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 張欣站在海邊，張開雙臂迎著大海，興奮得難以自持。

這是張欣第一次見到大海。張欣的家在內陸，22歲的張欣沒到過太遠的地方，這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大海，感覺真好，好像自己升華了一樣，變得和大海一樣遼闊，真好。

波浪發出唰唰唰的巨響，一遍一遍沖上來。張欣感覺波浪就好象澎湃在自己的血管里，瞬間充滿了力量。自己年輕，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去奮斗就永遠會有希望，不是說：與天斗，與人斗，其樂無窮。我不要與天都，也不要與地斗，我只要通過自己努力，過上好生活。

我能行。一股力量鼓蕩著張欣，張欣興奮的想大叫。

這是在澳門，澳門的海邊。張欣同樣不敢相信自己到了澳門，同樣的事情，對一些人可能是家常便飯，對另一些人就是一種夢想，尤其是張欣這樣的社會底層的孩子。張欣有強烈的改變命運的愿望。

剛到賭場的時候，看著那巨大的門樓和晃得人眼暈的燈光，張欣有些猶豫，不敢往里進。姚經理說：不要怕，我們不是來賭博的，進去感受一下有錢人的生活，會給我們動力，我們也要過這樣的生活。

姚經理也是20多歲，穿西裝打領帶，皮鞋和頭發一樣亮，臉上的笑容像盛夏的風一樣，熱烈撲人。他總是讓人叫他小姚，見到年紀大的，他就說叔叔阿姨，叫我小姚就行，見到年紀差不多的就說哥哥姐姐，叫我小姚就行，見到比他小的，就說叫我小姚就行。

姚經理環顧一周，帶來的十幾個人都在看著他，姚經理笑了：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們來體驗下有錢人的生活。頓了頓又說：王侯將相，難道有種？走，進去!

張欣也跟了進去。姚經理真有自信啊，口才也好，這也許就是他成功的原因吧，我也要這樣。

賭場的金碧輝煌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像提線木偶一樣別姚經理提著在賭場里轉來轉去，同樣的，一些火花在所有人心里被點燃并蹭蹭蹭的往上躥。張欣也是。

回到酒店，同樣是奢華，顧不得休息，顧不得眾人的感嘆。姚經理迅速召開了一場體驗會。大家圍坐成一圈，中間是姚經理。姚經理讓每個人談來澳門的感受和體驗。末了，姚經理說，人生來平等，憑什么他們就有錢，就可以享受這些，憑什么我們就該為一天三餐奔波不斷？我們也要做有錢人！我們公司從來不講單獨一個人掙錢，我們強調的是團體，我們的宗旨是讓每一個公司的人都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甚至是億萬富翁，只要你敢想敢干，成功就會向你走來。加入我們，成為公司的經銷商，我們共同成為有錢人！

火花又被點燃，氣氛熱烈，掌聲更熱烈。

第二天，姚經理又帶大家參觀了豪車賣場，購買了高檔衣服。在豪車賣場，銷售人員講解時很禮貌，但是眼底掩飾得很好的蔑視還是被張欣發現了，張欣發誓，將來一定要買一輛讓他們看看。穿上高檔衣服，張欣感覺自己變成了有錢人，張欣知道這只是錯覺，但是張欣相信能讓這種錯覺變成現實。

（二）

張欣已經下定了決心，做公司經銷商，拼搏一把。畢竟年輕時候不拼搏到什么時候再拼搏呢。

做公司經銷商需要一次性購買公司2.8萬元的產品。張欣今年22歲，正讀大三，對于一個沒有任何經濟收入的大三學生來說，2.8萬元的初始啟動資金，成了張欣做事業的攔路虎。

張欣想向同學朋友們借錢，可是大家都是在校的學生，誰都沒有錢。張欣借了一圈，能借到最多的一筆錢也就是500塊錢，和兩萬八比起來，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張欣也知道有校園貸款這種事，可是她不敢去貸這種款，校園貸款就是一種陷阱，是帶血的，對這一點張欣有清醒的認識。張欣聽說，有學生貸了幾千塊錢，等到還的時候，就變成了幾萬，根本還不起，并且很多女生還要被拍裸照。張欣系里就有一個女生，貸了幾千，還不上，錢就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到最后欠的錢成了一個不敢想象的數字，這個時候貸款公司就逼迫賣淫還錢。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再也無法回頭，現在那個女生已經成了被貸款公司控制的小姐了。這種事情想想張欣就不寒而栗，這種貸款絕對不能貸。

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張欣都想了，似乎剩下一條路來，找父母要錢，可是想到這里張欣心里就一陣發緊。張欣的父母都是勤勤懇懇的農民，在老家種地，農閑的時候父親去工地上打工，省吃儉用一年也攢不了多少錢。自己大學上三年來，每年的學費支出都是家里的主要支出，再向父母要錢去投資無法想象。還是算了吧，自己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張欣搖了搖頭，否定了這條路。

接下來的幾天，想不到一點可以想到的辦法。張欣像黔驢技窮的驢一樣，還是撥通了爸爸的電話。我要錢是去做事業，不是自己去享受，去消費，不去進行投資又怎么能掙到錢呢，雖然我要了一些錢，可是我會掙回來，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掙很多錢，足以彌補，足以讓爸爸、媽媽、弟弟都過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為錢發愁的好日子。張欣心里這樣安慰自己，也是為自己心底的羞愧找借口。

張欣在電話里向爸爸說了投資的事情，說是和別人合伙，但是具體是做什么生意，任憑爸爸怎么追問，不知道為什么，張欣都沒有告訴爸爸，也許張欣心底里對這項投資也有著不安。

爸爸不同意張欣做什么投資，要張欣好好上學，掙錢要等畢業了再想，說里也沒有錢，僅存的幾萬塊錢，還是給弟弟將來結婚用的。張欣解釋這是個機會，能掙到錢，并且不影響學業。爭論了很長時間，爸爸始終不同意，張欣突然失去了耐性，怒火像失控的火車一樣橫七豎八的就拐了出來。張欣在電話里大吼：不讓投資！不讓投資！就知道種那二畝地，就知道給別人打工，一點都不知道進取，你們窮了一輩子，難道讓我和弟弟也跟你們一樣！我們不要像你們那樣一輩子窩囊。

掛了電話，張欣痛哭了起來。她恨，恨父母，也恨自己，恨父母的窮，恨父母的老實巴交，恨自己的平凡普通，也恨自己在電話里說的傷透父母心的那些混帳話。她恨自己！

第二天，爸爸打來了電話，告訴張欣她要的錢已經打到了張欣的卡上。爸爸沒有多說，只是要張欣做生意要小心，別被人騙了，爸爸還說張欣是家里的希望。張欣強忍著不讓淚流出來，張欣聽得出來爸爸的聲音恨疲憊。

（三）

交了兩萬八，張欣成了公司的一級經銷商，公司發給張欣一本大紅封面的榮譽證書，上面寫著：恭賀成為公司的一級經銷商。姚經理握著張欣的手說，歡迎加入公司，今后我們就是一個團隊，你不要擔心業務，我們會幫著你做，共同掙錢。姚經理說，干這行要想掙大錢，就必須多拉人參與，拉的人多了分給你的獎金就多到讓你數錢數到手軟，你們學校那么多學生，這就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就是資源，懂嗎！

張欣有了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勇往直前，做！

當晚回到宿舍，張欣就迫不及待的向室友宣傳公司和產品，還有公司那誘人的模式。張欣感覺自己的口才從沒有像現在這么好過，可是沒人響應，室友剛開始還聽，慢慢的就沒人聽了。室友們說這是傳銷，要張欣不要再干了。張欣爭辯說這是直銷，是合法的。

這等于是張欣第一次做業務，也是第一次失敗。張欣有一種淡淡的挫折感和擔心，但是張欣很快就把這絲情緒壓了下去。張欣想這僅僅是開始。

隨后，公司針對新加入的員工開展了一系列的培訓，教授業務技巧。每次的培訓張欣都非常認真，培訓下來張欣寫了幾十頁的培訓日記，工整記錄了培訓心得和業務技巧，如何邀約新人加入：從親戚、朋友、同學開始，如何通過會議培訓的方式借力使力，如何關注對方的需求點針對性的發現需要，如何溝通不同人群，如何激勵自己和他人，如何成功等等等等。

每次的培訓都收取3000到5000的費用，無奈的張欣只有一次次向父母張口，累計下來向公司已經繳納了六萬八千元錢了。張欣不知道的是，這六萬八千元已經把家掏空了，而她得到的只是一張“直銷培訓結業證書”和一本“直銷員證”。

培訓結束后就開始做業務，當然所謂業務主要是邀約新人加入，就是俗稱的“拉人頭”。有些是張欣一個人做的，有些是姚經理帶著人幫忙做的，但是不知道是拉的人不對還是運氣不好，總之是沒有做成一單。

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期間張欣的身影穿梭于校內校外，向所有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宣傳公司產品。在公交站臺等車時，到小店買東西時，甚至在學校外面的早點攤吃早點時，只要有搭訕的機會，張欣就不失時機的開始介紹公司，期望能夠做出業務。張欣像著了魔一樣，但仍然是一單都沒有做出。

漸漸的，張欣的學業落下了不少，漸漸的，張欣越來越沒有信心，漸漸的，張欣感得好難好難，好累好累，漸漸的，張欣覺得眼前的路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在張欣感覺自己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張欣找到了弟弟。張欣的弟弟17歲，也在張欣上學的這個城市，在一家飯店打工。張欣想讓弟弟和她一起做。

弟弟聽了之后，就說，姐，這是傳銷。

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可是已經投了那么錢了，我現在沒法退出了，要不干了，那投的錢怎么辦。

弟弟聽得出姐姐的痛苦，就問，那怎么辦。

只有咬牙干下去了，干脆你做我的下線，咱倆一起干，不想掙錢了，只要把投進去的錢掙回來。

那好吧。

生活的車輪會一直向前，不管人們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這個城市每天日出日落，張欣姐弟在其中就像大海里的一顆水滴一樣毫不顯眼，每天疲憊的奮斗，又疲憊的失望。因為經常外出耽誤工作，弟弟也被飯店炒了魷魚。姐弟倆就相依為命的掙扎著。

公司有個要求，如果發展不了下線的情況下，每個月都必須從公司進夠一定數量的產品，否則就將取消經銷商的資格。這個月，已經是山窮水盡，再也無力購買產品。已經又多次向爸爸要錢的張欣再也張不開口向爸爸要錢，就和弟弟商量讓弟弟回去向爸爸要錢。

弟弟很快就會來了，告訴張欣，家里早就拿不出錢了，上幾次購買產品的錢還是爸爸去借的。弟弟說，你也借遍了同學朋友，我也借遍了同學朋友，現在是一點錢都沒了，我們不干吧。

不干嗎？不干了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張欣像是對弟弟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張欣已經無力說話，支撐著她的那根桿子無聲無息的斷了，她失魂落魄，她腦子空白，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走，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該怎么面對。

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她輕聲對弟弟說。

（四）

張欣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拖著腳步。她不知道要去哪里，還有什么地方可去？

張欣來到了河邊。她并不想來這里，只是這里沒有一個人，她不想見任何人。

張欣呆呆的看著那幾乎斷流，又無比渾濁的河水，看了很長很長時間，突然放聲痛哭。

爸，媽，我沒臉見你們了。我好幼稚，家里的錢就這樣被我蕩完了。我知道，這些都是你們的血汗，是一分一分省出來的。我知道這是給弟弟蓋房子，結婚的錢。小弟，對不起了，姐姐不好。

爸爸說讓我小心，爸爸還說我是家里的希望，希望呵。爸爸，女兒是家里的災星啊。

爸、媽、小弟，是我不好，我辜負了你們，可是我沒有連再見你們了。來世，來世我再對你們好。

深夜的時候，張欣爬上了對面的那座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