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農村里紅白喜事不分大小,都是大半個村子的人一塊幫著張羅。白天是鬧哄哄的熱鬧,耳朵眼塞都塞不住,喜鑼敲起來,天邊的云都要震下幾塊。可這熱鬧來得快,去得也快。
王繼華看著新家的院子,反手關上大門,又轉過臉來細細端詳。
三年了,這宅子落成已經三年,原本打算一落成就把婚事辦了的,誰能想到老父王耀祖積勞成疾,眼瞅著二兒子的新家只差一個門框,他卻拋下妻兒老小,撒手西去了。
三年的時間是母親李金桂和王繼華商議之后定下來的,說是三年守孝,讓王繼華盡孝道,實際上最主要的還是為了緩一緩錢上面的壓力。為了這座新宅子,王家拉下了不少饑荒,如今一家之主又沒了,就這么讓新媳婦過門來,日子定也不好過。
新媳婦是五里之外方家寨的,叫彭蓮花,成分不太好,祖上是地主,這樣家庭的姑娘,旁人眼里必然不敢輕易領進家門,可抵不過王繼華認準了彭蓮花,自從在河邊老柿子樹下見過一面,王繼華就認定了這個媳婦,兩人倒像是自由戀愛,在這落后的山旮旯里,雖不是破天荒頭一遭,卻也夠新鮮,難得的是人家姑娘也并不介意,竟心甘情愿等了三年。
王繼華進了堂屋,大紅的被褥亮人雙眼,彭蓮花局促地坐在床沿上,兩只手輪換著揉搓衣角,像是要從棉布里掐出朵花兒來。
“放心吧,今晚沒有來鬧的。”王繼華脫下外衣,對床沿上的人說。
鬧洞房是延續了千百年的習俗,新婚之夜若沒幾個狐朋狗友咋咋呼呼地鬧上一鬧,這新婚便讓人覺得不夠圓滿。王繼華并未因沒人來鬧感到沮喪,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想著白天的情形,母親左右等不見他的大哥王繼國出現,當時臉上那份失落與悲傷,從李金桂的臉上,飄落到他的心上。
王繼國娶媳婦的時候,日本鬼子剛被趕出去沒幾年,家里窮得爪干毛凈,用作新房的那套宅院是他王繼國一個人累死累活掙下的,家里并沒幫襯多少,偏等到了小兒子這里,一家老小齊上陣,給蓋了那么一座新宅院。
原本,王繼國心里只是有點子憋屈,可這一點憋屈在經過媳婦的日夜念叨之后,漸漸成長為怨恨。
那一年,王耀祖剛咽了氣,墳頭的草還沒長高,王繼國便搬出了村子,在村北頭的水庫邊上另立門戶。
對這個長子,李金桂心里是有愧疚的,要不然,王繼國提出分家的時候,她也不能答應得那么利落。說起來,第一個提出分家這話的可是她的大兒媳婦,那年,王耀祖剛沒了,一家人袖口上的白布條子還沒扯下來,這天正坐在一塊吃飯,大兒媳婦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順嘴就提出了分家的事,李金桂當即甩了兩個脆生生的耳刮子過去,就是這兩下,讓大兒媳婦記恨了她一輩子。
李金桂滿心以為小兒子結婚這天,作為長兄的王繼國就是再怎么記恨他們,也會顧及兄弟情面,顧著在一個村里的情面,至少會來賀一賀的吧,可她空等了一天,從艷陽升起的清晨等到夜色朦朧的微醺,這樣的夜晚,無論如何的靜謐與美麗,李金桂卻睡不著了。
憑心而論,王繼華對母親的孝順,那是整個村子公認的,即便如今成了家,人家有言在先,分灶不分家,這意思就明顯了,就算將來王繼國不認李金桂這個親娘,她也不至于淪落街頭,他王繼華是打算給李金桂奉養終老的,可就算這樣,李金桂心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那個頂門立戶的長子。
王繼國有一子一女,長女文娟三歲多點,小兒子文江不到兩歲,孩子從出生到現在,李金桂都還沒有見過,這樣的話說出去都怕給人笑話,可事實就是如此,同在一個村子里,李金桂沒見過自己的親孫子。
開了春,農戶里清閑的日子就少了,鍬镢鋤耙紛紛上了手,三四月里耕地犁地,五月播種,等到六月,田地里就都是綠泱泱的莊稼苗子了。
新媳婦娶進家門,李金桂多少是高興的,少不得放下心里對地主家小姐的成見,一早一晚見了兒媳婦也會笑臉相迎,只是骨子里還認為自己這個當婆婆的必須得端得起一個婆婆該有的架子。
王繼華早就放了話,娶妻之后他是分灶不分家,這些天忙起農活來,早晚吃飯都在李金桂的宅子上,生產隊上顧著李金桂寡婦家家的不容易,也格外照顧些,還讓她做了二隊的婦女隊長,這一年,王繼華又被選上了二隊的副隊長,如此看著,這日子過得倒也踏實。
這一日傍晚,晚霞映紅了半邊天,成群的喜鵲聒噪著飛回樹林,麻雀則跟著勞作一天的人們往村子里來,王繼華進了村口,老槐樹下坐著頭發半白的小老頭,小板凳矮得緊,坐在上面倒像是蹲著一般。
老頭的額頭上滿是皺紋,溝壑一般貯滿了歲月的氣息,但他實際上也不過五十來歲,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老人,只是常年體弱多病,這才像是一個地道的老頭了。老頭手上握著長長的煙桿,那煙嘴據他自己說是漢白玉的,早年間去北京,從一個王爺的墳前墓碑上砸下來的玉,可到底是真是假,誰也沒去確認過。他似尊石像坐在那棵不知存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下,瞇著眼,狠狠吸一口煙嘴,煙鍋子里就有火光忽的一閃,在漸而朦朧的樹蔭下異常顯眼,伴著一縷青煙慢騰騰蕩悠悠往上飄散開去,穿透層層枝葉,不見了。
“二爺,涼快呢!”王繼華沒停腳步,只是打了個招呼,“沒吃呢?”
“吃了,吃了,我又不去下地干活,吃得早。”二爺羅哩羅嗦,一邊重重地咳出一口濃痰來,一邊就要拉著王繼華坐下來跟他嘮嗑,等他顫巍巍從洋槐木的小板凳上站起來,王繼華已經走遠了。
“這小子,溜得真快,生怕我吃了他,”老頭一邊憤憤地嘟囔,一邊又重重感嘆,“到底是老了,誰見了都煩,年輕的嫌我嘮叨啰嗦,連話也不愿多說幾句,躲瘟神似的躲著我,可是上了年紀的,唉,有年紀的真是滿村里找不到幾個咯”。
王繼國先回到自己的家,見蓮花不在,知道在老宅子里幫母親做活計,當下打水洗了把臉,又沖了沖身上的汗,關上門往老宅走去。
老宅在村西頭,三面石頭墻,院墻上爬滿了南瓜藤,這會子天已經全黑,屋子里有燈光,卻靜悄悄的沒什么動靜,南屋里爐灶開了火,陣陣濃煙冒出來,混雜著地瓜面團的味道,王繼華聞了聞,似乎還有小白菜的香氣,但平日里就是窩頭青菜,從來不覺得小白菜能這么香,今天竟是稀奇。
進門先經過南屋,蓮花果然在灶前忙活著,一個小煤油燈映得身影恍恍惚惚,蓮花似乎沒注意到王繼華的到來,只顧忙著,王繼華輕輕跺著腳,對方卻毫無回應,等他湊近了去看,卻見蓮花兩眼通紅,眼角淚水尚未全干。
“這是怎么了?”王繼華心疼,拽過蓮花的手,問道。
其實不用她說,王繼華也能猜得到,這家里就她們三個人,蓮花一個新進門的媳婦,外人也不能跑來欺負她。
想到李金桂,王繼華便沒了脾氣,他家和別家稍有不同,農戶里大多都是男人當家,向來是男主外,女主內,可王家不一樣,李金桂向來可以做半個家的主,有什么大事都是她和王耀祖商量著辦,如今王耀祖沒了,這家到底都要聽她的。
蓮花沒說話,只是低了頭,淚珠子又撲簌簌滾了下來。王繼華稍稍用力,握著蓮花的手,蓮花的手又白又嫩,真不像是農家女人的手,用她的話說,這要是倒退個幾十年,她這雙手正適合撫琴撥弦,弄墨揮毫,斷然不會做這些粗活。
兩個人就這樣在灶臺前站著,放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但灶底的火卻越來越小,只有濃煙依舊往外洶涌,這情形,一如當年初次相見,也是一個黃昏,卻是秋日,河邊兩排老柿子樹上掛滿了熟透的柿子,紅的黃的,葉子也是紅黃相間,分外好看,蓮花本是路過,在河邊洗了把臉,正遇見一身大汗,要下河洗澡的王繼華,四目交接,宛若觸電,所謂一見傾心,便是如此吧。
“打碎了一個碗。”蓮花回過神來,終于開口,語氣里有無盡的委屈,她想著,小時候不高興了,就把桌子上擺著的大花瓶摔在地上,粉碎,花瓶破裂的聲音會把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嚇得渾身哆嗦,即便如此,她的父親依舊只是過來安慰她,并不心疼打碎的東西,可如今,她只是打碎了一個碗,這樣的碗,釉色粗糙,畫工粗劣,若是以前,她都不稀罕去用,就是這樣一個碗,李金桂竟指著蓮花的鼻子大聲呵罵,仿佛蓮花是他們王家買來的粗使丫鬟,李金桂可以隨意呵斥。
“哦。”王繼華應了一聲,又道:“我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娘是個勤儉的人,平時連個掃帚苗子都不舍得丟掉,你把碗打碎了,她自然心疼,好歹她是做長輩的,你也別委屈了。”他最不希望自己的媳婦和母親有矛盾。
“是不是有誰來過?”王繼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本來已經打算出去的,卻又轉回臉來問。
“下晌,三嬸來過,在堂屋坐了好一陣子。”
“哪個三嬸?”
“還能是哪個,就是后村石碾子邊上那個三叔家的,兩個人就在堂屋門口坐著。”
王繼華知道蓮花是記恨上母親了,連一聲娘也不愿說出口,可他也知道,既然是三嬸來過,那就鐵定不是蓮花的錯了,母親生氣,也絕對不是因為蓮花打碎了一個碗。
走進堂屋的時候,李金桂正坐在椅子上,一臉寒霜,那把椅子是許多年前,王耀祖給她做的,用的是二十幾年的梧桐木,如今已經給歲月磨礪得光滑可鑒,觸手生涼。
李金桂略微彎腰,一圈一圈往腳踝上纏著裹腳布,顯然已經聽見兒子走進來,卻并沒抬頭。
“娘,下晌三嬸來了?”
“準是蓮花告訴你的,多嘴多舌,不怕背后嚼舌根子遭報應嗎?”李金桂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大熱天里,倒像是橋頭那對石頭獅子,一臉煞氣。
“您看您,我就問了這么一句,又關蓮花什么事?是三嬸又跟您嚼舌根了吧。”王繼華笑嘻嘻拿了高板凳,在一邊坐下。
“你就這么護著她吧。”
王繼華只是笑,也不多說。
李金桂無奈,搖搖頭,道:“地主家的女兒有什么好,嬌生慣養,做不得粗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看你三嬸的兒媳婦,扛起麻袋來腳底下一陣風似的,干起活來能頂一個老爺們,這樣的媳婦娶進家才能跟你過日子,你再看看你這一位……唉。”
“我明天去趟縣城。”王繼華趕緊拿話岔開去。
聽說兒子要去縣城,李金桂臉上便有了喜色,裹腳布也已經纏好,她站起來,在門外洗了手,掀開墻角倒扣著的大盆,嘴里興沖沖說著:“我疊幾個煎餅,明天你去縣城的時候,順路給你大姐帶過去,再捎帶些小米,綠豆,他們在城里的,哪里去弄這個,少不得到處張羅,還沒有自家種的好。”
李金桂只自顧自念叨,毫沒在意端著飯菜進屋的蓮花。王繼華站起來接了放在飯桌上,對著李金桂說道:“先吃飯吧,那些東西也不急在這一會,吃完飯再收拾,讓蓮花幫著你收拾。”
身旁的蓮花聽了,低著頭只顧搓手,卻并不應承,那邊李金桂也沒再繼續拾掇,三個人各自拿了板凳圍坐在桌子旁,蓮花盛了三碗玉米糊糊,又拿來窩頭分了,這頓飯吃得沉悶而安靜,誰也沒有說話,因為沒有談資,這飯吃得就很快,蓮花收拾了碗筷,收了剩飯。那邊李金桂早就開始拾掇第二天要給大女兒帶去的東西了。
王繼華有個大姐叫王繼梅,嫁到了縣城,在糧油所上班,平常若是王繼華去趟縣城,李金桂必定要讓他給大姐捎帶點吃食,王繼梅也總是悄悄給他帶些東西回來,有時是一瓶油,有時是半袋白米,或者白面,總是些村里不常見的東西。
王繼華還有個二姐,只是老早就離世了,他還有個三妹,卻是嫁去了河北省,多少年也不回來一趟,時間久了就是一封薄薄的書信過來,如今王耀祖沒了,更是連信都寫得少了,李金桂時常抱怨,這樣的閨女要來有什么用,得不著濟,見不了面,有和沒有都是一樣的,不如沒有這么個閨女,還能少操點心。
(二)
王繼華從縣城回來的時候,照例帶回來一包裹零碎,也都是些吃食和日常用的東西,王繼華把包裹給了李金桂,背地里悄悄留了一包點心給蓮花。
“大姐說這點心是外國人的做法,咱們這里沒有,城里人吃的都少。”
“那樣新鮮的東西,你咋不給你媽留下?”蓮花矯情,雖然這樣說,手卻早已不聽使喚一般,將點心拆開了。
果然是新鮮東西,又酥軟又香甜,從來不曾吃到過這樣的美味。
“我知道你好這些新鮮玩意。”王繼華曖昧地笑了笑,蓮花也笑,似乎外面的炎熱已經遠離,房間里反比平常涼快了些。
窗戶開著,風吹進來,夏日里本就穿得少,蓮花露出淺淺的頸窩,恍恍惚惚見王繼華伸過手來,點心就給棄到了一邊。
“咱倆是不是該要個孩子了。”
王繼華有意無意提了一句,蓮花游動的雙手就停了下來,問:“你娘催了?”
“怎么這么想?”
“前院‘大個子’的孫子天天在她眼前晃蕩,你是沒見,你娘一看見別人家孩子就兩眼放光,像是餓了三個月的野狼出了山林。”
“別胡說,咋能這樣說咱娘。”王繼華打斷了蓮花,但人家只是頓了頓,就又繼續抱怨。
“動不動就想要孩子,咱們還這么年輕,急什么,再說如今可不是舊社會了,現在是新中國,你看你娘還裹腳,讓人看著笑話。”
王繼華不提防蓮花竟將話題轉到李金桂的小腳上,只得替他娘開脫,“你想多了,誰會笑話她,畢竟是舊社會過來的,再說了,咱村里,但凡她這個年紀的,不都裹腳嗎?”
“那不一樣,別人不上進,我們管不著,可自己家里的總得爭氣啊,這不是拖了咱們進步的后腿嗎。”
蓮花的確是進步的,雖然她是地主家的女兒,卻不甘落后,閑下來時還總要教給王繼華讀書認字,她常說,女人不認字在這窮鄉僻壤倒還可以理解,若是他一個大男人也不認字就說不過去了。
王繼華確實認不得幾個字,一是家里窮,沒那閑錢,二來農戶里的孩子,稍稍長大些有點子力氣就要下地干活,哪有那工夫讀書認字。可蓮花就不這么想,時日一久,倒也真積了點墨水在王繼華肚子里。
寒來暑往,農戶里的日子過得格外快些,開春一忙完就到了夏天,吃幾塊西瓜就開始秋收,忙完這一季,大雪就開始封門,一年到頭重復著,有人厭倦,有人喜歡,苦惱和樂趣都在這樣反復的日子里。
這年冬天,蓮花終于給王家添了丁,王繼華自是高興,頭一次當爹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又有點擔心,他這里欣喜又矛盾著,就連李金桂也高興起來,對兒媳婦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伺候著兒媳婦坐月子,一天到晚都是喜滋滋的模樣。
自家的喜酒還沒張羅,這一天郭家寨的遠房表舅家要嫁閨女,王繼華少不得要去吃頓酒席,這樣的酒席畢竟是高興的,回來也就晚了些,月光一把鹽似的灑將下來,前幾天下過的雪都還沒有化,積在土路上早已結了冰。
王繼華走得格外小心,即便如此,稍有不慎,腳下還是會滑出一個趔趄。夜里的荒野異常清冷,四周霧茫茫不見一個人影,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地方,誰會出來挨凍呢?要是此刻正待在家里,一定得燙一壺小酒,炒盤花生,弄兩個小菜,結結實實地喝上一壺。他一邊在心里抱怨著,一邊踉蹌著身子往回趕,冷風一吹,寒意順著毛孔往皮肉里鉆,冷得透骨。
不多時到了村南的槐樹林,影影綽綽的一大片,因為是在冬天,只剩下稍顯單薄的樹干,葉子是早就落盡了的。王繼華已經被冷風吹得清醒了不少,小心避開腳下散亂的冰塊,但還是又滑了一下,他趕忙扶住身旁一棵粗壯的槐樹,穩了穩身子,也定定神。忽覺眼角視線里有一個影子在不遠處一閃而沒,王繼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荒山野嶺半夜三更,碰上什么都不會是件好事,他忙使勁揉了揉眼睛,瞪大了,仔細去尋望,卻再也沒了蹤跡,也沒有任何的聲響,難道是剛才眼睛花了?看來這酒的后勁挺大啊,他想著,繼續往前走,出去沒十幾步,總覺得身后有個東西在跟著,也是酒壯人膽,大咧咧地回轉身去,這一看,差點就濕了褲襠,身后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赫然一條黑影立在那里,是狼,這樣的境地自然不會是狗,看尾巴,看模樣,特別是那兩道寒森森的綠光,確然是狼。
多少年了,這里從沒出現過狼的蹤跡,王繼華記得還是在自己小時候撞見過一回,但那次他們好幾個人趕路,大人手里還拿著砍柴的砍刀,自然是不害怕的,然而這次的境遇卻大不一樣,他孤身一個人,又喝了酒,手里只拿著一個紅布袋,里面也不過是幾個煮雞蛋,一把花糖,他伸手去摸,還有一個手電筒。對了,王繼華忽然想到,早就聽說,狼怕火光,雖然這不是火,卻也是光啊,想到這里,掏出手電筒來猛地打開了,一道黃光忽的照過去,狼,果然退開到一邊去。王繼華心里一喜,算是有了著落,大難不死!
也是合該他倒霉,那手電筒本是剛換過了電池,足可以撐到他進村子,現在離村子也不過二里地,只是沒想到,方才用力過猛,手電筒忽閃了兩下,竟然滅了。王繼華心中一涼,這下是完了,剛喝了別人的喜酒,沒想到就得讓人來喝自己的喪酒了。
卻說那狼見沒了光亮,又緊緊的尾隨上來,王繼華掏出一把花糖來撒到地上,腳下不停,偷偷回身看著,狼走到花糖邊上,提鼻子一聞,接著追過來,王繼華又扔了倆雞蛋,也不起作用,趕上這狼是一點素也不吃,索性把個布袋也扔了,盼著那畜生多聞一會,自己好快點走。
月亮升得不算很高,月光柔和,王繼華心驚膽戰,里邊的衣服都給冷汗濕透了,恨不能多生兩條腿,趕緊跑回去,要是能有對翅膀就更好了,可是現在,他只能一點一點往回走,又不敢跑起來,怕招惹得那狼也起了性子,自己可就真是玩完了。正走著,不提防旁邊一條岔路上轉出一個人來,王繼華尚沒注意到,只是低頭走著。
“二哥,你這是干啥去了,這么晚才回?”
王繼華的心猛然一震,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等他定定神看時,原來是本家的兄弟王通,乍見了救星,王繼華喜得差點沒喊出來:“通子,咋是你咧,你這是干啥去了?”
“哥啊,我去鎮上辦點事,回來晚了,你咋也這么晚吶?”
“哎,喝喜酒啊!”王繼華擦了擦額頭鬢角的冷汗說道。
“喝喜酒,咋還唉聲嘆氣的,還走得一身汗?”王通不解。
“別提了,”王繼華見有了人,自然有了底氣,回手一指,“都是那畜生”。王繼華說完,自己也呆了,身后一片荒野,哪還有半個活物的影子。畜生也會害怕,王繼華心里想著,卻說,“沒事,就是走路趕得急了,沒事”。王通也不再問,兩人結伴回了村子。
等王繼華進了家門,看見蓮花抱著孩子半躺在床上,一顆心才安穩下來,將方才的驚愕拋到一旁,過來瞅了瞅妻兒,想著孩子出生快要二十天了,只是還沒起名字,按理說,名字是該在孩子出生前就定好的,只是王耀祖已經不在了,李金桂是個不識字的,王繼華又想不出幾個好名字來,若是讓蓮花定孩子的名字,李金桂又不同意,說是不合規矩,說到底,還得是個文化人來做這事。
滅了燈,王繼華往蓮花身旁一躺,就聽到輕輕的呵斥:“你輕點,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著了,你再給吵醒?”
果然,王繼華硬挺在那里,不敢再翻身,這下倒是蓮花有些過意不去了,輕輕推了男人一把,嗔道:“真是矯情,叫你輕點你就連動都不動一下了。”
見王繼華沒出聲,似乎是在琢磨事情,蓮花心思縝密,便先開了口,道:“也該給孩子定好名字了,村里不是有幾個下鄉的知青,據說都是有文化的,特別是那個在村北頭看水庫的李老師,人家可是大學里當老師的呢。”
王繼華小心翼翼翻了翻身子,把臉沖著蓮花,說:“那個李老師啊,我倒是聽說了,可是那個人不太合群,回回見面都冷著臉,我總共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就這樣找上門求人辦事,雖不是什么大事,可人家也未必給面子。”
“就你想得多,人家文化人性子都好,何況是這樣的喜事,若是放在早年間誰不說這是積福積德的好事,若說沒交情,你總不跟人說話,人家也犯不上主動來巴結你,交情都是人處的,你多去走動走動,日子久了不就熟絡了,這事就是個由頭。”
王繼華想了想,蓮花說的在理。
這日,積雪化了一半,路上就泥濘起來,好在去往北邊水庫的路還不算難走,等王繼華來到水庫邊的那個小木屋時,見門上落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人不在,這樣的天氣,他竟想不出李老師出門會有什么事。
小木屋在大壩上,正中間的位置,一邊是水庫,北風呼嘯著,直往脖領子里鉆,另一面壩底便是村子,王繼華四下看看,正要走,卻遠遠看見大壩東頭有個人騎著洋車往這邊來,遠處瞧著,倒像是李老師,只是看不太真切。
他便站定了,靠在木屋門口,等那人一點點靠近,卻不提防打西邊晃過來五個人,這幾個人他都認識,是西邊放城鎮的,為首的一個外號叫孫大瘤子,只因為他從小腦袋就大,又有個疙瘩在頭頂上,像是頂著個大瘤子。
孫大瘤子最不是個東西,在十里八鄉已經臭了名聲,誰不知道放城鎮有個地痞流氓叫孫大瘤子。
這樣的天氣,不知道一伙流氓混混到這里來做什么,王繼華雖然猜不透,卻也看出來這幾個人是沖著李老師去的,眼見著五個人已經到了騎洋車的李老師跟前,王繼華有心趕過去幫忙,似已來不及了,孫大瘤子又高又壯,手里攥著半截粗木棍,蹭到李老師跟前毫無來由的舉起來就砸落下去。
李老師是個文人模樣,瘦削高挑,看上去弱不禁風,這一下要是拍實了,不死也得在床上躺個小半年,王繼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都忘了喊那一聲“小心”,嚇得他忙閉了眼,卻不想那邊并沒如他預想的傳來一聲慘叫,只是有一身悶響,似是什么東西倒在了地上,等他睜開眼看時,卻見孫大瘤子正倒在地上打滾,另外四個地痞張牙舞爪就要上前,彼時李老師已經將車子停在一旁,也不見他怎么施展,只是那幾個人但凡跟他沾邊,李老師并不避閃,或是伸手輕輕一推,或是往懷里稍稍一帶,眾人無一不是跌倒在地,痛聲哀嚎。
王繼華看得呆了,以至于李老師已經到了眼前,他還直愣愣站在那里。
“有事?”
聽到人家的詢問,王繼華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站在門前,擋住了李老師握著鑰匙的手。
李老師看上去冷冰冰的,為人卻并不像傳言那般冷漠,至少他把王繼華讓進了小木屋,還給倒了杯熱水,問他的來意。
王繼華把自己的來意說了,李老師倒也痛快,當即應承下來,王繼華坐在旁邊等,李老師在門口站著,一臉沉思。
“就叫振邦吧。”
“振邦,”王繼華嘴里念了兩遍,一拍大腿,說,“好,就叫振邦”。
這樣的名字在那個年代一抓一大把,并不新鮮,就像他叫王繼華,他爹叫王耀祖,都不過是寄托了一輩人的愿望和憧憬。李老師沒有對王繼華說,他可以給孩子起千百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只是他不敢說出來,如此,王繼華的的頭一個孩子就叫了王振邦。
事情有了結果,可是李老師見王繼華依舊坐在那里,并沒立即離去的意思,便問他可是還有別的事。
王繼華是個直性子,并不拐彎抹角,當即說道:“方才見李老師對付那幾個地痞,您是個練家子吧。”
似乎知道了王繼華的想法,李老師難得的笑了,道:“練家子倒也談不上,只是年輕的時候跟別人學過點拳腳功夫。”
“可以教給我嗎?”王繼華眼睛里透著希冀說。
“自然可以,原本就是稀松的把式,你要真想學,沒事的時候就可以過來找我,我是一年四季在這里看著水庫的。”
見李老師答應下來,王繼華喜不自禁,給李老師道了聲謝,留下作為謝禮的二十個雞蛋,一路小跑著回去了。
(三)
農村里過年是很熱鬧的,不在于有多少好東西,單是那樣的氛圍就讓人欣喜,不論多么窮困潦倒的家庭,院子里也會有鞭炮的響聲,有餃子的香味。大人小孩都是高興的,小孩子自然可以吃到平日里吃不到的好東西,灶糖、面棗、肉餃子,大人們則一邊張羅著節氣里的吃食,一邊嘮嘮家常,分享著年尾的喜悅,冬日里的農村,白雪覆蓋之下,是無盡的安逸與幸福。
村里殺了豬,王繼華分到了二十斤肉,想到過完年還有許多的親戚會來走動,得多留一些肉,要不然到時候不夠吃了,豈不寒酸。新分來的肉也不用洗,灑一點水,直接給凍住,因為年節里都是在老宅里一塊吃飯,就把肉全放在了李金桂的宅子上,一半肥些的,放到存放雜物的西屋里,另一半就放在南邊做飯的屋子里。
臘月二十六的早上,王繼華還沒有從床上下來,昨日閑著無事,他在水庫邊上跟李老師練了一天的拳,這會子還琢磨李老師教給他的拳理要訣:吃氣如裝藥,伸手似點炮,內裝五行,外發四梢。身似彎弓,手似藥箭。行如剪銼,回似鋼鉤。
越琢磨越覺得這里邊包羅萬象,絕非一朝一夕可以領悟透徹,正想著,外面敲門聲響起來,蓮花已經點燃了爐子,這會去開了門,見是李金桂站在門口,想著王繼華還沒起床,一時略顯尷尬,不知是該把婆婆讓進屋里,還是先去把王繼華拖起來,正猶豫著,李金桂卻繞過她,從身邊進了屋。也罷,蓮花心里想,反正是娘倆,農戶里也不在意這些,她也就跟著進了屋。
蓮花雖然起得早些,卻因著冬日里吃飯較晚,這會還沒開爐灶,桌子上只擺了一個白瓷碗,蓮花喝剩下的半碗溫水還冒著熱氣。
李金桂在屋子里四下瞅瞅,又使勁聞了聞,這才問王繼華,“你去我那西屋拿肉了”?
這下就該王繼華糊涂了,難不成這一大清早,母親是少了東西來捉賊贓的,可他昨日根本就沒去老宅,以他對蓮花的了解,若沒什么事,她是絕對不會主動一個人去老宅找李金桂的,且又是剛生了孩子沒多久,寒冬臘月,更少出門。想到這里,王繼華披衣坐起,道:“娘,你這是說啥話,我要是想吃肉就去問你要,咋也不至于偷偷自己拿了來。”
蓮花坐在一旁,雖然沒說話,可是王繼華瞥了一眼她的臉色,知道也是生氣了,只是礙于婆媳身份這才忍著沒說話。
“不是我來多事,本是為了來告訴你一聲,幫我出出主意,這大年下的,西屋里十斤肉一點不剩,若說是給誰家貓叼了去,那得是多大的貓啊。”
這樣說來倒是可以理解了,這時候再去別處,自然是連賣肉的都沒有了,一下短了十斤肉,他們仨就只能過個素年,若在平常倒也沒什么,蓮花卻是剛出了月子,天天窩頭白菜,就是李金桂看著也不忍心,況且,她最怕因為這個被人說閑話。
等王繼華穿好衣服,跟著李金桂到了老宅,西屋的小木門半開著,竹筐被掀翻在地上,十斤多豬肉一點不剩,地面上干凈得很,也不像是野貓的行徑。
出了西屋門口,在門前來回走了幾步,前面本是幾平見方的一塊小菜地,是李金桂用來種點菠菜、香菜的地方,這季節雖然寒風凜冽,可菜地里小菠菜長得正好。
王繼華低頭瞅瞅,卻在泥地上看到了梅花似的爪子印,跟狗的爪印不相上下,可是誰家的狗會大半夜跳到自己家里來偷肉呢,而且是這么大一塊肉,村里養著狗的人家很少,也都是圈養在家里,輕易不會放出來,難道是……王繼華想起那個驚魂之夜,想起那個跟了他一路的,狼。
又下雪了,雪花很大,雖沒有鵝毛那么大,但是比鵝毛還要白,撲撲簌簌落下來,很快就積了一地,厚厚的一層,并不融化,好在南屋里還有十來斤肉,省著點吃總能將就著過了這個新年。
晚上睡覺的時候,李金桂側著耳朵,想要聽外面的動靜。那天兒子從西屋出去,就說這件事有了著落,第二天就帶了獸夾回來,說是從東山上老楊頭要來的,老楊頭早年是個獵戶,慣會搗鼓這些東西。
王繼華好說歹說,李金桂狠狠心又從南屋的那塊肉上割了一片下來,照常放進西屋里的竹筐,一起放進去的還有幾根雷管。
李金桂凝神聽著,生怕錯過些什么,過了半夜,卻終于頂不住,迷迷糊糊睡過去。
臘月二十八的大清早,李金桂早早穿好衣服去了西屋,果然那肉又不見了,只是在掀翻的籃子下有一攤半干的血跡,斷斷續續向門外延伸出去,紅色的血滴在白色的雪地上異常刺眼,看來,后半夜里的響聲,倒不是在她的夢里。
李金桂正沒奈何,王繼華已經推門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二話不說,抓了砍柴的大砍刀,順著血跡就追出去。
李金桂的宅子就在山頭,村子的最西邊,出了家門就是小山,那道血跡直進了山坳,在半途消失不見,王繼華的面前是一片荒草叢生的斜坡,到此為止,連狼的爪印都不見了,他緊走幾步,穿過這片荒地,在另一邊找到了它的足跡,最后在半山腰的一個石窩子里找到了它,一匹倒在碎草窩里的母狼,身體已經僵硬,卻有三只小狼崽圍在母狼身下,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它們所處的境遇之危險,聽見有人來,紛紛瞪大了眼睛看著王繼華。
王繼華靠過去,確認那母狼已經死透了,心想到底是天理循環,你偷了我的肉,就該遭報應的,這樣子死了倒是便宜你,現在,他該考慮的是怎么處理這三個狼崽子。王繼華自然知道,狼是養不住的,養大了狼,只能是害了自己,可是他又不忍心把這么小的東西殺了,片刻的思索,王繼華獨自一人往回走去,他選擇讓它們自生自滅。
留在山里的狼崽不知道是不是餓死的,但村子里從未再出現過狼,幾十年了,也終于沒有再出現過。
(四)
新年轉眼即過,鬧哄哄來得快去得也快,雖然天還是很冷,時不時仍舊會飄點雪花,可畢竟是新的一年了,若是停了雪,開春驚雷一響,下過春雨,便又要開始忙起來,春種秋收,千百年來,農人們都是這樣的過著日子,好在春忙之前還有一段清閑可享。
這一日,王繼華在水庫邊上練拳,李老師站在一邊,叮囑與他,練拳一定要身正、步穩,“邁步如行犁,落腳如生根”,需得寬胸實腹,氣沉丹田,剛而不僵,柔而不軟,勁力舒展沉實。
王繼華跟著李老師學拳的事,蓮花知道,也很支持,因為李老師不僅教他打拳,天文地理無所不教,以前只聽說李老師是個城里來的先生,有文化,有本事,卻不曾想他的本事竟這樣多。王繼華也沒想到,他與李老師的師徒情分看上去來得容易,實際上李老師輕易不教人,他也是早聽說了王繼華的為人,知道這是個行的端坐的正的青年,又知道上進,這才頭一次見面就答應了教拳的事。
說起文化水平來,以前蓮花也教給王繼華讀書認字,可也僅限于幾篇古文,幾首詩詞,吟風弄月倒還可以,李老師這里才是真學問,黑墨刊印的算數、英文都有,但他從沒給別人看過,也叮囑王繼華不能告訴旁人,王繼華不知李老師為何如此謹慎,但他還是照辦了。村里人只知道李老師在教王繼華打拳,卻不知道學拳的同時還教了這許多東西。
這樣又過兩年,蓮花又給王家添了個兒子,這回還是李老師給起的名,叫振庭,這兩年,李老師依舊不怎么擅長跟人打交道,常去水庫邊上看他的也就王繼華了,有一回,王繼華想起當年來水庫邊找他的時候,孫大瘤子帶了人上門找麻煩,他想問李老師是怎么得罪了孫大瘤子。
李老師笑笑,道:“你這么聰明的人也該知道,這世上的人不是只有等你得罪了他,他才會來找你麻煩,有一種人是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麻煩,我不去得罪他,孫大瘤子照樣可以來尋我的晦氣。”
話是這樣說,王繼華知道這其中必有緣由,只是李老師的脾氣這些年他也算清楚,若是他不愿說的事,任誰也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然而李老師話鋒一轉,對王繼華說道,“你該去考學,去見見外面的世界,要不然一輩子困在這小山溝溝里能有什么出息”。
王繼華先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我都結婚有了孩子了,還去考學,會被人笑話”。
“這是什么話,”李老師板著臉,一本正經道,“學海無涯,做學問是不看年齡的,只要你有這份心,就可以去考學,高中,大學,沒準將來還可以出國”。
李老師說著,雙眼遙望遠方,竟有些出神,好似馬上要考學的是他而不是王繼華,但他很快就回到了現實,冷靜下來,繼續道:“可惜啊,我是沒這個機會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但王繼華依舊聽得清楚。
真正促使王繼華決定去考學的是蓮花的支持,人家說了,只要他上進,家里的事交給她,讓他盡可以放心,有這樣的賢內助,王繼華便下了決心,可是他這決心下了沒過幾天,李老師就被抓去批斗了。
老宅子里,陽光漫過低矮的西墻跳進來,尾巴拖得老長。
李金桂一臉木然,“你跟那個姓李的學拳了”?
“學了些日子,李老師是個好人。”王繼華這幾天頗不高興,他可想不到,李老師這樣的好人竟會是這樣的遭遇。
“閉嘴,以前你跟他學拳的事,我也不管了,既然現在沒人牽扯到你身上來,就是咱娘倆的命,可是我不許你以后再跟那姓李的說一句話,就算去,你也是跟在隊伍后邊一塊去批斗他。”
“我不去,”王繼華想都沒想就拒絕道。
“你是嫌咱們的日子太好過嗎?”李金桂心口燒了一把火,本來自己已經強行壓下去了,沒想到讓王繼華一句話重又勾了上來。
王繼華是個極孝順的人,他一點也不想惹母親生氣,可是讓他去批斗李老師,這樣違心的事,他也做不出來,于是,王繼華以沉默不語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看著王繼華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李金桂嘴里念叨起來:“光是打拳倒也沒什么,聽說從他那小木屋里搜出來不少犯忌諱的書本,萬一繼華跟他學那些可怎么辦?就算是學了,也一定是蓮花攛掇的,天天催著繼華上進啊上進,她以為學那些犯忌諱的東西就是進步了?還打量著我不知道呢,誰聾誰瞎不成?”
最初,是孫大瘤子帶人去踹開了水庫邊上小木屋的門,這廝不知從何處打探來的消息,總之他知道李老師已經上了接受批斗人員的名單,于是他和那幾個狐朋狗友闖進了李老師的小木屋,原本他們只是想把李老師拖出去先打一頓解解氣,卻沒想到還能在屋子里找到那么多禁書,這下子他們幾個可是稱心如意了。
那一天,李老師被人拖著在村子里示眾,莫名興奮的人群都紅著眼睛,李老師面對這些漸而喪失理智的人,心里一陣苦笑。
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已經是半夜了,他清楚的記得,放他回來的時候,那群人在后面嚷嚷著明天還要繼續。
繼續?怕是不能讓他們如愿了,李老師是個文化人,文化人自然有文化人的氣節,他沒有給那些想看他笑話的人以機會。
王繼華在家里聽到了這些,他是借口身體不舒服才在家里躲了一天,可是蓮花卻從外面回來,一五一十將所見的場景描述給王繼華聽,李老師的遭遇如同發生在他的眼前,但他只是嘆氣,這樣的事,不是他一個小老百姓能左右的。
第二天的太陽依舊準時升起,且格外艷麗,仿佛人間的新嫁女,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惹眼。
孫大瘤子最是上心,一早就帶了人沖進來,但他沒有如愿看到床上孱弱的人影,屋子里空蕩蕩的,寒酸的一點用具卻被歸置得井然有序,連泥土地面都清掃過。孫大瘤子憤憤地踢倒了一個小板凳,罵道:“這王八蛋感情是跑了,他這是找死啊。”
然而事實并非如孫大瘤子所想,因為沒過多久,找不到批斗對象,痛失了一次找樂子機會的人們就在水庫里發現了一個人影,一個漂在水面上的人影。
李老師被人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死絕了,仿佛是半夜就投了水,原本被批斗了一天的李老師的臉蒼白無神,像極了一大張泡久的粉皮糊在棺材板上,又給風吹干了一半,如今,吹干的那一半又徹底泡開了。
被批斗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聽說縣里來了人,但也就是象征性的過問兩句,在隊里吃了頓飯,帶著一嘴的油腥走了。
(五)
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肩與胯合,肘與膝合,手與足合。老人講“起如風,落如箭,打倒還嫌慢”。這是最后一次見面,李老師教給自己的拳理,王繼華想起那天的天氣不太好,從早晨就陰沉沉的,果然后來就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像今天這樣,也是陰沉沉的,不知道還會有什么糟糕的事情。
中午頭天色好了些,倒也沒什么大事發生,只下半晌的時候,村長找到王繼華的家里,說是生產隊的牛死了一頭,這頭牛本來是王繼華的二隊養著的,給他們耕地也有七八年了,如今算來也是高齡,該不是病死,原本這樣的情況,要是村里將牛剝了吃肉也沒什么,但這頭老牛出了一輩子力氣,倒讓人們覺得不忍,所以隊里決定讓王繼華把牛拉到放城鎮賣了,好歹不是自己人入了口、下了肚,至于別的也就管不了那許多。
王繼華收拾好了排車,可覺著一個人去總有點顧不過來,便去找了王通,好在他也沒什么事,于是兩個人拉著排車上了路。
放城鎮在村子往西五里路之外,滿族人和回民混居的地方,漢人很少,也比較亂,孫大瘤子就是放城鎮的地痞之一。
放城鎮有個專門買賣牲口的地方,外人管這里叫做“牲口道”,是一整條長街,雞鴨豬羊,只是那年頭,賣牛的還沒有,因而王繼華的排車一進來,便立即吸引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觀上來。
看的人多,真要花錢買的卻沒有,都是興沖沖跑來看個熱鬧就走,直到日頭掛在西山尖上,紅霞映透了半邊天,胡同深處慢悠悠踱出一個老頭來,這老頭可有些來頭,早年落草當過響馬,也打過鬼子,刀尖上滾了一輩子,黑白兩道都混過,如今老了,在這放城鎮一帶卻也極少有人敢惹他。
老頭踱到王繼華的排車前,圍著死了的老黃牛轉了一圈,左看右看,問道:“真要賣?”
王繼華見有人詢問,趕緊過來招呼,道:“您老說笑了,要是不打算賣,我何必大老遠拉過來。”
老頭沒說話,站定在那里,王繼華見狀趕緊補充:“您放心,牛不是俺們自己殺得,實在是老了,自己死的,賣牛的事也是公社里一塊定下來的,絕對不會給您惹麻煩,俺們倆都是東邊峽矸莊的,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人去打聽。”
老頭還是不說話,王繼華就只能陪著一塊等,不知道老頭到底是啥意思。
蓮花做了一鍋貼餅子,這會子正往老宅走,這是王繼華臨走交代的事,說是李金桂這兩天不太舒服,叫她張羅點吃食給送過去,要不是王繼華再三叮囑,蓮花是一點也不打算一個人去老宅的。
大門開著,隔了影壁墻的石頭縫就聽見堂屋里有人說話,聽那聲音,尖尖的,透著一股子嚼舌根的蔥花味,除了三嬸還能是誰。
蓮花一時停住腳步,從來聽說這個三嬸愛嚼舌根,到底也不曾親耳聽過,現下倒是個聽墻角的好機會,且里邊兩位仿佛正談論自己。
“不怪俺說話難聽,你這兒媳婦啊,俺可看不上,要說地主家的閨女,俺也見過幾個,人家可沒這位這樣嬌貴,說到底是嫁出來的人了,進了農戶家的門,就該做個農戶家的媳婦,怎么,難不成一輩子當個小姐讓你們娘倆伺候著?”這是三嬸的聲音,隨即便有了回應。
“誰說不是呢,原本我想著,既然是老二他自個愿意的事,就算地主家的閨女,嫁過來有我調教著,慢慢來,總會好的,可是現在看啊,我這輩子是不指望享她的福了。”
“那雙大腳丫子,俺可是見過的,人家不裹腳的女人可都是能干活的,前邊陳四家的,也是一雙大腳,可是扛起麻袋來腳底生風,比個男人也不差在哪里,可是你家這位,照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還指望她干多少活呢?這我這兩個孫子她都帶不好,還不是我一天天看大了的,我呀,是沒你那享福的命。”
屋里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迎來送往的對話好不熱鬧,可是外面的蓮花卻聽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婆婆是不待見自己的,喜歡就更談不上了,怕是有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日子,也輪不到李金桂看自己順眼,只是她想不到,李金桂對自己竟然有這樣大的成見,倒是難為她還能容忍自己進了這個家門。
? ? 蓮花到底是有氣度的,她往身邊的破草席子上踢了一腳,動靜不小,里邊就立馬靜下來,三嬸吐出口的幾個字也硬生生咽回去。
蓮花強忍著心里的火氣,臉上倒也看不出什么異樣來,以一個尋常媳婦該有的姿態進了屋,撂下貼餅子就退了出去。
李金桂等她走得沒了影,眼睛落到三嬸身上,三嬸咂了咂舌頭,道:“也就剩下模樣還不錯了。”
太陽這回可是完全落下山了,一整張臉都看不見,只等最后一抹晚霞褪了色,這一天就算過去了,自然,夜晚的到來還可以將這所謂的一天再延續下去,只是在夜里,人們是做不了活計的,只能如同樹梢的鳥雀一般蟄伏,靜靜等待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趁著最后這點光亮,王繼華湊到老頭面前再次問道:“老爺子,這牛你還要不要了,要是不打算要的話,我也只能拉回去了。”
拉回去的結果只能是宰了吃肉,這一點誰都清楚,王通已經沒了精神,正拿繩子綁車,不想老頭又發了話:“我還是那個價,三十。”
王繼華和這老頭已經在價錢上耗了一下午,原本他也知道,死了的牛跟活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也沒打算賣出一百塊活牛的價錢,可是至少落個對折,五十塊,就算四十也行,沒想到這老頭心思毒得很,早就看得透透的。
眼瞅著天黑了下來,王繼華咬咬牙道:“成,三十就三十,您老住哪條街,我呀,好人做到底,給您送到家里去。”
老頭點了點頭,轉身帶路要走,緩緩散去的人群外邊有人說了話:“鄧四爺,您可仔細著,別讓人坑了去還不知道。”
王繼華不用看都知道是誰說的話,這聲音的源頭正是孫大瘤子,
老頭聞言站住了,這時候原本打算離去的人群重又聚攏過來,似乎已經意識到要有熱鬧可看。
“鄧四爺,您老怎么越活越好糊弄了,這牛可是病死的,您買回去豈不是請了尊瘟神進家門,要我說啊,拿著您的錢回去吧。”
老頭看清楚來人是孫大瘤子,滿是褶子的老臉舒展開,笑了笑,道:“是嗎,那多虧了你提醒,我可是要多謝你了。”
孫大瘤子聞言一臉得意,嘴里還說著客氣話,不想鄧四爺轉身對著王繼華道:“后生,跟我走吧。”
王繼華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和王通一起拉著排車跟在老頭身后往人群外走去。
孫大瘤子更是一頭霧水滿臉疑惑不解,正要開口再說,正巧鄧四爺轉過臉來瞪了他一眼,老頭慢悠悠說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今天不想多說話,你要再啰嗦,我老鄧頭的手段你該清楚。”
鄧四爺說話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威嚴,孫大瘤子心里忽的一陣發寒,這寒意順著腳脖子往上游走,直到在他天靈蓋停住,孫大瘤子陡的一個激靈,忙招呼手下幾個弟兄竄了開去。
(六)
這兩天,村里又不寧靜,一個不知真假的消息傳得漫天飛。
花白了頭發的二爺依舊在老槐樹底下納涼,小板凳換成了長木椅,他也真的老了,手里的蒲扇有一陣沒一陣地搖晃著,王繼華拎著鐵皮水桶打旁邊經過,老頭卻正好睜開眼。
“繼華啊,你等等。”
“二爺,啥事?”王繼華本來不打算停下的,但他看二爺都站起來了,也不好意思直接走過去。
“種的花椒沒長出來吧。”老頭嘿嘿笑著說。
“您咋知道哩?”王繼華有些詫異,確實,前幾天他拿了些花椒種子撒到地里,卻只零星一些發了芽,也沒活下幾棵來。
“你呀,一準是當成種苞米種麥子那樣了,直接挖坑埋土里,澆上水,你以為花椒也是那樣?”
“那不然還得怎樣?”
“難怪你不知道,要是你爹還在,他可是最會伺候這些東西了。”老頭說著,搖了搖頭,嘆道,“算了,不提他了,我教給你吧,這花椒種子可不比別的,你得先整點泥巴,稀點,把花椒種子拌在里邊,讓種子都裹了一層泥,再搓成一粒粒的往地里撒,撒完再往地里漫上一遍水,保準都能活。”
王繼華還有些遲疑,可是他知道,這老頭也不簡單,前半輩子走南闖北,后半輩子伺候莊稼,當真是個有見識的人,該不至于哄騙他,便決定按老頭所說去試試。
走出去沒幾步,王繼華就聽到老頭在后邊叫他:“繼華啊,征兵的事你聽說了吧,咋想的?”
王繼華又回頭,道:“我也是剛聽說,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再說了,咱們農戶里的,去湊那個熱鬧干啥,我就想好好種地,好好過日子就是。”
老頭一向不問事,說話也沒個正形,誰曾想這一天卻格外清明,聽了王繼華的回答便一個勁搖頭,道:“你這就說錯了,大男人活在世上總得干番事業,老話講亂世出英雄,若是一直太太平平沒個機會就算了,如今國家要打仗,撇開保家衛國的大話咱們不去說,就算為了你自己著想吧,你知道當兵的一旦回來,那就是官,是人上人啦。”
老頭說完話也不等王繼華有所回應,便自顧自又半躺在老槐樹下了,嘴里還咕咕噥噥,“唉,年輕人吶,回去好好想想吧,別跟我學,一輩子就這樣窩囊著過了”。
王繼華按照二爺的話種完了花椒,回家的時候已是后半晌,蓮花照看著孩子,小的已經睡了,大的卻在一邊轉圈,一點也不安分。
王繼華洗了把臉,喝口水,問蓮花:“聽說過幾天,縣里來人。”
“知道。”
“你知道是干啥的?”王繼華試探著問。
蓮花輕輕拍著小兒子,見他睡得熟,站起身來,在王繼華眼前坐下了,道:“你也不必試探,人是下來干啥的,我不說你也該知道,只是按理說,我一直支持你進步,若是你要去當兵,我原不該攔著,但是戰場上槍子不長眼,我是真不放心,所以,這件事我也不敢拿主意,你還是去老宅問問吧。”
自然了,若是王繼華一意孤行,這種事情是誰也攔不住的,蓮花自己固然不舍得,可她也不好直接開口,從剛才王繼華看向自己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想法,他也不想一輩子在這窮山溝里窩著,這算是個機會,所以他只能把這件事推給婆婆李金桂。
去老宅的路上,王繼華遇到了王通,這小子不知從哪弄來的苞米,烤熟的,正蹲在路口啃得香甜,抬頭見了王繼華,忙打招呼。
“二哥,你聽說沒,縣里要來人征兵了。”
“嗯,聽說了,咋滴,你想去?”王繼華笑著,停在路口。
“我倒是想,不過二哥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懶,又不愛動彈,怕是去不了,再說了,我大字不識一個,去了能干啥。”王通笑嘻嘻說,“倒是二哥你,估摸著人家來了,一眼就能看上,你從小身體就棒,又識字,聽說你還跟人學過拳”。似乎意識到這件事的尷尬,王通忽然閉口不言了,只是略顯尷尬的微微笑著。
王繼華倒沒把這個放在心上,繼續邁步往老宅走去,他心里正思量著該怎樣和母親開口,如今大哥王繼國已經算是跟這個家沒有關系了,如果連他也不在身邊守著,李金桂怕是更活不下去了。
王繼國進門的時候,李金桂正坐在屋子門口,陽光正好,曬在人身上也很舒服,李金桂不急不緩,一圈一圈解下來左腳上的裹腳布,那條黑黑的布條就像一條吞噬光陰的毒蛇,李金桂的半輩子就這樣被它生生吞下去。
“娘,沒吃飯呢?”
李金桂從旁邊拉了個小板凳過來,示意王繼華在一邊坐下。
“這才幾點,哪就吃的那么早了,又不是下地干活,就更不著急了。”李金桂開始解另一邊的裹腳布,“怎么想起來到這里坐坐,有事?”
“看娘說的,平日里沒事不也常來嘛,怎么今天就例外了?”
“沒事就好,娘不盼著你大富大貴,一輩子就這么平平安安的就好,你就這么守在娘跟前,那也不許去。”
“我能去哪啊。”王繼華有些尷尬,更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卻不知道李金桂今天為何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果真是知子莫若母,她已經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心里這樣胡思亂想,卻也沒敢再說別的。
李金桂抬頭看一眼兒子,說道:你也別多心,我是剛才想起你二姐了,心里難受。“
“二姐?”王繼華對自己這個短命的二姐印象很模糊。
“你二姐走的早,要不然,唉,她可是你們姐弟幾個里最聰明的,那年她才六歲,挎著小籃子去撿煤塊,你說世上的事可就那么巧,一塊出去撿煤的那么些人,偏偏就讓她碰上了土匪,那時候的土匪雖然也是窮人被逼的沒辦法才成了土匪,可到底是邪性的,殺人不眨眼,那個小頭目扛著大砍刀,一手舉起來,刀尖指著你二姐的鼻子就問她是哪里的,家里有什么人。你二姐吧嗒吧嗒掉了淚珠子,一邊哭一邊說自己是方家寨的,沒爹沒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眼見著要入冬,怕下了雪凍死人,這才出來撿煤塊。”
“二姐真是會編排,不光說自己是方家寨的,還咒你們二老。”
“六歲大的小孩,誰會想到就這樣編瞎話,那土匪頭子竟然信了,還發起慈悲來,把你二姐放在馬背上帶了一程。等她回到家,嚇得渾身直哆嗦,說話還結巴著,我們這才知道怎么回事,你爹聽她說了當時的情形,哪里還會在意是不是咒了自己,直夸她聰明。”
? ? “您也別難過了,這都是命,好歹兒子現在還守著您吶。”
李金桂似乎沒聽到兒子的話,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念叨著:“可到底是紅口白牙說出來的話,老天爺都記著呢,你看她就走的那么早,你爹也沒了,就剩我一個,指不定哪天也就……”
“娘,您說啥呢,以后可不能說這樣的話。”王繼華忙打斷。
李金桂這才似乎回過神來,訕訕道:“不說了,不說了。”
王繼華知道今天再難開口,只得略坐了坐便回去,好在縣里的人還沒來,他還有些時間再想法子。
就這一會的工夫,李金桂心里來來回回轉了多少想法,看著兒子走了,她坐下來就想,那時候給讓老二給他爹守孝三年,要是彭家等不及該多好,要是他們家主動退了婚就好了,真是可惜,李金桂將這些年來一切的不順心都歸咎于娶了個不稱心的兒媳婦。
要是老大在身邊該多好,她私心里想著,若是老大能守在自己身邊,老二去哪也就無所謂了。這些年,不論王繼華多孝順,多上心地伺候著,在李金桂眼里,都不及她的大兒子,只是她不曾想過,這個讓她念念不忘的大兒子,如今是連她死活都不顧的陌路人了。
而守在家里的蓮花也靜不下心來,熱辣辣的泥土地上潑了一碗涼水,沸起來的塵土,經風往遠處一送,和遠去的人一道,消失在傍晚落日的余光里,毫無眼色的幾只麻雀在石榴樹上站定,一字排開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蓮花心里卻自有一股心思在,她想起當年父親一邊嘆著氣,一邊手把手教自己寫字的時候,那些從線裝書里經父親的口中頌揚出來的詩句,書里有萬里河山,那錦繡江河,她雖不曾親歷,卻從父親的一字一句里,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她的面前,那時候,父親常常嘆息沒有一個兒子,又常常嘆息這一輩子不能金戈鐵馬的快意一生。
蓮花心里思緒紛飛,磚瓦縫隙的蟲鳴在她心頭勾起淺吟低唱,她又想起當初嫁過來,見王繼華大字不識一筐,是自己硬要教他識字,也是自己支持他去跟李老師學習,如今自己的男人是真長進了,難不成自己又來拖她男人的后腿,不行,這樣的事絕不能做,于是她打定了主意,一旦婆婆問起自己這件事,她一定是滿口應承,絕不含糊的。只是她沒想到,王繼華一臉失落的回來了,而且之后一連幾天過去了,李金桂竟沒提半句關于征兵的事。
(七)
那一回賣牛,王繼華把捆車的繩子留給了鄧四爺,可畢竟是公家的東西,他還得去一趟,拿回來。
鄧四爺的家好找,加之他去過一回,就更容易了。大門開著,里邊靜悄悄的,轉過影壁墻,老頭正躺在門口太陽地的椅子上犯迷瞪。
“四爺,在吶。”
鄧四爺聞言睜開眼,見是賣牛的后生,一時高興便坐了起來。
“來了?是來拿繩子的吧,早給你備好了。”
老頭說著朝后邊一指,王繼華就看到了盤好的繩子,整整齊齊放在一個木頭樁子上。
也是好奇,王繼華問道:“老爺子,我冒失地問一句,您買那牛是做啥的?”
老頭瞇眼看著他,忽然笑了,道:“你小子,夠滑頭啊,那天咋不問,怕我當時反悔,你這牛賣不出去吧。”
給看穿了心思,王繼華雖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覺得怎樣,究竟心里還是坦蕩的。
“牛是瘦了點,可要是殺了吃肉,我也沒這么大胃口,就算一家老小齊上陣,我這一家子能有多少人呢?不瞞你說,我今年剛滿八十歲,孩子們想著給我過個壽,可我卻想,這些年了,也沒正經拜過祖宗,成日里凈看人家祭祖了,趁我還喘氣,干脆我也帶著孩子祭祭祖。”
這樣說,王繼華就明白了,既然是祭祖,祭品自然不能少,看來,那頭牛也算沒白糟踐了。
鄧四爺興致頗高,又道:“小子,國家征兵了,你不去試試?”
聽到這樣問,王繼華一時感慨,“我也想去,可是怕我娘不答應”。
老頭思量片刻,道:“你能這樣想,是孝道,可是人活一世,忠孝不兩全,國家要打仗了,任誰都該出點子力氣,我要是年輕個幾十歲,一準去參軍。”
王繼華就低了頭,臉上悶悶的。
外頭進來一個毛頭小伙,似乎年紀不大,但又刻意裝著老成的樣子,走過來在鄧四爺耳邊低語了幾句,旋即又出去了。
鄧四爺饒有意味的對王繼華道:“之前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縣里的人估摸著明后天就到了。”
王繼華答應一聲,正要往外走,聽得老頭又說。
“你怎么得罪了孫大瘤子?”
王繼華聞言一愣神,對于孫大瘤子這個人,要說得罪可也談不上,他只是不喜歡,加上告發李老師這件事梗在他心里,一見了孫大瘤子就覺得不順眼,但他不知道老頭問這話是什么心思。
“我倒是沒得罪他,只是看他不順眼,而且……”王繼華頓了頓,道,“你或許不知道,我們村有個知青李老師,人很好,可是孫大瘤子卻告發他是資本主義流毒,帶人闖進他的家,李老師被批斗了一天,當天就投了水庫。”
這時候四人幫倒了臺,王繼華也就沒那么多忌諱了。
老頭聽了,眉頭微皺,嘴里念叨著:“姓李,姓李,多大年紀?”
“四十來歲吧。”
“那不是他。”老頭毫無來由的幾句話把王繼華說的有些懵,但之后老頭就送客了。
從院子里出來,王繼華輕輕嘆氣,剛才忽的提起李老師,心里還很不是滋味,他提著繩子往回走,腳步倒也輕便。
出了放城鎮,前面是一片林子,都是些不成材的楊樹和槐木,長得歪歪斜斜,不成樣子,一進林子,王繼華就覺得不對勁,果然又走了沒幾步,樹林里轉出幾個人來,為首的正是孫大瘤子。
王繼華掃了一眼,見其余幾個也恰好是當年在水庫上為難李老師的幾個人,想到李老師,王繼華心里頓生恨意。而眼前這幾個人擺明了是沖自己來的。
孫大瘤子墊腳站著,搖頭晃腦,一臉的肥肉嘟嘟亂顫,等王繼華走得近了,他便笑嘻嘻道:“喲,這不是王家二哥嗎,怎么,這么閑情,出來溜達溜達?”
這樣不懷好意的話,王繼華自然聽得出來,既然遇上,且人家還是有備而來,有些話不妨就挑明了說。
“你們跟我不對付也不是頭一次了,我自認為沒得罪過你,不過說句實話,我也滿心的看不上你們幾個,當初在水庫邊讓李老師打得趴地上起不來,怎么現在倒是精神了。”
王繼華原本想用這句話敲打另外幾個人,只是他低估了流氓地痞的臉皮厚度。
孫大瘤子并不生氣,仍舊笑嘻嘻道:“好說,如今都是講法律的年代了,我們也不敢殺人放火,就是看你不順眼,給你點教訓,不過孫爺我心善,叫你也落個心里明白,說起來誰也不怨,就怨你交錯了人,不該跟姓李的那個雜碎混得那么近。”
王繼華自然知道,孫大瘤子口中所說的人就是李老師,但他不明白李老師怎么得罪了這個地痞,自己也曾經問過他本人,只是沒有得到正面的回答。
“前兩年,老子手頭緊,底下一幫子哥們弟兄又要過日子吃飯,說不得要發點橫財,方圓近百里的這幾個村鎮,老子偷了個遍,誰料到在你們村碰了釘子,也怪我當時大意了,就帶了一個人去偷羊,正他娘讓姓李的逮著,差點廢了我一條膀子,這樣的虧,老子還是頭一回。”
話說開了,王繼華也就明白了,然而對于眼下的情形,他還是有一點緊張的,當年李老師的身手,他是見識過的,雖然自己跟著學了幾年拳,卻并沒跟人交過手,算起來,這還是頭一次。
孫大瘤子也算個人物,這樣上不得臺面的事,若是換做旁人,必定藏著掖著不叫人知道,他卻竹筒倒豆子,說了個清楚干凈,此刻也不多話,給左手邊那個大個子遞了個眼色,大個子蹦過來舉拳便砸,王繼華只覺得迎面一股子風沖了過來,卻并沒退避,反而挺身迎了上去,待那只拳頭離得近了,他將身子朝右邊稍稍一側,兩腳成一條線,一手按住大個子的臂膀,另一只手閃電般劈在大個子的脖子上,那大個子仰身便倒,渾身抽個不停,似是痛苦至極。
旁邊幾個人一看架勢不對,紛紛摩拳擦掌圍了上來,王繼華也不多話,手腳并用,左右開弓,不多時,方才還耀武揚威的幾個人就全趴在地上了,王繼華看一眼捂著肚子打滾的孫大瘤子,揚長而去。
從此以后,孫大瘤子雖然仍舊不安分,卻再也不敢來找王繼華的麻煩,倒也真是地痞流氓的一貫作風,欺軟怕硬慣了的。
王繼華并沒將這件事說給蓮花聽,他不想蓮花因為這樣的事而整日憂心,好在之后也確實沒有再遭遇孫大瘤子的騷擾。
縣里征兵的人下來了,附近幾個村子要挨個過一遍,據說后天便來這里,王繼華心緒難平,思量了一上午,覺得這件事必須得跟母親說明白了。
王繼華和蓮花一起,帶了孩子到老宅,做好了中午飯,一家老小五個人圍坐在桌子旁,振邦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振庭也三歲多,咿咿呀呀說的話,一半聽得懂,一半是天書。
蓮花給振庭喂飯吃,振邦就不安分地圍在一旁打轉,李金桂看得高興,招呼一聲,叫振邦別亂跑,小孩子野性足,哪里肯聽,一個勁胡鬧。
王繼華哪里有心思吃飯,鼓足了勇氣說道:“娘,我打算去當兵。”
李金桂舉起的筷子停在半空,正巧王繼華抬起頭來,四只眼對在一起,好半天沒說話,連兩個孩子也覺察到氣氛不對,都不再亂喊亂叫,院子里頓時靜悄悄的。
出乎王繼華意料,李金桂并沒有過于激動,反而看上去很是平靜,但她還是說道:“你是鐵了心要去?當兵的人,十個出去的有九個回不來。”
“哪里能有您說的那樣,現在不比以前了,國家可并不缺人,打仗也不止是靠力氣。”
李金桂放下筷子,看著桌子,眼神飄忽不定,半晌才喃喃道:“我見過殺人的兵,那年日本鬼子還沒退,你還沒出生呢,就你大姐,有幾個鬼子不知道從哪邊闖過來,我就把你大姐藏在門后邊,自己藏在床底下,天可憐見,那幾個鬼子只是餓了找吃的,沒心思糟踐人,我們娘倆算躲過去了,可是前村你那個四大爺就沒那么好命,正遇上鬼子,一刺刀就給挑了,我從門縫往外看,隔了一道墻,血噴在院墻上……”
李金桂漸而嗚咽起來,王繼華就勸慰道:“娘,現在不是跟日本鬼子打仗了,是跟越南打。”
“跟誰打不是一樣的?總是要死人的,你真忍心撇下娘,撇下老婆孩子?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是個累贅,不想給我養老啊。”李金桂這話聽上去矯情,卻實實是她心中所想。
王繼華定了定神,道:“我不想就這樣在山溝溝里過一輩子。”
李金桂并沒有再做阻攔,這與王繼華預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按照他了解的母親的性子,總是要大哭大鬧來阻止他的,可事實是,一家人安穩的吃過飯,只是李金桂異常沉默,直到王繼華和蓮花帶著孩子走了,她也沒再說幾句話。
這天早晨,王繼華一臉喜色地洗漱完,滿心希冀等著人來通知,可他等到的不是縣里的人,而是三嬸。
三嬸慌里慌張砸開門,火急火燎跑進來,尖尖的嗓子炸了天一般:“繼華,繼華,快去看看吧,你娘上吊了。”
王繼華心里咯噔一下,顧不得其他,一陣風似的跑去老宅,蓮花也帶了孩子跟過來,等他們趕到的時候,李金桂已經被救了下來,正躺在床上,脖子上一道黑紫的印,她手里還攥著長長的裹腳布,兩根接在了一起,想必就是用這個上吊的。
王繼華跪在床邊,道:“娘,你這是干啥?”說著話,淚珠子已經在眼角邊打轉了。
李金桂雙眼直勾勾盯著屋頂,“兒子不要我了,到哪都是累贅,活著還有啥意思啊,不如死了清靜。”
“娘,您這是啥話,我是去當兵,這是光榮的事,咋能不要您了呢!”
三嬸在一邊勸解道:“你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兒子都生了倆了,出去當的哪門子兵,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多好。”
王繼華默然無語,三嬸繼續道:“不是我多事,你真要出去,回頭你娘再上吊,可不是每回都像今天似的,今天是趕巧了,我剛進門,正看見她踢開腳下的椅子,再晚一會就來不及了。”
蓮花在一邊,她也插不上話,同為女人,她總覺得李金桂并非真的要上吊,只是要以此來威脅王繼華而已,但是這樣的話她可說不出口,論起來,屋子里的人都不傻,大概王繼華也明白。
良久之后,王繼華幽幽嘆了口氣,對床上躺著的李金桂說道:“娘,您也別折騰了,我不去了,哪也不去了,以后就在這山窩子里待一輩子。”
這件事算有了結果,那幾天,王繼華游魂一般在村子里晃蕩,自從縣里的人走了之后,他就像一下子老了十歲,連平日里干活的熱情都沒有了。
這幾天有點熱,村頭老槐樹的葉子都蔫蔫的,二爺依舊搖晃著蒲扇,躺在樹下,老頭耳朵靈,聽見有人過來,微微睜眼,見是王繼華。
“小子,過來坐坐。”
王繼華依言走過去,貼著二爺旁邊席地而坐。
“你娘可不簡單吶。”二爺有意無意的說了這一句。
王繼華抬頭看看二爺,道:“我都知道,但是沒辦法,這都是命。”
二爺陪著嘆口氣,緩緩道:“如今又跟前些年不一樣了,不少年輕的后生都去外面闖蕩,就算當不了兵,你也能出去。”
“我還年輕嗎?”王繼華苦笑一聲,看著二爺臉上的褶子,“算了,我也不想折騰了,好過歹過都是一輩子,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那年,水庫邊上的李老師,你還記得?”
“咋不記得。”王繼華聽到二爺提起這個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有話留給你?”
王繼華一愣,印象中李老師很少跟村里人打交道,也就自己跟他走得還算近些,是什么話不直接告訴自己,而是要二爺轉告,另外,他又為何偏是找了二爺呢?一連串的問號在他腦袋里冒出來。
“你也不必奇怪,我跟他早些年就認識,只是那時候他身份特殊,不想給我惹麻煩,所以斷了往來,可是他臨走的那晚來找過我,順帶著留幾句話給你。”
王繼華雙眼直直的看過來,二爺便繼續說:“他走得倒也干凈,只是還有妻兒在北京,心里放不下,可是以當時的情形,他也實在是沒辦法,只是希望你將來若有機會能去北京,替他看看他的家人,你也不必跟他們見面,甚至不需要把他的結局告訴他們,這算是老李的一個心愿吧,只要回來在他的墳頭上柱香,告訴一聲就是了。說起來,就算你去看了,過得好壞,他也不會知道,托你去這一趟,實在只是他的一個心愿,與活著的人都沒什么關聯。”
既然毫無益處,即便去了,活著的,死了的,誰也不會知道,這果然只是將死之人的一廂情愿,但值得玩味的是,李老師在最后的時光依然堅信,王繼華不會一輩子待在這里,他終會走出去的,所以他才會有這樣的囑托。
但二爺沒對王繼華說,李老師的最后一句話是對自己說的,“出來久了,總還是想回去的”,二爺沒對王繼華說這一句,大概是他還想著有一天,王繼華會像一只新生的鳥,飛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然而他們的愿望并不能實現,王繼華到底是再也沒有走出這個村子,這片方圓不過數里的天地牢牢地栓了他一輩子。
有那么一天,蓮花從河邊洗衣服回來說,河邊兩排一抱粗的老柿子樹全給人砍了,不知道為啥,總之是連根拔起,片葉不剩。王繼華道了聲可惜,他偶爾還會想起,當年與蓮花在柿子樹下初次相見的情景,那時候,蓮花問他將來能不能帶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年輕的王繼華一口應承。只是一晃多年,許多人許多事早已不復當年,就算那些柿子樹活了百多年,如今說砍也就砍了,不會留下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