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云觀在華山腳下。
草長鶯飛的三月里,山腳下常有野貓出沒,白天穿行在人群中,夜里躲在暗處,發出嗚咽的叫聲,聽著像是嬰兒的啼哭聲,讓人生出些許不安來。
云姑不怕野貓,住在觀里十多年,早已習慣。后來養了無心,它有靈性,更沒什么害怕了。
無心第一次爬上供臺叼了桃酥打算逃跑時,被云姑撞個正著。它通體黑亮光滑,琥珀色的眼睛盯著云姑,警惕中竟有不屑。云姑不在意桃酥,只驚訝于它的毛色。無心卻收了警惕,慢悠悠地拖著身子側臥在供臺上,抬起下巴,瞇著眼睛。
云姑不記得從哪里聽過,黑貓乃通靈之獸。
自此,無心常溜進觀里吃貢品,云姑只在一旁看著。后來它干脆白天爬上供臺自顧地吃,夜里臥在臺下的蒲團上不走。
日子久了,云姑給它取了名,叫無心——目中無人,腹內無心。無心一向高傲,聽到人喚它“無心”,卻是有反應的,似乎這名字深得其心。
云姑本不是道姑。紫云觀也不是個道觀。
這本是一間破舊的小房子,無人照拂,坐落在華山腳下,距離道教圣地玉泉院數百米。因久無人居,周圍長滿了荒草,甚至堆起了一些被丟棄的殘破神像。
云姑被兒媳婦趕出來那天,路過看見一堆破舊殘缺的神像中間,有一尊坐得筆直,前面的空地上,竟有人鋪上紙,放了幾塊點心。云姑餓了一天,顧不得多想,囫圇地塞進嘴里。緩過了饑餓感,才覺得對神靈大不敬,慌忙磕頭請罪。額頭磕在地上,眼淚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那天夜里,云姑窩在破舊的小屋里睡了一宿。天一亮,云姑就起身把那尊賞她點心的神像挪進了屋里,擺在唯一的一張木桌上。木桌缺條腿,云姑搬來幾塊磚頭摞起來做腿。
缺了胳膊的神像被供起來,神仙似乎更靠譜了一些。云姑笑了笑,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出門向玉泉院的方向走去。晌午回來時,云姑手里捧著半片紅紙對聯,上面寫著“紫氣如云”,云姑撕下了“紫”和“云”貼在門框邊的墻上,又從墻邊撿了塊破瓦,在下面笨拙地畫出了一個“觀”字。
自此,就有了紫云觀。
周圍的人不知何時注意到了云姑。許是她雖年過四十,仍眉目動人。許是她總抱著一只惹眼的黑貓。許是偶爾看到有男人進了紫云觀,關上了門。
紫云觀漸漸有了人氣。人們知道了“紫云觀”,“云姑”這個稱呼,也不脛而走。
道觀里的女人,不是道姑,又是什么?
如今的紫云觀早已沒了舊日的破敗樣子,換了門窗,刷了墻,廊上是雕花木匾的黑漆大字“紫云觀”。神像修繕一新,缺了一只胳膊,竟更多了幾分坦然自若的神仙樣子。
七年前,院子里長出了一株桃樹,樹下的石子小路,迎來送往著不時走近的香客。
恰逢三月,滿樹粉色云霞,云姑一身灰衣坐在樹下,無心趴在她的懷里。色美如畫,引了路過的香客駐足。有人搭了話,云姑便緩緩答復了,后又自顧說起來。
桃花開了七日,云姑在樹下坐了七日。路過的人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無心知道,云姑在講故事。
2.
林岳和顧音相識于云臺書院,那年她們十四歲。
林岳早已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所以當父親告訴她,已為她與秦風酒館的秦公子定下親事時,林岳沒有羞澀,反是生出一絲要解脫的喜悅。
未料,三日后秦老板登門拜訪,遲疑著提出要林岳入學讀書兩年,方才完婚。秦老板說完,又解釋道,這是他兒子秦豐提的,說是為了以后林岳能幫他打點酒館生意。
林岳聽罷,不等父親答話,從旁插嘴道:“秦伯父不嫌棄我拋頭露面嗎?”
秦老板笑著說:
“我與你伯母原是覺得不妥,但秦豐堅持要你入學讀書,我們也以為讀書自然是好事。好在云臺書院已經有一個女學生了,你可同她一起作伴,也少了許多麻煩。”
又說,“一應費用,你們不必擔心,林岳既與秦豐已定親,就是秦家的兒媳婦,且這讀書的事又是秦豐提的,費用自然是我們出。”
“那就多謝親家了。”父親沒了方才的為難,討好的笑意堆上了臉。
“如今這世風,這樣不顧德行的女孩子都有人要了啊!”姨娘的酸話傳來,竟不顧及客人尚在。
父親瞪了她一眼。
“又不是嫁給你兒子!”林岳氣極了,當著未來公公的面頂了回去。
沒想到,秦老板卻笑了,他看著林岳回道:
“我和秦豐母親就是看中了林岳這樣的性子,女孩子若太矯氣,怎么做得了酒館的生意呢?”話里竟是護著林岳的意思。
林岳聽得臉紅了。
云臺書院的另一個女學生就是顧音,顧云山莊的大小姐,顧淵的孫女。
顧云山莊一直是個古老而神秘的存在。沒人知道它何時坐落于此,更沒人進過那座大宅子。紅墻高大,黑色大門森然而立,伸出墻外的樹枝綴滿綠葉和誘人的紅花。
于是,人們胡亂猜測著宅子的主人,猜測著宅子里的不為人知。直到四年前,顧云山莊的大小姐要進云臺書院讀書的消息傳開,許多人趕去圍看。人們驚訝,這云臺書院居然敢收女學生?人們更好奇,顧云山莊的大小姐,到底長什么樣子?
只見書院的老院長顧淵拍拍一個小姑娘的腦袋,對他的學生說:“她叫顧音,以后就在書院讀書,你們要多多照顧她。”
十歲的顧音站在臺前,沖著一眾的小哥哥們甜甜一笑,有人已經羞紅了臉。
自那以后,人們知道了,顧云山莊的主人是顧淵,顧淵有個孫女,貌美如仙,叫顧音。
所以林岳第一次見到顧音時,對她充滿了好奇。
十四歲的顧音眉目素凈,一身藕色素裙,長發用一根碧玉小簪半攏在一起,留一部分披在肩上。確實氣韻不凡,卻也并非驚為天人。
林岳有些失望,卻還是抓住顧音伸過來的手,說:“我本打算叫你神仙姐姐呢。”
惹得顧音大笑起來。
林岳又說,“現在看來,還是叫你顧音吧。”
顧音忙問,“為什么呢?”
“因為我覺得你還得再修煉修煉。”林岳調皮地地答道。
顧音又不住地樂了起來。
這次林岳也笑了,她發現顧音笑起來特別好看,像仙女一般迷人。
自此兩人作伴,讀書習字,逛街游玩,多了許多樂趣,成了要好的姐妹。
林岳羨慕顧音性格溫順,家境殷實,被人眾星捧月,也不掩飾對顧云山莊的好奇。她多次有意提及去家里看顧音,顧音只笑不語。
十六歲生辰這一日,顧音邀林岳去顧云山莊玩。林岳心愿達成,異常興奮,特意繞去香齋坊買了顧音喜歡的玫瑰糕點作禮物。
林岳整了整頭發,扣響門栓。黑漆大門應聲而開,顧音站在門里笑著迎她,林岳跨過門檻,笑著對顧音說:“生辰快樂!”,一邊遞上禮物。
顧音一手關上大門,一手接過禮盒,低頭看看,說:“不用帶禮物,你就是最好的禮物!”
林岳正盯著旁邊的一座黑貓雕塑,聽顧音說得這樣肉麻,轉頭打算取笑她,卻見她笑得一臉詭異。林岳剛要說話,忽然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3.
林岳看見一只黑貓在盯著她,它全身毛色烏黑,琥珀色瞳孔似乎要將她吸進去。
林岳嚇得心里一顫,醒了。才發覺自己躺在一株桃花樹下,有風吹來,花瓣落了一身。
“喵~”
懷里有東西動了一下,林岳低頭才看清,那是一只通體黑亮的貓,琥珀色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林岳嚇了一跳,慌忙推開它。
“喵~”
貓咪似乎不滿被她這樣對待,發出抗議。
“顧音小姐,終于找到你了,老爺請你去清修室。”一個小丫鬟跑過來,對林岳說。
“你叫我什么?顧音小姐?”林岳覺得哪里不對。
“對啊!快去吧,顧音小姐。不然老爺一會該生氣了。”小丫鬟扶起她,焦急地提醒她。
林岳有些害怕了,她伸手摸摸臉,摸摸頭發。慌亂地站起身,向屋內跑去。顧不得去看她一直好奇的顧云山莊,沖向洗手間的鏡子,繼而發出了一聲尖叫。
鏡子里的臉,眉眼清秀,長發半攏著簪在一起,留了一綹披下來。雖然此刻面色煞白,卻最熟悉不過,那是顧音的臉。
“那個……林岳呢?”她顫抖著問跟過來的丫鬟。
丫鬟剛要答話,被走近的顧淵揮手退了出去。“院長”兩字到了嘴邊,林岳咽了回去,她不知該如何稱呼顧淵。
“你不是顧音。”顧淵看著林岳,肯定地說。
林岳心里一驚,不等她說話,顧淵繼續說道:
“原本今日,她要嫁給我……她逃出了這里,卻逃不過命運。”
4.
顧云山莊的黑漆大門里有一座黑貓雕塑,乃通靈之物。每隔七年,這只黑貓就能活過來一次,第一個看見它的眼睛的人,能夠得償所愿。
流落街頭,懇求顧淵收養自己的那天,顧音就答應了十六歲生辰嫁給他。可是她后悔了,于是利用通靈黑貓與林岳換了身。她看得出林岳的羨慕,但林岳不知道,她更羨慕她。
林岳十六歲生辰這一天,顧音穿著林岳的喜服嫁給了秦豐。從此,顧音成了林岳。
小兩口恩愛,一年后生下一個兒子,秦豐酒館的生意也更加興隆。手里闊綽了,朋友自然就多了,三教九流的交際,秦豐漸漸染上賭癮,顧音多次勸說無效,求到公婆處。
公婆也是無計可施,不由感嘆“原以為,林岳你這樣的性子是能管助他的……”林岳不敢吭聲。
婚后第七年,秦豐輸光了家里的酒館。賭坊老板看中了林岳,秦豐又輸掉了林岳。十年間,林岳被輾轉賣進幾家妓院,后來因病被老鴇趕出了妓院。辛苦找到兒子,才得知秦豐早已過世,兒子已成親。兒媳婦得知她在妓院呆過,嫌棄不已,常冷言冷語,終有一日找借口將她趕了出來,兒子在旁不說話。
5.
這一日,云姑抱著無心坐在門前發呆。遠遠地走來幾位香客。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形豐腴,面容清秀的女子,看不出來年歲,竟似曾相識。身后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眉目間與女子有幾分相似,三人說笑著走進觀里。
一刻之后,三人又出來了。那看不出年歲的女子走到云姑面前停下,雙手合十,深深三拜,才道:“早聽說紫云觀里來了一只靈貓,今日終于得見,定要拜謝。”
“為何?”無心雖有靈性,但這女子為何要拜謝,云姑不解。
女子淡淡一笑,說“曾有一只靈貓,改變了我的命運。”
“母親,我們該走了。”身后年輕男孩輕聲說,女孩則捥上女子胳膊。
女子輕拍她的手,回頭又一拜,與云姑點頭作別。
云姑望著她的背影,更覺在哪見過。
“那不是顧云山莊的顧音夫人嗎?”旁邊有人說。
“是啊,有福之人啊!”
聽到這個名字,云姑心里一顫。
? ? ? ? ? ? ? ? ? ? ? ? ? ? ? (完)
本文純屬虛構。
我也不知道我寫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