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飄揚的鵝毛
1.
二狗是個人，不是一條狗。
為何叫二狗，據(jù)說是因為家里排第二，取個狗名好生養(yǎng)。
二狗母親，遠遠地瞇著眼睛，笑得如鮮花般燦爛，天生脖子貼著肩膀往左傾斜，胸前兩個乳房如泄氣的氣球經(jīng)過歲月的風霜洗禮干癟的掛在汗衫里，走起路來一顫一顫懸空吊著，似乎腳也顯得一長一短了，她急急地朝我家門前經(jīng)過。
“六芬嬤嬤，今天什么事這么高興？你這桶里裝的什么？”我母親在門口喂雞的功夫碰到二狗母親提著個大桶朝河邊走去，便好奇地問她。
“英招，我家二狗老婆要生了，去河里把這幾個桶和瓶子洗一下，我準備給她下點米酒，帶到縣城去給她做月子”。她瞇著小眼都快成一條縫了，今天似乎格外高興，終于要做奶奶了。
“你家二狗又結(jié)婚了？”母親疑惑道。二狗母親一步一回頭，歪著脖子咧著嘴說：是的，是的。
2.
二狗和我同年，屬豬。真不知道他父親怎么想的，既屬豬，又取名狗，又豬又狗，似乎天底下名字絕種了，把家里畜生的名字都通通用上，甚至連學名也不改，直接叫：張二狗，以至于上小學時，每次上課點名，老師叫“張二狗”便引起哄堂大笑。
有一天，二狗諾諾的叫他父親能不能改個名，他父親從那久經(jīng)年月的茶葉垢熬成黃色的牙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改什么改？不好好讀書，改成金子也沒用。
以修鞋謀生的二狗父親是個上門婿，瘦小的身子骨里卻蓄積了大大的脾氣，性格暴躁又古怪，很少與人交談。只有打二狗的時候，左鄰右舍去勸說，才有少量交談，每隔三差五打二狗似乎成了第二職業(yè)。
二狗為什么挨打，這確實也是有原因，在我們幾個同齡人當中，他是最調(diào)皮搗蛋，以至于我父母不讓我們跟二狗玩耍。
他時常將爆竹插到別人家的屋檐下的牛屎堆里，爆竹一點燃，牛屎炸開花，瞬間白色墻壁沾滿牛糞。于是鄰居追著二狗到他家門口，一邊開罵，一邊找他父母擦洗墻壁。
放牛的時候，大伙在樹上摘野果子，二狗在樹底下?lián)u晃，我就是在那時候被二狗搖晃下來摔了一個大跟頭，至今不敢爬樹。
同齡的小伙伴都有零錢買糖吃，二狗經(jīng)常是口水三尺。有一天，趁村頭商店的老板不在家，二狗爬窗進去，將商店的糖，一大罐子全部偷了出來，還分給了大家。
在一個太陽熾熱的午后，村口停了一輛白色轎車，一群兔崽子圍著車，左瞧瞧，右瞧瞧，相比起村里的拖拉機，這轎車是相當稀奇了，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于是，二狗等人拿起小石頭往上寫字，就如同在一棵大樹上刻上自己名字那般壯觀，沒到一會兒，一陌生的男人沖過來揪著二狗耳朵往地下甩，這狠狠的一甩著實把我們嚇壞了，二狗一咕嚕爬起來，端起個大石頭往玻璃上砸......
當年二狗才8歲，他父親為此事被拘留了7天，他回來后用一根粗麻繩把二狗吊在客廳的橫梁上，二狗光著如排骨般的身子，在父親咬牙切齒的鞭打下，一天功夫下來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那小雞雞也如他的頭一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之后，二狗似乎是“壞蛋”的代名詞，這標簽如迷霧般揮之不去，14歲，上了初中二年級半個學期，因偷偷出去游戲廳被學校抓到，開除了。
二狗輟學在家，無所事事，整天游手好閑，不是打架就是斗毆，不是偷雞就是摸狗，外出打工又還沒有身份證，只能幫著母親務(wù)農(nóng)，偶爾跟著父親到街上修鞋。
3.
“一人參軍，全家光榮；一次服役，終生受益”！村口的機米廠墻上拉了一塊大大的橫幅，征兵了。
村里年滿18歲的壯丁都接到村支書的口頭通知，那年，二狗剛好年滿18歲，高瘦的身子，通過體檢也算勉強達標了。
她母親終于歇了一口氣，送別前一天家里辦了酒席。他父親坐在大門的門檻上，嘴里叼著煙斗，矮矮的身子淹埋在騰騰升起的煙霧里。眾人都說：你家二狗在部隊可以好好調(diào)教了，將來有出息。
二狗背上了炸藥包似的行囊頭也不回地上了車，腳上穿著他母親剛買的一雙解放鞋，在眾人的歡送下，車子啟動，屁股后面揚起一陣塵土又飄落在鋪滿泥沙的路上，漸行漸遠。
那年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二狗，我正在縣城的高三教室里迎接改變我一生命運的高考。
4.
三年后，二狗退伍回鄉(xiāng)。
經(jīng)過朋友介紹，二狗在隔壁縣城覓得一份城管大隊稽查工作。經(jīng)過三年的部隊訓練，二狗腰板子也直了，肌肉發(fā)達，五官菱角分明，遠遠的看上去長相不差。在一次稽查隊員聚餐時認識了大隊長的女兒，那個年齡，男性雄性激素發(fā)達旺盛，在荷爾蒙的驅(qū)使下深深的吸引了大隊長女兒，一見鐘情，二狗第一次品嘗到了纖纖玉手纏繞脖子的酥麻快感。
大隊長女兒不管二狗什么學歷，什么背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在父親極力的反對下和二狗戀愛了，甚至要結(jié)婚。
父親氣得拍大腿，擾耳朵。他派人調(diào)查二狗，什么祖宗十八代，考試多少分、學校開除，砸車、吊打一切調(diào)查的清清楚楚。一個寶貝女兒，怎么如此輕易的跟一個沒什么學歷、家庭條件又差的男人結(jié)婚？
沒辦法，最后協(xié)商，要二狗做上門女婿，將二狗戶口調(diào)入，并且將二狗名字改了，叫張建軍。二狗回家與父母商量，他父母左思右想，考慮到二狗將迎來幸福的生活，于是允了。
二狗第一次感受到生活是如此美妙，接下來的人生將是一片光明，他不再去回憶童年那幾乎黑暗的時光，似乎是一個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疤，再扣將會流血，不扣就會相安無事。
二狗的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學歷、高考一切都是狗屁。他騎著摩托車吹著口哨，在大街小巷飛奔，就像蒲公英一樣飛舞著，飛舞著，感覺整個人都在縹緲。
突然一個趔趄，來不及剎車，二狗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眼前一片黑暗。
原本準備好戶口本次日登記結(jié)婚，可躺在醫(yī)院的二狗半天昏迷，幸好醫(yī)生說只是皮外傷，頭上縫了五針，但是撞上的老太太左腿骨折。
“二狗，明天出院后，你離開這里，徹底離開！”大隊長拉黑著臉，嚴肅地對著二狗說。
“不是明天結(jié)婚嗎？我戶口都轉(zhuǎn)過來了，英子（大隊長女兒）懷孕一個多月了。”二狗迷迷糊糊，幾乎是祈求的目光。
“還結(jié)什么婚？你是死性不改！將來我會毀在你手里。我已經(jīng)安排醫(yī)院，一會兒做流產(chǎn)。”大隊長斬釘截鐵地說，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
次日，二狗纏著紗布，拖著行李悻悻地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村子里。
沒了工作，說好的結(jié)婚，也沒了。似乎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原點。
5.
二狗像霜打的茄子回到村子，耷拉著腦袋坐在門口。
前幾天他母親還走街串巷縫人就說，他二狗結(jié)婚了，買房了，快要做爸爸了，才沒過三天，這事就在村里傳開了，大家都羨慕嫉妒恨啊，在城里能買房是多少農(nóng)村人的夢想，如今如何收場？他母親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口里諾諾地說：哎，沒那個命吶.......
二狗在家里閑著差不多2個多月，傷口也愈合了，剃光的頭發(fā)也長出了2寸多，他也不愿意看著父親那幾乎死魚眼的表情，似乎父與子之間早已結(jié)下了深深的恩怨。
于是，二狗拿著一張名叫張建軍的身份證和有些泛黃的張二狗退伍證去了縣城，沒有學歷也沒有特長，為了說明張二狗就是張建軍，二狗費了一籮筐口水，終于覓得一個保安工作。
三年期間，他換過幾份工作，還干過工地，在汗如雨下的工地上，如行尸走肉般地抬著鋼筋，他以為人生就如此了，為活著而活著。
可很多事情卻是出其不意地發(fā)生著。有一天，疲憊不堪的二狗騎著單車在紅綠燈路口停下，后面一輛白色大眾蹭到自行車屁股，二狗一個趔趄，幸好高大的二狗手撐到地上并無大礙，車主搖下窗，非要帶二狗去上醫(yī)院，盛情難卻。完了以后，女車主還大方交換了電話。
接下來，二狗根本不曾想到，這么一個有身份地位的縣城公務(wù)員竟看上了他一個農(nóng)民工二狗！小說里才有的吧，他一直在云里霧里，相識2個月不到就說可以和二狗結(jié)婚，女方年齡35，二狗才26歲，但赤腳不怕穿鞋的，二狗同意了。這事在村里又傳開了，如炸開了鍋。
眾人都說不靠譜，都說城里人玩膩了，想吃嫩草，玩一玩鄉(xiāng)下人而已，哪里會結(jié)婚。
可眾人錯了，人家可不是鬧著玩，第三個月果然要二狗帶著她來村子里拜見公公婆婆了，還說要好好孝順老人家，二狗父母笑開了花，不知道千年修來什么福份，二狗也還沒緩過神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領(lǐng)證了。
這一傳奇故事，在村里傳了一年多，我那時還在深圳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穿梭在職場的爾虞我詐里。一次春節(jié)回家，我母親跟我講起二狗的傳奇婚姻，我深深地為他祝福，但卻又隱隱地感覺不對。
果然，女公務(wù)員在結(jié)婚后的第八個月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剛滿半歲，二狗被迫離婚了。
天下有免費的午餐嗎？真的沒有。二狗莫名其妙的和一個女公務(wù)員結(jié)了婚，在爭吵、辱罵里度過了兩年，他很清楚，這個孩子不是他的，碰都沒碰過這個女人怎么就有了孩子？可二狗有什么辦法，沒有背景，沒有學歷，沒有熟人，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甚至想殺人，但他天天接到黑社會威脅電話，于是二狗終于逼得離婚了.......
很顯然，這是一場騙局婚姻，公務(wù)員為了生二胎，懷上后假離婚，找一個人結(jié)婚，生了孩子后再和原配復(fù)婚。當我如此分析給二狗母親聽的時候，她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一邊抽泣地說：她做月子，我把家里的土雞蛋100多個全部拿給她吃，還有山茶油壓榨了108斤，我全部拿大塑料壺裝給她吃，我去縣城送東西連住都不叫我住一晚，當天就買了票叫我回來，我二狗一直就沒跟她住，在外面租了房子，她不讓我二狗回去，孩子也不給看......"
農(nóng)民工二狗終究敵不過一個縣城公務(wù)員，赤裸裸地凈身出戶了。
村里人說的沒錯，城里人玩了一次鄉(xiāng)下人。
6.
二狗再一次回到村子里，曾經(jīng)攀上的枝頭鳳凰，如今變成了一個大笑話，為什么自己的婚姻屢次到最后都是一個笑話？他百思不得其解。
二狗扛起鋤頭挽起褲腳，穿上解放鞋朝著田埂間走去，日夜與鋤頭作伴，與泥土親吻，他深知，只有大地包容他。
次年，他的花生收成大豐收，幾畝地的花生壓榨了上千斤油，他租了個三輪車，拉到鎮(zhèn)上吆喝著，但是賣不動，二狗看著這些花生苦思冥想，有人提議去城里賣，但二狗害怕，他害怕城里的套路又一次將他套住。
可沒辦法，為了生計，為了辛苦一年熬出來的花生油賣出去，他租了個面包車開到城里，開始很多人不相信是真花生油，二狗一咬牙將壓榨的機子拉來，一邊壓榨一邊賣，一邊躲著城管的追逐。
花生油一天比一天賣的好，一千多斤油一周就賣完了。二狗嘗到甜頭，開始在村里收購花生......
在沒有花生的日子，二狗賣起了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紅薯、玉米、生粉、珍珠粉、米粉......
一年時間，二狗買車了。第五年，二狗在縣城的邊緣小鎮(zhèn)上付了首付，期間認識了一個鞋廠的妹子。
二狗終于又結(jié)婚了。孩子是他的。
這一回，二狗母親低調(diào)地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二狗結(jié)婚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