所以見了面,好像彼此關系很不錯那樣,先打招呼。
“是秀榮嫂子呀,忙乎嘛呢?”
“哎,別提啦,我正問你哩,你家田子來信了嗎?小麥來信說訓練很緊張的,我說緊張好,長出息。可就是咱不識字,他妹子婷婷又在縣里上學也不回來,這不,想寫封信都得求人,我準備讓小梅代寫回信,碰上你了,你是文化人,文革那會兒就寫過大字報,誰都夸,你來給俺幫幫忙吧。”
言談笑語之間,狄福來卻如遭受了突如其來的炮彈轟擊,強撐著笑意,邊推辭邊倉皇逃去。
王秀榮心里卻無比地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