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藕、棱角也味美,甜滋滋,脆生生的。但趴在竹筐、竹籃里,犄角橫行,模樣丑陋,自然很少顧及。而蓮蓬卻好看,如酒盅一般,綠瑩瑩地生一些瓷的質感。讓人一見,便覺可愛。夏天,總會央求父母買上幾只,迫不及待地剝掉蓮子綠色的外皮,將潔白如玉的蓮米投入口中,輕咬一下,絲絲的清甜,混著江南的水韻,就在口腔里蕩漾、彌漫開來。
故鄉多湖泊,盛產蓮藕、蓮蓬。買蓮蓬吃,當然只是嘴饞時的無奈之舉。大多時,我們還是會自己去采。夏日,邀三五伙伴,向村邊的池塘進發。一個個,脫得精光光地,跳入荷塘,拔開荷梗,向早已看準的一株蓮蓬游去,掰斷蓮梗,一蓬綠瑩瑩的蓮蓬就到手了。就這樣,一蓬,兩蓬,三蓬……待到手中實在抓不住了,便游上岸來。等不及穿上衣服,我們就在青草的岸邊坐下,享受起這蓮子起來。去梗,剝開酒盅似的蓮蓬,便露出了翡翠般的蓮。起始,小伙伴們連蓮子的外皮也懶得去掉了,直接將數蓮子扔進嘴中,邊吃邊吐皮。終究,蓮的綠色外衣苦澀,也有咬到的時候,這時,便連吐帶呸,一并吐將出來。最終,還是規規矩矩地剝皮去殼,一粒粒地吃。
買來的蓮子,好吃。自然還是敵不過“采”的好吃。這“采”里,已不全然是蓮子的滋味。那池塘邊,蜻蜓的低飛,青蛙的吟唱,濃濃密陰之下的蟬聲悠長,那小伙伴的七嘴八舌、爭吵,種種的野趣,也鉆入了蓮子之中,成了蓮子的滋味,成了童年的味道。有些與“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的意蘊相仿。不,比之更為粗獷、曠達。樂府民歌里,也寫過蓮子。《西洲曲》里的詩句: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那時尚小,只是知道,“蓮子”,諧音“憐子”。吃蓮子之余,輕輕念誦“蓮子”二字,竟然有一些搖曳之美,攙和著一些純凈、低婉、清靈,慢慢地走進身心,讓整個人兀自清涼、純凈起來。
蓮子好吃,蓮心苦。這夾在兩瓣蓮肉之間的蓮心,如綠芽一般,看似如茶,卻并不入味。蓮子鮮嫩的時候,蓮心也可一并吃下去。正好,蓮子的清甜,蓋過了蓮心的微苦。可蓮子放上幾個時辰,蓮心就苦得不得了。這時,大人會把這蓮心抽出來,泡水喝,據說,有清火明目的功效。夏天過去,再也不能采蓮子,也沒有鮮嫩的蓮子吃,也不惱,因為,還有蓮子銀耳羹喝。那濃稠得化不掉的甜蜜,或許,也是“蓮”的獨特一味。
之于文化,“蓮”,的確很中國,那是周敦頤的《愛蓮說》里的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那是一絲出污泥而不染的情懷,苦難中,撐青青的蓮葉,開亭亭的蓮花。之于故鄉,“蓮”,的確很江南,那是“江南可采蓮,蓮葉荷田田”里的江南,河溝交叉,蓮葉密植,蓮花亭亭。之于情感,“蓮”也很《詩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彼時,“蓮”那分明成為了一段青澀的初戀味道,淡雅中有微微的苦澀。之于我,蓮,在我打馬離開了江南的數年后,便凝成了一段鄉愁,一縷牽念,而蓮子的滋味,也成了我遠離故土中最惦念的一味,于每個夏天,都縈繞心頭。
我居住的嶺南,據說也可采蓮。南沙的濕地公園、廣州的萬沙傾、番禺的蓮花山、白云山腳下的云臺花園,都是賞荷的圣地。我也去過蓮花山下賞過荷,的確有一些“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勝景。荷葉碧綠,荷花亭亭,蓮蓬密植,讓人疑心,此地便是江南地。可惜,蓮蓬中的蓮子,卻并沒有江南的味道,苦澀,缺少那一份甘甜。我也去過云臺花園賞過荷,只不過,這滿池塘的荷,都是觀賞的蓮,好看也是好看,卻只開花,不長蓮蓬。對于一粒清甜蓮子的惦念,也成了遠離故土之后的一種遺憾。深深的,觸之可及,卻異常遙遠。
沒想,七月清晨,散步街角,竟然偶遇了“蓮”。起先,是一陣“賣蓮蓬,賣蓮蓬”的吆喝聲。接著,見一老嫗荷擔,蹣跚走來。框籃之上,竟然有綠生生的蓮蓬,不覺驚奇。問老嫗,她告訴我:這可是從湖湘之地空運過來的蓮蓬。這遠離故土的廣州,何時有了故鄉的物事?忍不住,叫停了老嫗,買回了幾只蓮蓬。迫不及待地撕開蓮蓬,剝開蓮子,拋入口中。輕輕一咬,微微的薄脆,甘甜便在口腔內流轉。雖然少了那一份鮮嫩,但依舊是故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