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清瑞作品集》序

金鄉(xiāng)金平湖夜色

有文字的橋梁,與耿清瑞相識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只是生旅契闊,睽違已久,那點文字的緣分早已淡漠在記憶的深處。前些日子,他突然來訪,竟抱著一摞多年積攢下的散文與小說。讀著這些篇章,真有點喜出望外,人與文的血肉便一點點生動起來,才知道什么叫滴水穿石、什么叫聚沙成塔。

我們處在文學被裹挾被異化、邊緣化的時代,文學的靈魂早已沉溺在規(guī)定、一律與商品大潮的洪流里,不僅少了獨立觀察思考的純粹,也失卻了人性本來的真誠。愈是如此,真正的文學之樹,也就會在這人性的沙漠里成為珍稀的希望。這種泛著綠意并艱難地呈現(xiàn)著生命力量的文學之樹,當然不會生長在廟堂里,甚至也不在日漸熱鬧卻日見孱弱的“文壇”上,而是生長在野草得以蓬勃的大地上,在那些平凡卻高尚并堅忍不拔地堅守著文學之魂的心靈上。耿清瑞就是這樣的一顆樹,也正是在“純粹”與“真誠”這兩點上,讓我感到了他的這些文字的熱度與亮光。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耿清瑞秉承著中國文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蘸著自己心血,打磨出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并在這些文字里安妥了自己的愛。他的兩部中篇小說都有著完整的結(jié)構(gòu),也有著厚實的生活基礎(chǔ)與流暢清新的語言,尤其是《血色百合》,故事跌宕曲折,引人入勝。但是我格外看重的,還是他的散文。《輕輕走過青春的歲月》、《深秋,那片血紅的楓葉》、《曾經(jīng)的愛,曾經(jīng)的痛》等,在這近十萬字的河流里,沒有虛妄的泡沫,也沒有無病呻吟的矯情,只有一顆樸實的心,向著人世打開著。那位年過古稀的老農(nóng)民,兒子無端被人打成重傷卻久久不能立案。曾是檢察官的耿清瑞,不能坐視百姓的苦難冤情而讓犯罪嫌疑人逍遙法外。他記下了犯罪嫌疑人被批捕時老農(nóng)民的“老淚縱橫”與欲跪的感謝,更記下了自己的反問:我的衣食父母啊,這本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為何還要感謝?

最讓我感動的,還是寫給母親的那些篇什。他背起有病的媽媽奔向醫(yī)院,背著媽媽跑外科去拍片。當媽媽心疼兒子的時候,兒子卻只想著小時候是媽媽常常地背著兒子,有時一背就是十幾里——“媽媽拿心為兒女鋪路,還生怕我們走路硌了腳”,“您用一生的堅韌和無私的愛鋪就了我生命的底色,我要用我厚實的脊背作您余生的拐杖”(《媽媽,讓我背您一次》)。背母親,還抱母親。當母親病重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時候,是清瑞單膝跪下,將母親從沙發(fā)上抱到擔架上。可是就在這時,母親睜開了眼睛問:“你吃早飯了嗎?”大家爭著要抬,兒子不讓,兒子就怕“大家用力不均弄痛了母親”(《陪母親聊天》)。《苦夏》則記載著對于自己兒時母親的記憶——在煙熏火燎的土灶房里,每次變著花樣做完飯,“母親衣服濕得只剩下個衣角”;可到了晚上,母親還要為兒子搖著芭蕉扇驅(qū)趕蚊子,遇到悶熱的天氣,常會“整夜整夜的不敢合眼”。母親走了,就接上無窮無盡的思念,“即使面對您的骨灰,我也仍舊感覺到您的溫暖,好想把那個精致的盒子擁入我的懷抱,就像小時候您抱我一樣”(《您若安好,便是晴天》)。

我喜歡心地柔軟的人。心地柔軟的人才有泉涌不止的柔情,而只有寬闊而又敏感的柔情,才能滋養(yǎng)出有情有意的美好文字。心硬者,多自私狹隘,便與文學難以搭界。我曾經(jīng)見過幾個心硬胸窄而搞文學的人,就起著憐憫,知道這樣的人的文字是沒有前途的。

人們好說“文如其人”,一個人的文字,應(yīng)當就是這個人的寫照。欣賞這些文字,首先我欣賞耿清瑞這個人,他就是這樣一個心地柔軟、且又堅持走在人生正道上的君子。在這樣一個復雜的社會里,一個心地柔軟的君子是不可能不經(jīng)歷坎坷與曲折的。他的前輩——祖父、伯父、舅舅——曾經(jīng)是知識者、革命者,都曾經(jīng)歷過艱辛與多難的人生。他當然繼承了前輩們深明大義、在磨難中昂首向前并且敢于犧牲的品質(zhì),卻又比他們多了一副本領(lǐng):讓心靈在文字的天地間獨立鳴唱。那棵“習慣了舉步維艱”卻絕不隨波逐流的梧桐,那棵就是在“孤寒”里也“挺立著不屈的枝干”的故鄉(xiāng)的老槐,不也是作者本人的形象嗎?正是目睹了諸多“優(yōu)汰劣勝”的現(xiàn)實,他才會在小說《劍之歌》里,借潭天檢察長之口,痛切地呼吁:“堅決不能委屈了這些肯干事業(yè)的同志啊!”在《血色百合》里,有一段這樣的話:“我認為人活一世,你可以讓人愛,可以讓人恨,也可以讓人怕,但就是不能讓人看不起你。”耿清瑞就是一個寧可經(jīng)受苦難挫折也要堅持做一個大寫的人的男子漢。

一個有情有義的大寫的人,他的文字不能不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耿清瑞的文字,當然也還存在著一些不足,如明亮樸實之中欠缺回還往復,如蓬勃激情的筆觸里少了些對于社會的深層思索與批判意識等。但是畢竟瑕不掩瑜,這些扎扎實實的篇章,值得推薦與閱讀。尤其是這些文字來自“民間”,出自一名“業(yè)余”作者之手,少了污染與功利,也就愈加顯得珍貴。清瑞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老鄉(xiāng),為他的文字寫下自己的想法是我的責任。在我的老家金鄉(xiāng)縣,正有著一批“民間”的“業(yè)余”寫家,在忠貞而又傾心地投入并已經(jīng)有了可觀的收獲,如寫詩的李飛駿,寫小說的程相崧,都有了質(zhì)量數(shù)量均已可觀的成果并呈現(xiàn)著不可限量的前途。尤其是李飛駿,高揚批判現(xiàn)實主義之旗,寫出了在中國當下有著獨特風格的詩篇,讓我有著莫大的期待。還有牛雪林、楊子茗、蕭玉欽、嫣紅、張化紀、高作剛等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其真誠與不懈的努力令我敬佩,都有著遠大的前程。

俄國作家契訶夫說:“有大狗,有小狗,小狗不該因為大狗的存在而心慌意亂。所有的狗都應(yīng)該叫,就讓他們各自用上帝給他的聲音。”在沙漠里寫著“駱駝刺、仙人掌,或者芨芨草”一樣文字的高爾泰先生認為,在文學的天地間,不管高矮大小,不存在高低貴賤,都是各具價值的孤峰。耿清瑞像一位勤懇的老農(nóng),默默地耕耘播種,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他一定記得母親的囑咐:“過日子要往前看,陰雨天再多總有晴天的時候,夜再長也總有天亮的時候。”他將這些文字稱作為自己“在心靈深處點起的一盞燈”,并且堅定地說,“我一次次起飛,把自己的靈魂和命運都交付給了飛翔。好在哪怕飛得疲憊不堪,遍體鱗傷,心靈的燈也依然長明”。

這盞燈,不僅照亮與溫暖著他,還會照亮與溫暖著閱讀它們的我們。

作者簡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高級編輯。1952年生于山東濟寧農(nóng)村,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曾出版詩集《翠谷》、傳記《布衣孔子》、散文集《喬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陽光》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微山湖上靜悄悄》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獲中國散文協(xié)會冰心散文獎,作品入選全國各種選刊、選本、大中小學讀本及初、高中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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