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撫河塘水,綠草醉游葉漸肥。春分雨舞款款退,只聞清明朦朦圍。
“爹,我又給你拿了兩瓶利福平,讓陌言放到你屋的櫥子里了。”李二妮站在墻角用磚堆砌而成的碗柜前,輕聲說道。
“咳……咳……都他媽吃煩了,也不見個好,咔咔……嗯……”陌升雙手扶在飯桌上,緩緩地搖起身,吃力晃到門口,“呸”地一聲,一口黃痰化作炮彈在院子里炸落,驚的陽臺下的羊崽四散而逃。
“那也得吃啊爹,大夫說了,這藥不能停。今天陌雯和陌念來,我到時候和她姊妹倆商量商量,不行帶你去醫院瞧瞧去。”李二妮掀開蓋在碗筷上面的白布,正了正身子,不著痕跡地掏出單放的那副碗筷,轉身朝屋外走去。
“陌雯和陌念今天來啊?”陌升的胳膊貼在門上,聲音有些顫抖。
“可不唄。清明呢不是。”陌言抽搐了下鼻子,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咳……清明呢,該來,該來……”
陌升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天氣迷蒙,細雨纏綿。
“坐下吧爹,我去給咱盛飯。”李二妮拿著碗,開門走出屋子。“小陌,拿三個碗來。”
蒙蒙的細雨,淡淡的悲涼,絲絲憶念在此刻涌上小陌的心頭。
“娘,你說奶奶現在做什么呢?”
“你奶奶現在做呢什么娘不知道,但娘覺得肯定比咱們過得好。”
“你怎么知道的?”
“這輩子沒享了福,下輩子還不享享福呀,人不能輩輩受窮遭罪啊。”
“娘,那我下輩子享福嗎?”小陌將碗放在灶臺上,一臉認真道。
“別胡咧咧,趕緊呸呸呸,你這輩子還長著呢……”
早飯過后,陌升父子各自回屋,李二妮再一次忙活起來。
“娘,我去阿旺家了。”
“回來。”李二妮快步走出飯棚屋,扯著嗓子喊到。
“怎么了?”
“阿旺今天去他姥姥家了,你幫娘掃掃院子吧,我一個人拾掇清了得幾點嘍啊。”
“哦,知道了。”小陌應允道,順手抱起了靠在墻上的鐵鍬,目光落在院子里星羅棋布的糞便上。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李二妮從飯棚屋走出,在夾道里拎起一棵白菜進了東屋。
“娘,咱中午做什么飯?”小陌的額頭沁著汗珠,解起了上衣的扣子。
“干嘛呢?系上扣子,一會該感冒了。”李二妮扭頭看著兒子,斥責道。
“熱死了,我就脫個外套,感冒不了。”
“不行,一會就不熱了。拿毛巾擦擦汗。”
小陌剛想再開口反駁,但見母親一臉嚴肅,便嘟嘴走向了搭放毛巾的洗臉盆架。
“聽話才是好孩子,娘中午給你燉菜吃,多放點粉條。”
“有肉嗎?”擦完汗的小陌踮起腳尖,把毛巾甩在洗臉盆架上,躥到母親跟前。
“哪還有肉啊,粉條多燉會可香了。”
捆縛著白菜的麻繩被李二妮用刀割開,揚手撇在了門口堿銹變形的鐵簸箕里。捆縛長成的大白菜結實而豐腴,緊抱成團的寬大葉子上,白色的經脈或長或短、或粗或細地向兩邊蔓延,冷不丁一看,像極了山羊的胡子。李二妮把白菜抱在懷里,扒著零星的枯葉,開了口。
“今年白菜長得真不賴,這可多虧了你李嬸了,唉。對了小陌,你喂大黃沒?”
悶悶不樂的小陌眉頭微皺,美好的期盼如鄰家屋頂飄蕩消散的炊煙,內心剎那間如同空落落的煙筒。他的雙手粘在胸前,久久未能系上一顆扣子。
“小陌,小陌……沒聽到我和你說話嗎?”李二妮將擇好的白菜放在案板上,扭過了頭,噗嗤一聲樂了。“瞅你那沒出息的樣子,過年剩下了半碗肉,我給腌起來了……”
“真的?”
“真的!”
“那你剛才說沒有了?”小陌蹦跳著飛到案板前,仰頭使勁吸了吸鼻涕。
“剛才逗你玩呢,沒想到你這么沒出息。”
“我就知道肯定還會有的。”被母親揶揄過后的小陌趾高氣昂地走向里屋。“我吃飯之前就喂過大黃了。篩了半槽子碎棒秸,還添了水。”
“咦,我就納悶了,你怎么知道咱家還有肉呢?”李二妮拿起的菜刀又放下,笑著走到里屋門口。
“因為……”
“因為什么啊?”
“我也是蒙的。”小陌撲在炕上,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小……”上當的李二妮猛地舉起了胳膊,笑著立在炕邊,企圖瞄準來回打滾的兒子。就在這時,漆黑的大門“Duang”地一聲被撞開。
“妗子。”
“妗子。”
半晌,陌念的二女兒又蓮和小兒子阿豹你追我趕地跑上陽臺,爭先恐后地鉆進了屋子。
“又蓮和阿豹來啦。”門口相迎的李二妮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騰出一只放于腰部的手,撫摸起這兩個孩子的頭。“又蓮真是越長越漂亮。小陌,快叫哥哥姐姐。”
“豹哥,蓮姐。”
“小陌,你們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咱們一起出去玩吧。”阿豹拽下頭頂的帽子,縱身一躍上了炕,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好久不見卻依舊瘦小的弟弟。
“外面不是下雨呢嗎?”小陌偷瞄一眼哥哥手里揉捏變形的帽子。那種帽子他見過好幾頂,大寶的、阿旺的,他在永輝哥家還摸過、戴過。淡黃色絨毛嵌在柔軟的黑色皮子里,溫暖而舒適,兩條可以調節松緊的寬皮筋貼在帽沿上方的周圍,大約占了帽子周長的五分之三,與寬皮筋相連接的是一副塑料眼鏡,既帥氣又亮明。
“已經停了,不信你出去看看。”
“哦。哥哥,你那樣容易把帽子揉搓壞的。”漲紅了臉的小陌再度掃了眼那頂帽子。
“沒事的,明年還不知道出什么新款呢,到時候讓我爸再買就是了。”
正當小陌不知該如何作答的時候,噠噠地拐杖聲在外屋響起。
“舅。”又蓮拂了拂過鬢的秀發,沖緩緩向自己挪來的陌言喊到。
“哎。過來了,你娘和你姨她們呢?”
“她倆去我姥爺那屋了。”
“哦,你們玩吧,我去看看。”
說罷,陌言轉身拖起了腿。
“妗子,你有白頭發了。”又蓮的胳膊輕搭在李二妮的肩上。
“妗子歲數大了,所以有白頭發。”
“我初二的班主任和你差不多歲數,她就沒有。”
“這東西,早長晚不長。你和你弟弟他們玩吧,我給咱做飯去。”
李二妮抬起布滿老繭的手,抹掉眉目間驟然升級到極致的痛,然后扯起干涸的嘴角,低頭走到案板前,端起了盛滿白菜的篦子。
“嫂子,我們來幫忙了。”
“這是要燉菜吧!”
片刻,陌念和陌雯并肩從東屋走出,上了陽臺。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你姐倆屋里坐吧。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湊合著管你們一頓燉菜吧。”李二妮端著篦子,和顏悅色道。
“燉菜好,我就喜歡吃。”陌念從嫂子手里奪過篦子,露出兩顆烤瓷的門牙。
“嫂子,肉在哪,我給咱去端。”
“你別管了陌雯,我去給咱拿。”
“嫂子,你就讓我姐干唄,閑著也是閑著。”
近晌的天空,陽光不弱不亮地灑在屋頂,李二妮端著腌了兩個月左右的肉走向飯棚屋。絲絲柔風跌進她的懷抱,卻不曾拂動她的靈魂。
見李二妮走來,陌雯拍了拍剛撣完衣服的手。“嫂子,給我吧。”
“給,就這些了,都吃了吧。”
“嫂子,這是什么時候的肉了?怎么都變了顏色了?”說著,陌雯用鼻子嗅了嗅,撇起了嘴“這肉還能吃嗎?”
“年前買的了,怎么不能吃,我放的鹽不少。”
“是不少,你看,現在還有鹽粒呢。”
“我看看。”點著火的陌念站起身,從姐姐的手里接過碗,瞅過后又聞了聞。“沒事,問題不大。這家伙,一會兒炒菜不用放鹽了。”
“哪有那么咸。”李二妮尷尬地笑了笑,托著腰坐到了灶膛前。
“哎呦,嫂子。”鐵鍋的邊沿上滑落下一滴水滴,奮不顧身地闖進剛升起青煙的油里,沸騰汽化的水滴突然膨脹,炸出幾朵油花。
“沒事,沒事。”
“沒嘣到你吧嫂子。”陌念說著,將切好的蔥姜放進鍋里,發出“滋拉”地聲響。
“沒有,沒有。”
“沒有就好,讓嘣一下可疼了。大姐,把肉遞給我。”
“你看看吧,做個飯七十二個人伺候著。”陌雯擼了擼袖子,露出一塊嶄新的石英表。
“這話說的,跟你和咱嫂會三十六變似得。”
“你才會三十六變。”陌雯把盛肉的碗遞給妹妹,并咬牙在妹妹的肩上擰了一把。
“哎呀,別鬧。”
“誰讓你胡謅了,我再替咱嫂來一下。”
“你再鬧我可還手了。”陌念將肉倒進鍋里,趕忙攪拌了幾下,手拿勺子轉過了身,嬉笑道。
“行了陌雯,我那一下就免了。說一句就說一句唄,不當吃不當喝的。”李二妮從灶膛里抽出燒著的燒火棍,插進身旁的灰堆里,笑了起來。
“就是,你看咱嫂多大度。”
“媽,我們回來了。”
“媽,飯好了嗎?我餓了。”
這時,又蓮和阿豹從外面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站在飯棚屋的門口。
“一會兒就好了。小陌呢?”
“在后面呢。”阿豹倚在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哎呀,不行了,餓死了,我得先吃個香蕉。”話音剛落,便撞開了東屋的門。
“姨,你這表真好看,在哪買的?”
“你眼真尖,好看吧,這是你狗子哥從北京給帶回來的,小二百塊錢呢。”陌雯一臉得意。
“媽,我也要,改天你也給我買一塊吧。”又蓮一把摟住陌念,撒嬌道。
“起開,沒看我做飯呢。”
“不嘛,你答應我我就起開。”
“看你今年考什么樣吧,要是考上好高中,可以考慮。”
“切,那我只能考慮不買了。”
“閨女,只要學不死,就要往死里學……”
“姨,你閉嘴。”又蓮撒開母親,扭頭用手堵住了陌雯的嘴。
“你看看,一說學習就不愿聽。”
“人家不都說‘學習不是唯一的出路’啊,你家飛虎沒上過學,不照樣做買賣那。”李二妮抓了一把麥秸,擰成麻花狀扔進灶膛。
“還是有知識好,你看看我家,滿屋子腥腥氣氣的,能掙多少錢啊。”陌念嘆了口氣,說道。
“你打算掙多少啊,把銀行搬你家去算了。”陌雯打了個哆嗦,邊拽袖子邊說。
“掙得都不夠花的,愁死個人。你瞅瞅我家這仨貨,老大高中快畢業了,成績是一塌糊涂,老二今年升高中,成績還不如老大,老三吧,整天到晚的貪玩……”
“誰不愁啊,你家阿豹還小,往前狗子要結婚了,蓋房、彩禮、辦酒席,等等等等,哪一樣不是錢啊。”
“妹妹們,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走,回屋洗洗手,一會兒舀飯。”李二妮從柴火堆里抽出兩根樹枝,折斷后塞進灶膛,打斷了激言傾瀉的這對姐妹。
“熟飯了?”
陌言緊咬了幾口露出核的蘋果,嘴角淌著汁,站在院子里看向從飯棚屋相繼走出的三個女人。
“熟飯了哥,洗洗手準備吃飯吧。”陌念應答到,隨姐姐徑直進了東屋。
雙手泡在溫水里的李二妮眉頭緊鎖,目光盯著盆底做攤手狀的湯姆貓,輕嘆了口氣。
“娘。”小陌的手里拿著幾根撿來的、銹跡斑斑的鐵絲,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母親面前。晶亮的眸子緩慢游動著,尖瘦的下巴微微上翹。
“哎呀,嚇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