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倫有個很洋氣的名字，真名。她無聊的時候會輕輕地念自己的名字，Helen，有些一個人面向整個世界打招呼的意氣。海倫很喜歡這種被全世界包圍的感覺，但是現實生活中，她可不能算是一個合群的姑娘。

一米八的大姑娘，真是想淹沒在人群中也難。有個成語叫鶴立雞群，海倫平時就把自己裝扮的像只鶴，挺著細長的脖子，精致優雅，又有點高高在上。

即使是復讀，海倫作自我介紹的時候，脖子也是挺得高高的，睥睨天下的樣子。在新的班上，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第一句話還是同桌先開的口，一個清晨，海倫記得很清楚，窗簾擋住一半陽光，同桌開口問她：“你談過戀愛嗎？”

海倫點點頭。其實鬼使神差，依海倫的性格，這個時候可以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幸好同桌沒有細問，也沒有多說。

但是海倫知道這個和自己一樣沉默的女孩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還有，她叫陳靜。

陳靜又說：“坐在我后面的那個男生長得很好看，眼睛很大，睫毛也長。”她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令海倫心癢癢的笑容，真想馬上就回頭看看那個男生到底有多好看。但是海倫的高傲不允許她這么做。一直等到晚自習的時候，才想起很老套的一個辦法。

把筆扔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假裝彎腰去撿。試了好幾次才成功，彎腰的一瞬間可以回頭看一眼。真的只有匆匆一眼，睫毛長不長沒看清楚，倒是看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牙齒白得簡直反光。

那一瞬間，海倫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海倫的預感總是很準。她感覺自己好像喜歡上這個男生了，突如其來，無法防備。

請不要懷疑海倫的愛情，即使你覺得這有點荒誕，幼稚，甚至可笑。

在海倫的世界里，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兩者皆可拋。唯愛至上的主張。在愛情的世界里，海倫不像平常的海倫，可以低到塵埃里，可以低到地下三十米，沉浸在自我感動式的愛情里無法自拔，誰也勸不了，誰也攔不住。

既然有點喜歡的苗頭，海倫不能就這樣白白放過。

要是海倫想和一個人聊天，就能把天聊得很有趣，天高地遠，雞毛蒜皮，無所不聊，這都要感謝于海倫廣泛的閱讀量。她是什么樣的人，完全取決于這一刻她選擇讓自己變成什么樣的人。她想自己應該先和他熟絡起來，再謀進一步發展。他，后桌男生，名趙嵐起。

海倫的人生信條就是，志在必得，不擇手段。

問題出現之前一切都在海倫的掌控之中，直到有一天，海倫和陳靜一起在操場上看趙嵐起打籃球，在他連續被別人三個蓋帽之后，發現了一個事實：趙嵐起只有一米六五。

“是啊，他只有一米六五啊。”

海倫怎么也不能理解陳靜怎么如此沉靜地說出這句話，一米六五，怎么能、怎么能這么矮呢！

一直到趙嵐起打完籃球，海倫還在糾結身高的問題。趙嵐起熟稔地拿起海倫的水喝起來，也就是這時，海倫在心里下了決心，要把這段處心積慮剛剛發展起來的感情扼殺在搖籃里。畢竟身高是硬傷，十五厘米，整整差著一張臉的長度。海倫想到自己把下巴搭在他頭頂的畫面，整個人都扭曲了。

2

海倫現在特別不能理解自己，這個做什么事都有充分理由合理目的的姑娘啊，現在常常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陷入深深的迷茫。

比如她路過一家常去的蛋糕店點了兩杯蜂蜜柚子茶，裝在書包里放了一下午，晚上的時候才拿出來，其中一杯給了陳靜。

趙嵐起委屈地叫起來：“我的呢？我竟然沒有！我最愛喝蜂蜜柚子茶了啊！”

海倫雖然早知道他要是看見肯定會是這樣的反應，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委屈地真生動，又可愛。海倫想解釋，本來是想買給你的，恍然間又被自己嚇到。冷冷地笑了兩聲轉過臉去。

但是生活里趙嵐起無處不在，陰魂不散。

考試的試卷發下來，趙嵐起英語慘敗，靠理綜和數學才挽回大勢，而海倫則恰恰相反，也只剩英語的成績能看。

晚自習趙嵐起討好地笑，一雙大眼睛眨啊眨：“好海倫，教教我唄。”不等海倫回答，他拿起海倫桌子上的英語資料，看上面寫得密密麻麻，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也要去買一本！”

海倫不說話，裝冷臉，無奈，又很想笑。來來去去，還是扭曲。

隔天海倫桌上多了一本嶄新的一模一樣的資料，可是高傲的海倫從來原則如鐵的海倫怎么肯把它遞給身后的那個男生呢，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的事情。

沒想到男生自己會發現：“哎，你怎么有兩本一樣的資料呢？我正好想去買呢。”

如果這個人不是趙嵐起，海倫絕對要懷疑他說這句話是找準時機說的。可是趙嵐起，海倫知道，單純地有點傻，傻傻地非要自己開口說出來。

于是海倫就說，看著趙嵐起漂亮的大眼睛，很認真很溫柔地說：“買給你的。”溫柔到即使這么遲鈍的趙嵐起，也紅了一張臉。

運動會的時候海倫報了一千五，班上不乏運動健將，各種項目都有人參加。可對于天生沒有運動細胞的海倫來說，這是她第一次參加運動會。

比賽的那一天還下了小雨，班上的拉拉隊跟著主力走，沒有人記得還有海倫報了一千五快要比賽了，除了趙嵐起。

沒有一點征兆，海倫起跑的時候他突然從人群竄出來，嚇了海倫一大跳。再看到他手里揮舞的小旗，印著“HELEN ＦＩＧＨＴＩＮＧ！”的ｌｏｇｏ，笑得海倫差點脫力。他說：“我說過的啊，你要是參加運動會，我肯定來給你加油。”

他陪著海倫跑了一路，讓海倫小心點，賽道滑。啰啰嗦嗦說個不停，輸了不要緊重在參與，哎呀，我家海倫真棒，跑過一圈了啊。

海倫真的想再多跑兩步，可還是在第三圈的時候，哇的一聲吐在了賽道上。趙嵐起慌得不成樣子，旗子也丟了，背起海倫就往校醫院跑。

海倫胃里一陣一陣翻涌，也說不出來話，只能揪著趙嵐起的肩膀，手指著教室的方向。趙嵐起邊跑邊回頭看海倫，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教室里沒幾個人，但還是有幾個人。海倫紅了臉，讓趙嵐起把自己放下來，可趙嵐起非要走到海倫的座位上才肯放下來。

其實海倫沒啥大毛病，就是體質不好，又缺乏鍛煉，可是趙嵐起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怎么就吐了呢。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參加·······”

海倫笑了，看著趙嵐起被汗浸濕的后背，覺得這真是十八年來自己最不光鮮亮麗的一次，毫無形象可言，簡直是失策。

這時候陳靜從外面跑進來，詢問海倫怎么樣，海倫笑笑，表示沒事。陳靜一巴掌拍在趙嵐起的頭上，其實落下去的時候很輕，說：“趙嵐起，你能不能安靜點，你沒看見海倫不舒服嗎？”

趙嵐起委屈，不甘示弱，大聲地說：“你才應該安靜點！我在這兒海倫就舒服了！”

聞聲有人的目光看過來，海倫感覺自己的臉像是充了血，真想把趙嵐起綁點炸藥發射出去。

后來兩個人在教室里坐了一下午，其實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其實早早就可以回家了，但是兩個人就在那里干坐著，海倫感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頭一次詞窮。

等啊等啊，終于等到他開了口，很溫柔地說：“海倫，我們回家吧。”

趙嵐起左手推著自行車，右手緊緊牽著海倫的手，這是海倫第一次牽手。兩個人的身高差，十五厘米，海倫想從背后看會不會像是在牽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現在的歡喜來的這么直接又不可抵擋，海倫終于低下了始終挺得高高的脖子，她已經顧不到那么多了。

可時鐘不會變慢，路不會變長。趙嵐起松開手：“海倫，我先回家了，我媽在等我吃飯。”海倫看著他踩著自行車騎得飛快，最后消失在夕陽里。

3

復讀的海倫就這樣，陷入莫名的情愫，完完全全違背了自己的本性。連海倫自己都能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不同。

短發十八年的海倫開始養起了長發，每天早上六點起來洗頭，眼睛都睜不開，但沒有一天落下。有時候洗完頭還有很長時間，就偷偷騎上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同學的自行車，到二十幾里以外的餛飩店買餛飩。這時候海倫也像每次回家時的趙嵐起一樣，腳踩得飛快。

海倫真的很快。每次總能趕在餛飩冷下來之前送到趙嵐起面前，趙嵐起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熱氣氤氳從他長長的睫毛上飄散出去。這時海倫就驕傲地說：“他家的餛飩皮薄餡多。”

海倫愛看書，小說，雜志，散文，傳記，劇本，無所不看。海倫看書的時候，趙嵐起就在旁邊睡覺。這種時候大多是中午自習，有陽光照進來，窗明幾凈，海倫想真配得起“歲月靜好”四個字，足夠了。

每天最自在的時間就是放學的時候，從教室到學校門口短短的一段路，夕陽如火，路旁邊有整齊的銀杏樹，落下傾斜的陰影。

放學的時候人很多，但在海倫的眼里，四周都是虛無，只剩一條沒有頭沒有尾的專屬道。色調暖黃很合適，風吹來的角度剛剛好。道上只有兩個人，銀杏葉落下來，像做夢一樣，多浪漫。

下雪的時候他們會一起走，不打傘，雪花落在海倫紅色的小皮鞋上，落在趙嵐起長長的睫毛上。趙嵐起握著海倫冰冷的手，問她怎么不多穿點，這么冷穿一雙這樣單薄的鞋。海倫感受到他的溫暖，聽他稍顯無奈的埋怨，笑笑不說話。一年四季，海倫只穿紅色的小皮鞋，再冷再熱都是這樣，很偏執，很古怪，但是海倫就是這樣。

晚自習的時候趙嵐起把鞋脫了，跟海倫說：“我們換鞋穿吧，我的鞋可暖和了。”海倫哭笑不得，搖搖頭拒絕。可是趙嵐起也有很固執的時候，偏偏要和海倫換鞋穿。海倫第一次妥協，穿著大大的靴子暖氣從腳底往上冒，再看到趙嵐起塞不進小皮鞋的腳，在桌子上笑得肚子疼。

后來趙嵐起就想明白了，換鞋是行不通的。開始每天穿兩雙襪子，他去握海倫的手發現一片冰涼的時候，就脫下來一雙，讓海倫穿上。海倫竟然真的乖乖穿上，也不管周圍多少奇怪的目光。

那個自己的東西別人碰也碰不能碰的海倫，她自己也不能理解，她從來沒有如此聽話過，也從來沒有如此溫暖過。

下雨他們也一起走，但不打一把傘，因為身高的差異，這是一道硬傷。下雨天趙嵐起的脾氣不太好，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低落的情緒，誰知道是不是因為撐傘時避也避不開的尷尬，趙嵐起還是選擇騎車。海倫不同意，說：“多危險啊！”趙嵐起安慰似的笑笑：“沒事，我得快點回家，我媽在家等我。”

海倫曾經以為這只是一個借口。

趙嵐起就在漫天雨絲中留給海倫一個背影。這時海倫就會想起陳靜的話：“你和趙嵐起在一起是對他不負責任。”

不負責任？怎么不負責任啦？海倫想只要他愿意，她一定負責到底。管它般不般配，管它年紀尚小。

但這不代表海倫覺得他們會走到最后，恰恰相反，海倫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就像每一天他們只能自由自在地走這樣一段路，不遠的前方他們終會分道揚鑣。而自己，必定在原地，凝視也只能凝視趙嵐起越來越遠的背影。

有一天晚上班主任找她，委婉地給她一些忠告。海倫早有準備，準備的是個性依舊，可是班主任不按常理出牌。班主任沒有大發雷霆，火冒三丈，他告訴海倫一句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字字戳心，海倫想班主任果然是閱人無數，懂她的、從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她不求熱烈，但愿長久。

4

海倫開始認真學習，原因有很多，班主任算一個，主要還是趙嵐起的英語突飛猛進，讓海倫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追趕。兩個人心思都落在學習上，竟然不覺得枯燥。

寒假的前一天趙嵐起扔給海倫一個巨大的包裹，包得很嚴實，膠布裹了一層又一層，海倫寒假去了奶奶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剪刀，拆了一上午才拆開，紛紛揚揚的信從里面掉下來，海倫數了數，三十封，剛好一個寒假的長度。還有一張紙，上面也是趙嵐起的筆跡：“每天一封。寒假注意保暖。”

這樣一來，每個夜晚都充滿了無限的期待，醒來的第一件事就變成了拆信。

奶奶家附近有一家很有名的蛋糕店，每天早上海倫都見奶奶去排很長的隊。開學的時候，海倫也去買，買了很多給趙嵐起，因為經常聽他提起他奶奶。這應該叫投桃報李還是愛屋及烏，海倫也形容不清楚，大概是那么個意思。

趙嵐起第二天來興沖沖地說：“我奶奶覺得蛋糕特別好吃，問我是誰送的。”

海倫很開心，問：“那你怎么說的？”

“同學送的啊，”趙嵐起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她又問叫什么，我說叫孫喜福啊！”

海倫半天才明白過來，好笑得不行，覺得趙嵐起可真會搞怪，嘴真貧。也不知道這樣的人靠不靠得住。

后來更多的人知道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海倫一點準備也沒有，她從來沒想過會和趙嵐起的媽媽狹路相逢，在左手還被趙嵐起牽著的情況下，整個人連禮貌的笑容也擠不出來，在看見趙嵐起媽媽滿臉的冰霜之后。

瞬間左手被放開，空蕩蕩地什么也抓不住。趙嵐起甚至連一個表情也沒有給她，海倫全身僵硬，回過神的時候只剩自己一個人站在原地。

海倫想剛才最后自己還是叫了聲阿姨，說了聲再見吧，還好還好，剛剛這眼淚還沒有流出來，不至于太狼狽太尷尬。

海倫在書上看到一句話，泰戈爾說的：最好的事情不會獨來，它伴隨所有的事情而來。海倫覺得他說的真有道理，她竟然會以為一件事情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如果是這樣，那她現在的憂愁和傷感又是從何而來呢？

但是海倫不能坐以待斃，這不是她能做到的事情。她企圖從趙嵐起那里得到一些足以安心的力量。

她問他，問的問題我都不好意思說，海倫也不好意思，可漲紅了一張臉還是要問那個世上最爛俗的問題：你愛不愛我？

趙嵐起的回答很迅速并且肯定，答案海倫也很滿意，是能讓海倫安心的。可這安心，也是暫時的。于是海倫就不停地問，問同一個問題，不停地問，不停地問。可能你看到這里都能感受到趙嵐起的不耐煩。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情節，愛情沒有什么偉大，逃不脫世俗，浪漫的海倫也一樣。

這一次趙嵐起沒有回答，他換了個話題：“海倫，我們好好學習吧。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學習，不是嗎？我們一起努力吧。”趙嵐起極盡所能把話說的激動人心，可海倫多敏感，她嘴上說：“好，我們一起努力。”心卻像是漂浮在水上的小石子，刷一聲直直地沉了下去。

然后就努力學習，遠離了趙嵐起的海倫生活得很規律。依然每天早上六點起來洗頭，只是再也沒有騎車去買過餛飩。生活恢復了原有的軌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按時購買每月一期的雜志，再加一套理綜試卷。她又恢復了原來的小習慣，喜歡輕輕念自己的名字，念著念著，又變成趙嵐起，這樣竟然也有一種全世界都在和她打招呼的感覺。

每天晚上，海倫都會流眼淚，不停地流眼淚。也不全是因為哪個人哪件事，海倫很小的時候就有的毛病，她爸爸哄了很久才哄好，現在又犯了。

5

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翻得很快，轉眼只剩六十天。海倫以為很多事情自己正在參透，可是她永遠弄不懂接下來的走向。

班主任在講臺上宣布自主招生過了初試的名單，有趙嵐起的名字。班主任又啰嗦了幾句：“下一輪的考試在高考后，所以現在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高考上······”這時趙嵐起的小紙條從身后傳過來。

海倫接到時有一瞬間的錯愕，她都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收到過趙嵐起的小紙條，就像她記不清他們曾經傳過多少小紙條。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不是道歉，不是安慰，是一句承諾：高考后一起去考試，南京，我和你。

句不成句，但短短的十三個字，算上標點符號超不過二十，海倫就在心里描繪出一幅山高水遠，天涯相隨的場景。

足夠了，海倫心里想。剩下的，就是日復一日的雷同，和日復一日的期望。海倫每天都盼望著到學校去，能看著趙嵐起和她一起努力，連假期都成了附麗。

高考前一天，海倫想應該做點什么，多么具有紀念意義的一天，該做點有紀念意義的事。她剛拿起電話，陳靜就出現在她家窗下。

陳靜遞給她一封信，說是趙嵐起讓轉交的，海倫還沒說話，甚至謝謝都沒說出口，陳靜就走了。海倫在后面喊：“別走啊！別走啊！”她越喊，陳靜跑得越快。其實海倫只是想問為什么趙嵐起自己不來。

信還是趙嵐起一貫的風格，有點離經叛道，又一本正經。他說等去完南京，他就要去打工，一暑假的時間，賺一筆錢，給海倫來一套“女性標配”。“女性標配”是趙嵐起自創的名詞，指的是墨鏡，帽子，絲巾一類的東西。他還暢想以后的生活，說結婚之后要生三個孩子，就叫一二三。心情不好就訓他們：“一二三！滾過來！”海倫又笑得肚子疼，心想趙嵐起審美品位真是有待提高。還有孩子的名字，她是死也不會同意的。

你覺得他們想得太遠太多？我也覺得。可是當時的海倫，不止想到了未來，連未來具體的樣子都設想過無數遍。

高考的時候海倫發揮得很正常，考完之后也不關心自己的成績。感覺整個人就像一只羽毛鮮艷卻被困已久的鳥兒，終于被釋放，已經迫不及待要飛向藍天，飛向南京，飛向趙嵐起。

可是海倫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到趙嵐起。

6

大學里的海倫學會如何和人友好相處，冬天開始穿很暖和的靴子，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她不再孤傲，變得很合群；她不再叛逆，變得很溫情。放假經常回家，甚至還會打電話給她媽媽。

國慶的時候，她一個人去了南京，城市和意想中一樣美，參天的古樹安靜地生長，很適合居住。但是海倫想，這輩子未來很長的時間里，她應該不會再來這個城市了。

她特意去了一個學校，放假期間，校園里并沒有多少學生，海倫逛了整整一天，不知名的花草，長滿爬山虎的教學樓，掉了漆的護欄，還有木質長椅上的裂紋，每一處，海倫都看得很仔細。她總是想，如果現在是兩個人，他們一定要騎著自行車穿過整個學校，穿過花草，繞過欄桿，沿途有花香，累了就在長椅上，躺過一整個下午。

圣誕節的時候學校各類組織搞了很多活動，雖然傍晚毫無預期地下起雪來，但是大家熱情不減，依舊狂歡。海倫更是欣喜若狂，拿著手機躲開人群，手都發抖。她剛剛許了一個愿，要是今天下雪，她就撥通那個號碼。

她還是撥出去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等她終于醞釀好，發現對方已經掛斷。她又打過去，不接，她又打，接通之后沒有等很久，輕輕說了一聲：“圣誕快樂。”其實海倫不想說什么老套的祝福，她有很多的話想說。比如今天真的下雪了！比如你知道我許了什么愿嗎？比如我很想你。

可是沒有給她機會說更多，趙嵐起還是掛了電話。

海倫沒有再打過去，她發了條短信過去：我們分手吧。這么鄭重，其實只是海倫一個人的儀式。早在夏天。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高考過后，海倫怎么也聯系不到趙嵐起，好好的一個人，電話打不通，QQ不回復，跋山涉水也找不到。

終于等到填志愿的那一天，還是見到了趙嵐起。海倫真想給他一拳，還以為他死了呢！可是海倫沒有，他們甚至沒有說一句話，趙嵐起陌生得像是從來不認識她，陌生到甚至讓海倫懷疑自己是不是記憶錯亂。

海倫就這樣看著他騎著自行車，背影消失在夕陽里。從復讀的那一天到這里，整整三百六十五天。海倫的三百六十五天，值得說的事情太多了，可往往都是言不達意。

趙嵐起高考考了多少分，在哪里上大學，上大學后換的號碼，都是海倫千方百計從別人口中打聽出來的。

那個夏天海倫住的地方迎來了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洪澇，淹了大半個小鎮，持續了很多天越來越猛的趨勢。政府人員通知居民搬家，臨走的時候海倫什么也沒帶，只帶了一盞做了很多天的紙燈。

一百多張紙板，一張一張剪成設計好的形狀，再拼接在一起。海倫做的時候手被割破了很多次，但是依然熬夜熬到很晚廢寢忘食地做。她想一找到趙嵐起，就把這紙燈送給他。他肯定不可思議又無法理解，為什么不直接買一盞燈呢？

填完志愿回來的那一天，海倫點亮了紙燈，給趙嵐起QQ空間留言：把我刪了吧。

海倫就點著燈，一直等，等到一點多的時候，趙嵐起終于把她刪了。她關掉燈，也熄滅了心中僅剩的一點光。

海倫不知道趙嵐起刪她的時候是不是像她發短信時候一樣，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像歌里唱的那樣：我身在當時你，幻想的未來里。這個狂熱和沖動，早已冷卻的如今。海倫想，重要的是把更多的時間變得快樂，即使下落不明也沒關系。

7

海倫參加了支教活動，認識了很多新同學，其中有一個女孩，短發俏皮，她問海倫的第一句話是：你談過戀愛嗎？

馬鼻子下，湖泊含鹽，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記憶仿佛瞬間從一個畫面跳到另一個畫面，海倫愣愣，又點點頭。她問海倫的初戀是什么樣。

其實說不說都無所謂，海倫現在想起來那一段自己都忍不住覺得好笑。初中的時候，班上新來了一個轉校生，一米87，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每個人都說很般配。以前的海倫喜歡那種世人皆知萬眾矚目的感覺，可是沒過多久就被甩了。海倫怎么也不能接受，整天追著喊著要一個充分的理由。

說到這的時候短發女孩頭點得像搗蒜一樣，說：“是啊是啊，我也想要一個理由，為什么說分開就分開，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

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是沒有理由的，區別只在于，說出口的和未說出口的。

海倫在南京的時候遇到了陳靜。她也是一個人，帶著滿滿的回憶和一個無法實現的未來。她告訴海倫，趙嵐起的媽媽曾經患過很嚴重的抑郁癥，趙嵐起是病因也是良藥。有人戀母情結，也有人愛子成癖。一到下雨天，他媽媽就會變得特別焦慮，甚至還做過傷害自己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媽媽特別不希望他和海倫在一起。陳靜說到這兒的時候開始流眼淚，毫無形象地大哭，邊哭邊對著海倫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趙嵐起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你根本不知道別人看他就像在看個小丑！你比他高那么多，你想過他的自尊心嗎？你根本就是不負責任……”

海倫看到陳靜的樣子，心疼地像給蜜蜂蟄了一下，她想她果然不知道太多的事。她問：“那他高考前為什么要給我寫那封信呢？”既然已經選擇放棄。

陳靜說：“還不是看你高考前情緒太低落，怕影響你考試。”

海倫感覺啪地一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所有付出的感情，有回應沒有回應，她都毫無怨言。只有一樣東西是她不能接受的——憐憫。

因為害怕憐憫，她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六歲的時候她媽媽丟下她和爸爸偷偷和別人一起走了。臨走的那一天，媽媽給海倫買了一雙紅皮鞋。

支教結束的時候，短發女孩還是困惑不已，海倫也沒法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等她真正愛過一個人，就不會再問了。

曾經有一個人，出現在她本以為會是暗無天日的日子里，讓每一天都生動起來。會發光嗎？并不會，扔在人群里都找不到的那種。走在一起，不會有羨慕的眼光，到處都是不理解的質疑。可是快樂，安穩，漸入骨髓。

溫暖隱于微末，非歲月無從敘述。正如那個夏天趙嵐起收拾好東西準備去打工的時候，他媽媽犯病跟他死磕，讓他放棄讓他回頭別這么幼稚執迷不悟。

說起來不過是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