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子學校的前身,是一個舊式私塾。
大門坐西朝東。有右側橫屋,有前殿,南通道,北臥房,中間有一諾大的天井,沿通道過了就進入學堂的主體:面積約50平米。它是一座名正言順的學校,因為學校的北外墻上就有隸書撰寫的“學校”字樣的窗口。看它昔日的概貌,應當是小班額的,據說最多的年份僅有九個學生,或許是經濟困難,大多數人家孩子上不起學,或許是先生難請,總之好多老一輩人都說學校學生并不多。每到開學季,書聲郎朗從這里響起,飄揚的誦讀聲音一直不斷。因學校位于村子中,郎朗讀書聲引來了背小孩的旁聽生,他們一邊哄著后面的弟弟或妹妹,一邊側著耳傾聽。到了上課鐘急促敲響,“當當當當”一定十分的震耳,他或她不約而同;“當,當,當”緩慢鐘聲響了,下課時間到了,他們又不引人注意地悄然離去,臉上略帶遺憾。以前兄弟姐妹多,常常碰見這種事。背孩子上學現象在步入新世紀后,很少看到甚至絕跡了。
我六歲的時候,鄰居各個孩子都上學了,我也朝父母吵著要上。當時學制小學五年制,盛行留級,大我四五歲的年輕人,讀到十幾歲還在一二年級,讀到十七八歲還沒小學畢業,很多讀不下去就回家娶媳婦。我們隔壁村就有個小學沒畢業家里人就張羅娶親,他想不開,竟然上吊自殺了。
在學堂右側的臥房非常狹小,勉強住一個人,原先是沒有的與南面通道兩邊對稱。因某某外地老師來教書,這里就改造成教書先生的住處了。
這學堂和前殿之間,寬一丈長三丈的的天井院落,卻是一大采光區域,四周因之明亮多了。天井也是先生們課余養魚種花的好地方。以前學堂東面有一棵紅紅的石榴樹,對面有一棵婆娑的桃樹。說也巧啊,這兩棵前人種下的樹,石榴是在向神靈祈求多子多福呢,而這個桃樹,是不是預言這里是桃李滿天下的學校?
天井東西兩棵樹之間,還有一個一立方大的圓石頭。中間給鏨出了一個直徑二尺余的尺八深坑,是學堂里的遺產。供學生們在課余洗筆之用。不知道是誰家的磓坑,被利用作此安排,或者是廢物利用有意為之吧!當成學生的洗硯池用,雨天鞋子容易臟,自然這個東西被有些學生當成洗鞋子用。
旱季里,王老先生天天早上就從村子東邊的老水井里,挑來了水,自用外多余的灌在這個石頭鏨的坑里,讓學生娃娃洗硯臺洗毛筆給墨盒子里添水,每個星期有兩到四節“大字”即毛筆課也。這坑并難得一見清澈時候。有時水清,手上沾了墨汁,互相“招呼”,臉蛋嘴唇很快畫成了花貓,于是也在這一潭水里洗手洗臉,手上臉上就粘上淡淡的青色了。
每個星期四下午的鈴聲一響,這里就特別的擁擠,來來往往一片繁忙。這是音樂課。一年級的,也是二三年級的音樂課,當時相關老師少,復式課同堂課很常見。依稀記得那個銅鈴響的代課老師所教我們的歌《八月桂花遍地開》,老師是本村臨時找來的,論起來她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姐,排第二,家里人就喊她小名“狗二”。聽說她念過高中,當時算學歷很高了。代課老師身材不錯,留著兩條辮子。她的嗓子好呀,又是唯一女性,自然包了全校的音樂課。聲音婉轉悠揚,余音繞梁。經常有淘氣的學生,掬了帶著墨絲兒的水,漾在別的學生臉上。代課老師聽見就急急出來了,寬慰另外一個,讓他站在院里,鞭打那些罪魁禍首。代課老師雖然是個女的,一邊疾言厲色“我看你還潑”,一邊兇狠地拿教鞭抽過去。那架勢任多淘氣男孩子也怕他三分啊!星期四的音樂課,那是個個盼望去上的,印象中音樂課常被勞動課體育課沖開,而沒有補回的。代課老師后來通過考試,順利去“代”,成為國家干部一員。
? ?那時間的大字課好像多一些,天天上學手里都在書包里帶上墨盒子。學生和家長管這一課叫:“大字課。”一天到晚練習“寫仿”,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寫仿一般一天是三到五張。六十到一百字。見的多了,練到手癢癢的,涂鴉自然多起來,大門口的門板,隔壁家的墻壁,大輪車架子上,到處留下娃娃們的“杰作”。有一天,在放學排隊回家前值日老師聲色俱厲強調到:“不準再在門口、墻壁上寫字,違者定當重罰!”
? ? 冬天“洗硯池”里的水就結上了冰茬兒了,毛筆也就凍得硬邦邦的了,大字課變少了,課間休息時間多了。熊孩子取暖方式有三,十幾個排成一墻互相擠暖、東跑西藏抓特務、帶火籠上學,當時一個班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學生娃娃都是帶著套袖,提了火籠子上學。這火籠子也就是土燒的,一個攀兒系著下面碗大一個籠,也有人在上課后提了火籠出外添柴火。為了使火快點燃起來,我們還會一只手抓住繩子順時針旋轉火籠子,呼呼兩下,火就燃起了。
因為沒有這個東西,寫毛筆字就非常困難了。娃娃把毛筆在木炭火上面烤得化開了,在舌頭尖上面再蘸上幾蘸,攏順了以后才動手寫字,功夫不大,毛筆又硬邦邦不好使喚,就悶頭吹木炭火,炭上的白色灰末就落在頭發鼻梁子上面了。手要扶帽子,毛筆也就成了眉筆。老王老師就從老花鏡上沿看著批評說:給你們說多少回了,寫完了就要洗毛筆的!
到了夏天,太陽的火紅熱勁兒,把學堂熏的磚窯般的,汗水飄進這墨池里,別樣的情致,汗滴禾下土,猶如下雨似的,煞是苦熬。天一涼黃了,冷冰冰的石頭,沁入脊骨的寒氣,就又增添了一絲蕭颯的秋意。
那些年我們的啟蒙老師陶先生常說:給這個洗硯池里倒上清水,養幾條金魚放上幾縷水草,就好看的多了。他有個教學方法:他經常給娃娃教課本沒有的東西:講三國、說封神、話西游,或者什么作業也不布置,但凡他看中的課文就一上來就要求學生娃背出來。他不喜歡集體背或小組背,固然這種方式很快,他一個一個檢查,通常是在晚讀課坐在教室門口檢查,沒背出的休想邁出去。他還把一些課本外的經典名句讓我們抄寫,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一半子以上娃娃不知所云。“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不亂。是以圣人之治也”。當然這些也是他們成人以后才漸漸明白。
江塘村幾代人在這個池子里洗硯臺,涮筆。舀了這里的水,研磨那一坑子墨。父兄子女孫輩,都在這個知陰陽,分昏曉的小學堂里的大廳前面,立過心志,許過宏愿。天天由它看著開啟心智。
我徹夜捫心,一輩子沒有拿過別人一分錢。陶老師啊,毫不謙虛的說,我也是你洗硯池旁邊一棵開墨青花的樹呢。大路不平有人鏟,九個兒子沒飯吃,你的勵志故事至今言猶在耳,讓人對社會大義頓生敬畏之心。而且在貪官把民傷層出不窮的歷史時期,我信了老子的話: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蕭呵!寥呵!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強名之曰道 。
大凡出了村子,當了副省級縣團級部局領導的娃娃,大都保持了從小染就的這一身正氣。那青色的水浸染了他們的精神。時至今日沒有聽說誰誰中飽私囊,貪贓枉法,包二奶什么的,做出丟先人臉面的事情。記得有一個當副鄉長的工作武斷,回家鄉讓他鄉人強行征地,惹得議論紛紛,粘了一臉唾沫星星。
忽然在哪一年,響應號召要翻新學校,就把學校旁邊的兩間橫屋拆了建成兩層半磚混結構共四間教室和一個辦公室一個雜物房,原有學校正式退出歷史舞臺。又不知哪年,學校撤并娃娃們走到鎮里上了。不知道是誰主意,這里就變成村子紅白喜事的公共場所和會議中心之一,老學校更是成了過年過節餐飲部,像清明節公祭時長房子孫和晚房后裔就搶先一步占領最大面積做廚房。或者是有人貪婪吧,就地取材相中了北臥室,把那個先生休息用的臥房拆了,老師沒了休息地方。留守的房子沒有了,早出晚歸,先生像學生一樣,嗚呼哀哉!
去年我去了學校看,已經沒有學生娃娃在,因學校撤并,村子的孩子集中到鎮里上學了。不知何時,沒有了這個洗硯池,沒有了那一種特別的氣氛,特別的精神。
也許有那一年,再翻修房子,這個洗硯池還會有出頭之日,會不會有人把它重新放回學校的中心,總不至于讓土封閉它了,誰知道了就抬回來。老祖宗的仙風靈氣就又回來了。學校就會大批的出現好學生,出現有正氣清氣的人。
小時候是村子江小的人,長大是學校記憶里的人。夢里,爬在洗硯池上把毛筆浸進去,提起來,看那墨暈兒一圈一圈散開了。醒時,摸摸眼睛,看看東風日漸式微而西洋氣愈濃的“學校”,磚瓦學校的你還能苦撐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