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以為我死了。不能聽，不能動，甚至不能思考，甚至沒有“我”。
一種一無所有的溫暖。
直到某一刻突然開始有了時間，于是有了念想，我必然是要做點什么的，是要……握住什么！
當我想到握住的時候，我就感知到了我的手，它真的握著什么，緊緊地，像是一個球狀物體。然后我感知到了無盡的疼痛從四面八方襲來，通過這些疼痛，我感知到了我的身體，我還活著。
我感受到了自己從未擁有過的強大的力量，與此同時還有瀕死的脆弱。一股股暖流不斷地從我的右手傳向全身并快速治愈著我的傷口。這暖流這般熟悉，卻原來就是那我以為身處“死亡”的溫暖。它來自我手中那顆圓圓的球，那是……她的內丹！
我慢慢想起更多的事情。失去意識之前，我本還在準備渡劫，按劇本應是到互放狠話的環節。于是我矯首昂視，內心暗吼“我是你爸爸”?？商炖撞话刺茁?，它什么也不說，就突然一股腦地劈了下來。沒有任何蟲蟻遁走，鳥獸齊鳴的異象；沒有金光閃閃的特寫。就像渴了倒杯水，餓了只吃肉，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劈就是了。
她的內丹本來打算誓死不用的，這樣珍貴的東西?？衫捉賮淼锰炝?，我想把內丹丟出去，卻舍不得，也來不及；于是我把它緊緊地護在了身下，雷蛇也到了頭頂。
終究，還是它救了我一命。
我把它輕輕舉到眼前，翻來覆去的看。沒壞，一點傷痕都沒有。我松了口氣，然后傻笑起來。她的內丹真好看，瑩瑩如玉，如她本人。
可突然，它沒由來地變得通紅起來，滾燙如火。它迫切地想脫離我的掌控。
只有一種可能——主人遇到危險了，生死垂危！
我顧不得身上依然重傷，艱難爬起，現出原形，瘋狂向她的方向奔去。遇山翻山，遇海渡海，擋我者死！
(九)
半小時前，小離山，斷天涯。
燕京以北二十里，醉是清風小離山。小離山以草出名，整座山無一棵樹，只有各種雜草撒野地長，間或冒出朵朵色色小花。一些數人高的巖石隨意地在草地間站著，像是守護它們成長的稻草人。又其東南面坡緩向陽，向來是情侶幽會的好去處。
此時冬還未盡，春乍來，來此踏青，再適合不過?？山袢?，此處封山了。滿山的青綠，早開的花，現在只屬于兩個人。
一個國士無雙，一個風華絕代。
一個路人，一具白骨。
他們走得慢又慢，手挽得恰好的緊。她別下一朵小花插頭問他“好不好看”。他眼神比平時還要憐愛三分，卻不夸她，反而去夸那朵花，他說“這是它一生中最好看的時候?！?/p>
她聽出了他委婉的極高的贊美，臉色羞得一紅。紅得天地都暗淡了幾分，紅得他的眼神也暗淡了幾分。
還有約摸一刻鐘，時辰便到了，他想。
“花不過是自顧自地美著，卻是因了這美被生生折下，白丟了卿卿性命”她說。
他還以為她看穿了他。
卻是沒有。
還是有。
還沒發生那就沒有。
還擁著肩，
握著手。
今天算是他們認識兩周年紀念，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他們也做著赤誠的樣子?？伤纳窨偛粚帯?/p>
她總想起那個視頻，視頻里一座破舊的小廟，一面長了銅銹的照妖鏡，一個被他亂劍砍死的僧人。
還好她沒來得及想太久，他直當地戳破了。在他們坐在一個小懸崖邊，雙腳赤裸地踩著云的時候，他說“小妖啊，其實我知道你是妖怪?！甭曇粝裨埔粯拥?。
“嗯”，她的回復有一點點的失落和措手不及，但沒有驚訝。她知道總會提起的，但沒想到這么快。
“看來那只皮皮蝦跟你說過了?！彼f，“那應該是我們剛認識兩個月的時候，你還是粗布衣裹著的灰姑娘，我還是兩袖清風的窮書生?！?/p>
她想到那時他破草鞋里的蠶絲襪，想到他身上極淡但背后的意味名貴無比的檀香；裝窮都不會，一陣好笑。
他說“那天大雨，我們身無分文，無奈投宿一家破寺廟。奔波疲累了一天，你早早睡了。我卻是被那寺廟主持，也是唯一的僧人叫醒了?！?/p>
她的手一抖，卻也只是輕聲“嗯”了一聲。
他說“那主持說我身上有黑氣纏繞，他說你可能不是我們的同類。然后他給了我一面照妖鏡。我自然是不信的，你怎么可能是妖怪呢？但我止不住地好奇，所以我還是照了你一下?！闭f到這，李路人笑了一下，“你一定好奇我看到了什么了吧。我看到的……依然，是一個絕美的女子，美得像妖精。所以那個惡僧果然一派胡言，我就抽出佩劍，亂劍砍死了他?！?/p>
說完的時候，他不覺滿目淚流，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啊，對不起！”
他說，“我以為我砍死了他的，我砍了好多劍，他應該死得不能再死了的。”
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搖了搖頭。他握著一把短匕，匕刃已完全沒入她的胸口。
她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她最喜歡他的頭發了。“辛苦你了，準備很久了吧。所以喜歡我也是騙人的？”
他邊流淚邊笑，“如果你還像之前那么強大，我就會像之前那么喜歡你。”
“老和尚既然沒死，也一并出來吧?！?/p>
故事里那個本該被亂劍砍死的老和尚果真從一塊亂石后面走了出來，“阿彌陀佛，妖施主神交已久，終于得以一見?！?/p>
“只有你們兩個老弱病殘么？”小妖凄慘地笑了笑，“我可不是這么好殺的?！?/p>
李路人起身離開小妖往后退，小妖只是坐在懸崖邊沒有攔著。匕首依舊留在小妖胸口，可一滴血也沒留出來。
她先是低聲啜泣了一下，低若罔聞。然后她拿出手機，把上面所有有關李路人的一切都刪除了。他的視頻，她的日記。她突然特別懷念那只又丑又蠢的皮皮蝦。
關于李路人的東西太多了，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她都想留下，所以現在刪起來就有點慢。她花了整整五分鐘才刪完。沒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也沒有人阻攔，因為今天，她必死。
刪完了，她終于站起來，轉過身。她很努力地深吸一口氣，很努力地露出一個微笑。
她輕輕拔出匕首，恨鐵不成鋼地說，“小路路啊，你忘了啊，我是骷髏誒，骷髏是沒有心的。你捅這里也沒用哦?！?/p>
“不應該，天下不出五步散。你現在總該動不了才對。莫非，今晨我給你泡的桂花露你沒喝？”
“當然沒喝！我早就覺得你不對勁。我們女人就是這么生性多疑，哈哈?！毙⊙笮?，想起早上滿心甜蜜地喝下那碗愛的桂花露，疼得微皺眉頭。
“差點被你騙了，你果然還是中毒了?！?/p>
“那又如何，解了便是。”小妖從懷里拿出一小瓶綠色藥劑，上面寫著——風油精三個大字，仰頭一灌，臉色片刻之間恢復正常。
“阿彌陀佛，即便如此，沒了內丹，施主的戰力怕是十不存一?！崩虾蜕姓f。
“殺你這個禿驢足夠了?！?/p>
“那加上我一劍天呢？”石頭后面又走出一個背劍的俠客。
“還有我們凌云兄弟。”
“西山笑輕梅”
“峨眉七靈”
……
一個一個的人不斷地從石頭后面冒出來，大聲報上自己的名號，生怕不能流傳后世。
小妖看向最后走出來的一個手拿筆墨的大叔，只剩他沒有說話了。他一身白袍，看起來也像個讀書人。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那個……我就是一個說書的，不管這場誰打贏了，總要有一個負責向天下人宣傳的不是。你們繼續。”
于是，一陣風吹來的功夫，架就打起來了。而說書人就以石為桌，用筆墨開始記錄這場不為人知的戰斗。
小妖變出了機關槍，變出了火箭筒；那些劍士俠客的護體罡氣不堪一擊，一個個都被打成了篩子，然后消失……是的，這些不過是殘像。敢殺大妖的，哪有弱者。
小妖也發現了，她這些小手段似乎除了消耗自己并沒有什么用。風油精也沒能徹底壓下她體內的毒素，不過是暫時清醒一點而已。她必須速戰速決。
她身上中了好幾劍，但是問題不大，她終于也撕碎了一個人。她發現，比起那些身外之物，果然還是自己的肉體最有力。于是她變成了她的本體。
她本來就是個死人，一具骷髏，一個妖怪，何必強求一個書生呢？
她拆下一根肋骨，握在手上。她開始大殺四方。
她一骨頭敲碎了老和尚的天靈蓋，自己的肋骨也碎了。于是她又拆一根。
這一根被她秘法引爆，直接跟峨眉七靈同歸于盡。
一根一根，終于她身上已經沒了肋骨。
而場上也只有兩個人站著了，李路人和那個說書人。
“切?！彼p蔑地笑了一聲，準備往山下走。
一道符咒突然從說書人手里飛了過來——碎骨符，她的死穴。
卻原來，說書人寫了半天原來不是記錄，而是畫符?！巴烁阏f了，故事的結局往往是我們說書人定的。我說你是一方禍害，殺得天下生靈涂炭；那么”他另一只手捏死了一只路過的蒼蠅，“這條命也會算在你身上。”
她全身的骨頭都在一瞬之間產生了裂紋，趴倒在地。
“我說你花言巧語，騙得我們狀元郎一時鬼迷心竅，我想天下人最后也是會原諒的?！闭f書人走過來低下頭看著她的眼孔說，“那么我說你死，你就得死?！?/p>
“那我說不！你奈我何！”
一道霸氣十足的聲音突然響徹山間，那自然是我！
緊趕慢趕，我皮皮蝦終于沒讓主人失望。只是出場的形象似乎不太好，一身泥沙裹著血漿，步履搖搖晃晃，像是隨時要倒下。
事實上，我也已是強弩之末，全靠一口氣調到這里。但我還是希望我猙獰的體型能嚇壞這些愚蠢的人類。特別是李路人，無論如何，我得撕了他。
我絲毫不顧及小妖身邊的說書人。只是像以前俯下身，等著主人騎上我的后背。
“你的內丹?！蔽以诓莸厣嫌昧Φ夭亮瞬磷ψ?，從鱗甲下掏出一塵不染的內丹給她。
“來不及了傻瓜?！?/p>
“不會的，你快吞下去啊。我們去撕了這兩個王八蛋。”
“撕就撕，哭什么呀。真是丑死了。”小妖努力掙扎著想要起來，她嘴里說著，“皮皮蝦，我們走。”卻碎得已經騎不上我了。
李路人踟躕了一會，突然像是下了什么決心，終于走上前來，小心地把小妖抱了起來，抱到我的背上。
他小聲地在她耳邊說，“怪只怪自古人妖不兩立，擅違者，當誅九族?！?/p>
然后不等我撕，橫劍自刎。這很卑鄙，好像死了，就再不會受到責難了。
而還活著的，當然要很努力地逃亡。
我說，“主人坐穩了，我要狂奔了?！?/p>
小妖很用力又無力地抱著我，沒有說話。
說書人也沒說話。從我出現以后，他只是在一旁安靜而饒有興致地看著，仿佛看兩只翅膀浸濕的蚊子，在水面上垂死掙扎。
然后我奔跑起來，卻并沒有我想象中的萬夫不當之勇。事實上，我差不多跑兩步，摔一下，跑兩步，再摔一下。但總是在跑對不對。很快，很快就能離開這里，然后調養一番，又是毀天滅地二人組。這次我再也不會放她去找什么書生了。
她是妖怪，只能跟我在一起。
我們大殺四方，去吃所有天底下好吃的東西。她大喊一聲，“皮皮蝦，我們走。”然后留下傳說和背影。
可是我走不動了，我真的走不動了。
那說書人大概也看夠了。他拿出一個小方鼎，方鼎迎風長大，然后一股可怕的吸力從里面傳來，我們被吸了進去。
“皮皮蝦?！?/p>
“嗯？”
“你真是丑死了。”
“唔……”
“又丑又笨又沒用?！?/p>
……
“最近還有什么好吃的么？姐姐帶你去搶?！?/p>
“還真有兩個?！?/p>
“是什么呀？”
“油炸皮皮蝦，和香酥排骨。”
“那一定很好吃?！?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