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劍影淡,撩得月華愈冷。
“是顏九的路數?”柳田踏著地上落葉痕,不禁壓低了出氣聲。只見劍勢更輕,如風過處凌空結起了霜花,一呼即散。
倏忽,松針霜落,風旋來,柳田正要回屋,卻見劍影一頓。
“是柳田師兄?”
菅草稚聲一問,柳田便邁步前去,嘖嘖贊道:“好麻利的劍勢,真得‘劍魔’真傳,實在佩服。”
“哪里?”菅草抿唇,此時近瞧去,才見他額發簇簇貼上鬢邊,鼻尖微汗隱隱生亮了。
月似笑彎起之眸,隔了霜霧,遠如隔世。
柳田清清嗓,思索一回,又緩聲道:“今日那事,巖生他也是一時無心犯了規,你別放心上。”
菅草聞言,猛地別過視線,緊盯上微濕木劍,沉聲道:“以后若拿了真劍與敵手交鋒,對方就是倒下了,下一刻隨時會又會趁你收劍的當兒突然跳起來朝你揮上一劍,到那時,決不光是挑斷頭上根發繩了。”
柳田一時不知何以應答,便點點頭,摸著頜轉而笑問:“練了這么久,一定餓了吧?我這兒偷藏了栗子糕……”
“又是巖生從那地方帶來了?”菅草背過面,話音陡然泛起陣悶。
柳田強抿起笑,一時不應,只見寒霧漸濃,籠得月色似墜入水中般,朦朦白光拂遍眼前少年側影,少年菅草撇起唇角倔然道:“我不是梅次郎。”
梅次郎,貌色絕佳美少年,白皙柔嫩似少女。當年柳巷之地多有言“貌若三月初昔香”,由此,眾人亦喚為“初昔”。
二月融雪冷醒梅,夜無月,如焦灼之眸,森黑間雜紛亂冰片。
忽地,道場院門橫撞來一刀燈籠光,門上叩叩沉響,迷途驚亂之獸般劈開夜靜。
“什么人,這時候搗亂?”
屋中,排排被窩扭動起來,眾人相覷片刻,其中幾人便互踩踏著摸衣點燈。
待門“吱呀”開,風中涌來粗喘。
“啊,是……”瞬時,來人模樣驚得風動一晃,險而落地。
凄白微光之射上片黑血,血汩汩溪流般,淺藍衣襟上直冒,抬頭間,只見一抹蒼白面上點點黑泥亦似血漬,眉深擰起,愈見濃黑得驚人。
“巖生師兄?出什么事了?”門外人弓腰倒近一刻,少年們方認清眼前人,連呼道。
“沒事兒!快放我……進去。”巖生以劍為杖強撐著身,劍薄身重,步子踉蹌,像極了風中細草,斷續吼聲便是那股狂風了。
“師兄究竟與什么人比試,竟傷成這樣,那人何處蹦來的高手?”
“必定啊,是來了群山賊,灌醉了師兄后一齊動了手。”
“哦哦,幸虧是巖生,換作別人早成灘死泥暴尸街頭了。”
那夜情形,便如條滿身刀傷的巨犀自天而撞下,攪起各樣猜測如一池子水花此起彼伏。
“止血要緊,命保住了再追究情由,你們如此差些兒害死了他。”終而師父醒后紅眼皺眉一訓方止住了水花,亦止住了巖生腹上血流,后三日連連高燒昏迷,卻難止齒間一糊夢話了。
“初昔別跑,你那綠色褲帶還在我手中吶。”
巖生又一回大喝出此話,恰逢三日后柳田陪護,大夫一旁探視之時,一言沖出,柳田立時鳥見彈弓般屏息斜瞥向大夫,果然,只見他面上悄劃過絲細影。便忙訕笑道:“師兄近日高燒,嘴里盡是荒唐話。”
大夫探了回病人額頭,面容恰隱于木架陰翳下,嗓音如常:“刀口沒中要害,不過,著風淋雨又加心氣波動,原也不乏致命可能。”
“師兄快不行了?”柳田瞪目驚道。
“他倒無甚大事,休養些日子便可,”大夫垂頭探脈,碎碎念叨自暗影下飄來,“還是容我啰嗦句,你們習劍人老愛自恃年輕體壯,隨性跑風口拿劍動氣。幾天前天剛亮時,玉新橋上就有人倒在路上,十幾上下的年輕小子,手上還死握著把竹劍,又是習武人了。”
遠處,春雷隆隆來,冰雪化作箭箭響雨,似凍醒了柳田,速速數算日子,自言起“壞了,已經過了二月十三了”,乍地抬面,目色如那日門聲狂亂之夜,問道:“那人他怎樣了?”
大夫見那神色便知曉了一二,反遲疑起來:“你認得他?”
“是十六上下,這般胖瘦,眉眼細長的模樣嗎?”柳田喉間發澀,如那一晨紙上枯干墨跡。
“是他呢,”大夫低垂目中憫然沉落下,“挺俊的小子,可惜我無能為力,一日后還是斷了氣,也找不見相識,便將人連著劍和扇子一同葬了。”
“劍和扇子?”
雨鉆入室,柳田只覺鼻尖水珠漫漫下,與檐上雨連為一片。
正時,鋪上巖生磨牙聲又起,嚷呼:“外邊好冷,初昔進來,拿走你這褲帶!”
話音近乎力竭,似一氣孤魂狂奔入雨。
門咚咚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