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菲爾丁和斯摩萊特那樣的作家,在現代意義上之所以能顯得是現實主義的,乃是因為他們筆下的人物大部分是一些肆無忌憚的角色,其中不少人能夠搶在警察前兩步。但是簡奧斯汀所描繪的以鄉紳生活為背景的極其拘謹的人物,從心理學角度來看,也似乎是夠現實的。社會上和感情上的這種虛偽風氣,今天仍然大量存在。只要再放手加上一些附庸風雅的成分,你就可以大致領略到你所訂閱的報紙書評欄的調子和俱樂部里讀書小組的一本正經、愚昧自滿的氣氛了。暢銷書就是他們這種人制作出來的。所謂暢銷書,其實靠的是宣傳推廣工作,其基礎是一種間接的附庸風雅的心理,有批評界老手打上的印記做保鏢,有某些極有勢力的幕后集團的精心愛護、不斷澆水。這些集團的本業是推銷書籍,但是卻希望給你一種他們正在推廣文化的印象。你只要書款稍許遲付了一些,就可以明白他們的旨趣是何等清高了。”
這是雷蒙德·錢德勒的小說《簡單謀殺藝術》自序開篇關于市面上所謂暢銷書的論述,偵探小說在二戰后的美國并不受大部分讀者待見,按錢德勒自己的話說,偵探小說里出現謀殺,是人的意志受挫的表現,有其社會學意義。并且偵探小說寫好不易。能講好故事的人往往會忽略細節,善于刻畫人物的作者卻不一定能構造出精彩的故事。而錢德勒的文風,在這篇唯一的小說自序里,也可瞥見一二,真實、深刻中伴著戲謔,詼諧亦或黑色幽默,餐前甜點風味獨特,正菜呼之欲出,極具年代感的爵士樂從座椅深處飄出,酒吧里第一瓶酒已經清脆地開了。
《漫長的告別》是錢德勒代表作,是錢德勒在去世前的妻子病床邊照顧期間寫成的,也寄寓著對摯愛漫長的告別的心情。他以“硬漢派”風格提高了偵探小說的文學品質。他一生共創作了七部長篇小說,《漫長的告別》作為他最重要的一本小說,是其風格的集大成之作。該作品講述了硬漢馬洛如何完成對朋友承諾的故事:馬洛遇到一個優雅的酒鬼,和特里·倫諾克斯一起喝酒代價是大面額鈔票和蹲監獄,然而朋友的逃亡,牽出系列的謀殺案,死亡與瘋狂,情欲和痛苦,最終的真相指向作家韋德的夫人,而馬洛遇到的每個人,又有各自沉重的往事。
愛倫·坡勝在恐怖故事的講述和緊張氛圍的刻畫,海明威以平實簡潔的寫作見長,菲茨杰拉德文風華麗如美國的黃金時代。提到雷蒙德·錢德勒,在圖書館美國文學柜子里埋頭從頂層至蹲到地上,或許會一無所獲,而前面幾位的大作則是赫然在列,裝裱漂亮而引人注目。那么錢德勒是如何與他們并列于美國經典小說殿堂呢?
村上春樹為《漫長的告別》作的的序言里,提出錢德勒是“繞道達人,細節名人。”在閱讀中,我也恰好讀到錢德勒一些與主題無關的細節描寫和俏皮的論述,其描寫能力在下文我會為讀者展現。這些看似多余的東西,也許會被海明威及倡導簡潔寫作乃至零度寫作的評論家嗤之以鼻,但這卻是錢德勒與眾不同的地方之一。
現在節選他對金發女郎的一番議論為例,翻譯得是否貼切,讀者有余力自可參讀原著以作比對。
“有一種金發女人,溫柔、乖巧、嗜酒;只管是貂皮,不管什么式樣她都愛穿;只要有星光露臺和香檳,不管哪里她都愿意去。還有一種可愛小美人,假小子一個,自己付賬單,很陽光,有常識,精通柔道,能夠一邊給卡車司機來個過肩摔,一邊一行不漏地讀《星期六評論》。還有一種,發色非常非常淡,患有某種不致命但也治不好的貧血病。她無精打采,色如鬼魅,說起話來氣若游絲。你不能碰她一根手指頭。其一,你根本不想;其二,她正在閱讀《荒原》或者用古意大利語寫的但丁作品,不然就是卡夫卡或克爾凱郭爾,又或者是在研究普羅旺斯文。她酷愛音樂,紐約愛樂樂團演出欣德米特,她能告訴你六把低音琴哪把晚了四分之一拍。我聽說托斯卡尼尼有這功力。世上也就他們這對了。
最后還有一種美輪美奐的展品,嫁過三個相繼歸天的大騙子,然后又攀上幾位百萬富翁,一位一百萬,最后在安迪布岬謀得一座淺玫瑰別墅,一輛配有司機和副手的阿爾法-羅密歐豪華車,一群老朽的貴族朋友。對于這群人,她報以心不在焉的親切,就像老公爵跟他的管家道晚安。”這般描寫若是用英文展現出來,該是讓人擊掌稱快,近乎完美的描寫,初讀便中毒。奢靡,精巧,風趣,可愛,懂女人,紳士手杖里敲出的幾聲黑色幽默,怎么說都可以,我冠以此類描寫風格曰:很“錢德勒。”
錢德勒的偵探小說區別于同類作品的地方還在于,他重在塑造人物,特別是菲利普·馬洛,而非致力于故事或過分講求情節上的峰回路轉。當讀者沉迷并緊張于阿加莎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兇手到底是何人,下一章會發生什么,誰將要死去而手不釋卷時,錢德勒的愛好者,則很容易就會記住倫諾克斯、馬洛、韋德夫人乃至幾筆帶過的警官和三位以字母V開頭的醫生。
“我第一次看見特里·倫諾克斯時,他喝醉了,坐在舞者俱樂部樓臺外停靠的一輛勞斯萊斯銀色幽靈里。車庫侍者已經把車開了出來,手還把著車門,無法關上;因為特里·輪諾克斯的左腳還晃蕩在車外,好像他壓根忘了自己還有一條腿似的。他的臉看上去很年輕,可頭發已然雪白。只消瞧一瞧他的眼睛你就知道他醉得夠嗆;除此之外,他和那種身著晚宴華服、在娛樂場所一擲千金的年輕人沒有什么兩樣。這種場所的存在除了讓他們揮金擲銀,別無意義。”馬洛初遇輪諾克斯,后者給偵探留下上述印象,錢德勒人物描寫前面議論和一些場景描寫地華美不同,簡潔扼要之中,卻有某種不尋常的東西,活生生的世界就在眼前。他是這樣對兇案組警監格里戈里厄斯進行素描的:
“腦袋禿得厲害,像大部分結實的中年男人那樣,腰間一團滾肉。眼睛呈魚肚灰色,大鼻子上破裂的毛細血管縱橫交錯。他正在喝著咖啡,弄出很大的聲響。粗糙厚實的手背上汗毛濃密,一撮灰毛從他耳朵里支棱出來。”通過錢德勒的筆觸,一位兇狠暴戾的警官形象躍然紙上,似乎下一秒他就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按住馬洛和讀者的脖子。
人是社會性動物,小說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四五十年代美國這一大時代背景下,既折射社會特點,也顯示了自身是社會的一角,喪鐘為每個人而鳴。當時的反共浪潮和大型公司家族對政治經濟的控制在書中浮光掠影地提到,多是由精彩的對話來扣動噴射社會的手槍,直擊現實扭曲丑惡的軀體。麥卡錫主義消退了,其暗影卻留在美國人內心深處,成為時隱時現的鬼魅。無論是摩根對新聞媒體的批判,還是奧爾茲警官對權力濫用的宣泄,還是哈倫·波特對社會文明的批判,都火力十足:“在當下這個時代,我們目睹了公眾和個人道德觀念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墮落。你無法指望在生活缺乏質量的人身上看到質量。你無法指望批量生產的東西的東西擁有質量。你討厭有質量的東西,因為它用了很長時間也不壞。...我們制造出世上最精美的包裝盒,馬洛,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村上春樹在序言里所說,錢德勒對社會現狀的著墨在激情酣暢里也有所收斂,取得了一種為小說娛樂性服務的平衡,克制之中,也道出作者和那一代美國人共同的迷惘和痛苦。“在昏暗的街道角落里,每天都有人被搶劫、強奸、撞得缺胳膊斷腿。有人像狗一樣被殺掉并埋在沒人知道的地方。....”書中直斥現實的段落極少,出現則是一針見血,拳拳到肉。書中人物關系與情感在大時代背景下又是如何呢?
小說里,馬洛和特里、韋德、艾琳(韋德夫人)、洛林夫人情誼較為深厚。馬洛和特里,有著近乎同志般的神秘友誼,初次相識,馬洛帶酒鬼帶回家里照料,同飲琴蕾,逃亡后收到輪諾克斯的信等經歷,遠遠超出一面之緣所能產生的社會關系,除韋德夫人和兩個大流氓外,馬洛竟然是白發疤臉的酒鬼的可靠朋友。兩人莫名其妙地一次次去同一家酒吧飲酒,馬洛為朋友而受牢獄之災,在家里擺出咖啡杯并添上,男人間的默契和情誼,無需過多原由和思辨,堪比我國古代俠士間的交往。而馬洛在保護韋德時,琳達因思念舊情人特里而產生幻覺,就在要與意亂情迷的韋德夫人共赴巫山時,仆人阿米哥的出現讓馬洛最后選擇了宿醉。而馬洛與韋德的相交,這位作家則給出了答案:“馬洛,我喜歡你。因為我們都是混蛋。”二人同為不為社會主流接受的異類,在邊緣上產生共鳴,惺惺相惜,程度較之馬洛與特里則輕了一些。
最后,人物的悲劇性迸裂開來,內心深處潛藏的感情沖破意識的冰層。“時間使一切都變得低劣平庸,滿目瘡痍,皺紋累累。人生的悲劇,霍華德并非英年早逝,而是日益老去且日益下賤。”艾琳韋德絕望深淵里的告白,讀來使人沉默。
“我們道了別。我目送出租車消失在視線里。我走上臺階,走進臥室。我將床弄亂,再鋪整齊。一只睡枕上留著一根長長的深色長發。我心里墜著一塊鉛。
法國人有一種說法可以形容這感覺,那幫雜種對什么都有說法,而且總是那么貼切。
“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雷蒙德·錢德勒以其硬漢馬洛形象,開創以人物性格先行的偵探小說先河,在美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殿堂里占有獨特且重要的地位,其作品入選到權威的《美國文庫》中。他還是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票選150年偵探小說創作史上最優秀作家中的第一名。他以個人風格,讓偵探小說得以進入經典文學殿堂,“娛樂讀物”也靠在樂嚴肅文學旁邊,再一次表明文學史里風格流派不分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