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后來,蕭琰成了我心口的朱砂痣,而我卻被另一位男子當做了白月光。


? ? ? ?我是宋淺荷,深淺的淺,荷花的荷。

  我爹宋閔是內閣首輔,他在朝堂上倚仗皇權,攪動風云,這些年死在他唇舌間的冤魂不在少數。

  民間常流傳他的歌謠,“大奸頭,宋老鬼;害忠臣,絕后人?!?/p>

  我爹未納妾,而我娘又只生了我一人。

  我在家中極少見到他,即便見了,他也常用陰冷嚴肅的神情盯著我,仿佛在問,“為何你是個女兒身?”他要的是能撐起整個宋府的兒子,延續繁榮。

  命運說來也怪,我母親偏偏是個菩薩心腸,她吃齋念佛,夏日在府門前給行人施涼茶,冬日給貧苦人家支起粥棚布粥。倘若哪地遇上洪災,亦或適逢荒年,她便將一年里攢的大半月銀都捐出去。

  我爹嘲弄道,也不知你捐的這些銀子要便宜多少從中撈油水的官員。能到受災百姓手里的銀錢,有十分之一就不錯了。

  我娘聽了,忙又拿來首飾盒,取出珠釵金鐲,那便再多給些,這些夠不夠?。?/p>

  我爹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宋府何時那么落魄了,需要你個婦人變賣首飾?

  可到最后,宋府每回捐的款項都是官員中最多的。

  我爹的確不差錢,優厚的俸祿不說,皇帝給的賞賜,大大小小官員塞的賄賂,足夠讓宋府坐擁金山銀山。

  我自小被養在娘親身邊,她說,不圖阿荷以后能大富大貴,只愿別長成你爹那般心狠手辣的人罷了,娘寧愿你尋個尋常人家,平安順遂一生。

  娘說這話時,我枕在她的膝蓋上,嘴里嚼著糕點,含糊答應。我聽見她無奈地嗔怪了聲,撫著我的腦袋。

  現在想來,那段日子該是我孩童時最溫情的記憶。

  十歲那年,在爹又誣陷了朝中一肱骨大臣欺君罔上,使其全家株連九族后,我娘對他徹底失去了信心,自此離家,遁入道門,在玉屏山上的妙安觀中修習,道號靜修。

  我捏著她的衣角,不肯放手。

  她仍是溫柔笑道,阿荷,回去吧,娘親在這比在府里舒心得多,要聽話。

  仆人上來把我的手扒開,牽著我要離開。

  我挪著腳步,忍不住一回頭,煙雨朦朧,娘親站在滿山翠色下,早已淚流滿面。

  娘親走了,爹的臉愈發陰沉,一夜間白了頭,像老了十歲。

  我怨他,更怕他,平日在家能躲則躲。

  許是我多心,我覺爹也在躲著我。

  娘親不在的日子,所幸有徐家的小姐姐陪著我,也不算太悶。

  她叫徐嬌嬌,是徐大將軍的女兒。那日我上街去挑布料,丫鬟的錢袋被一賊人偷去,我正要說算了,卻見一紅衣女子運著輕功,飛身上前攔下那小賊,手里的軟鞭一甩,英姿颯爽。

  徐嬌嬌拿了錢袋還我,卻要我請她吃飯,她說她徐嬌嬌雖是女俠,行俠仗義,但也不是不圖回報的傻子。

  我笑著應下了,我和她投緣得很,不久成了好姐妹。也知道了她是大將軍的女兒,我說那時你怎么還要我請吃飯?

  她說,一來那時她正跟家里人賭氣,離家出走,囊中羞澀,二來因為見我長得像話本里英雄救“美”中的美人,便想借機結交一番。

  后來,徐嬌嬌即便幾次三番逃出家門,想闖蕩江湖,但都要不是被她那老當益壯的暴脾氣爹給捉回去揍一頓,便是被她大哥像拎小雞一樣拎回家。她徐嬌嬌大小姐脾氣,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她大哥,她說她大哥永遠是她心中的神。不過,她離家出走,照樣下次還敢。

  徐嬌嬌常來找我,她還有個像小尾巴一樣的弟弟跟著,她那弟弟本就圓潤可愛,嘴還像抹了小蜜一樣甜,一聲聲宋姐姐長,宋姐姐短的,叫得我心花怒放,叫得徐嬌嬌雞皮疙瘩掉一地。

  十三歲那年,徐大哥的妻子有孕,徐嬌嬌天天來找我討論什么養胎秘方。

  我一未出閣的姑娘,被她煩得臉紅,你說這叫什么事,可她卻還緊張兮兮,估摸著比徐老夫人還放在心上。

  可也在那一年,安生的日子到頭了。

  我爹他又造作了。

  他陷害徐大將軍密謀造反,圣上龍顏大怒,不到一日,徐府就被抄家。

  不到三日,徐將軍、徐大哥、徐小弟在街市被斬首示眾。徐大哥的妻子悲痛暈厥,腹中的孩子沒了,她在當日和徐老夫人一起懸梁自殺。

  五日后,是徐府女眷收為官奴,入掖庭的日子。

  那日的雨下得瓢潑,我在人群中,看著徐家女眷穿著發黑的囚服,手上戴著腕拷。

  “嬌嬌,”我喊住她,沖了出去,將一包袱的銀錢塞到她手里,“你拿著——”

  我話還沒有說完,她便將那包袱甩在地上,眼神冷漠到我心里發麻,她說,宋淺荷,枉我當你好姐妹一場。

  她說,我什么都沒了,爹,娘,大哥,嫂嫂,弟弟,他們都死了。

  說罷,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摔在泥里。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朦朧了我的視線,她的行為觸怒了官差,一道一道鞭子落在她的身上。

  我的徐嬌嬌,她咬著蒼白的唇,就是不肯喊痛,那雙曾見了我比誰都歡喜的眼,此刻盯著我,卻恨不得把我撕碎。

  “宋淺荷,你爹這個狗娘養的大奸臣!他日你宋府落得的下場,定比我徐家還慘上萬分!”

  徐嬌嬌的話縈繞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人生第一回,我攔住了我爹出門上朝的路,我說,爹,你是大奸臣,你是不分善惡,顛倒黑白的小人。

  他少見地笑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你爹我手段是不干凈,但若不是那姓徐的好大喜功,功高震主,惹了圣上心里對他心生嫌隙,早想除之后快,我再怎么進讒言也行不通啊。

  我說,那徐嬌嬌呢?徐府那些無辜之人呢?

  他的手扶上我的肩膀,我想躲開,他說,你和徐嬌嬌交情深,你爹可以放她一馬。

  可是,你要明白,朝堂之中,伴在帝王身側,如履薄冰,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爹若不揣度圣意,他日被斗下來的,就是咱們宋府。

  阿荷,可惜你是個女孩子,不能入仕繼續光耀我宋府門楣。但你卻生得比京中的哪一戶家的閨女都好看,性情溫柔嫻靜,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說,將來你不入皇家鞏固我宋府地位,你還有什么用處?

  你因生在宋府而養尊處優,享盡錦衣玉食,你該知道自己身上背負著什么。

  那日爹對我說的話比他一個月對我說的話都多。

  記得我反應過來時,竟像失了魂一樣,不讓侍女跟著,跌跌撞撞走到玉屏山,走到妙安觀,走到我娘親身前,抱住她。

  怎么了,阿荷?

  娘親身上有好聞的香火味,我伏在她懷里哭了很久,哭到天昏地暗。

  她在我抽抽搭搭的敘述中,知道了前因后果,也連連嘆氣,更難說上些話。

  臨走前,娘親對我說,娘向來無法阻止你爹的打算,阿荷,這世間總有許多缺憾,他日你若選擇不了自己的命運,也要小心經營,凡事盡力而為便可,但萬萬不能成為像你爹一樣的人。

  我再次回頭時,比起十歲那年,娘親長出了白發,她這次沒有哭,平靜得似乎與她身后的群山融為一體,那時我不知道娘親的這番話須得我用一世的時間去體悟。

  爹說話算數,徐嬌嬌免入奴籍,她終是像她以往期盼的那樣,徹底自由,再也沒了吹胡子瞪眼的父親揍她,也沒有穩重疼她的大哥把她拎回家。

  我沒有臉面見她,只差人去暗暗打聽了幾次,后來便徹底失去了她的消息。可我只知道,徐嬌嬌再也不可能過上劫富濟貧、闖蕩江湖的日子了,當日的紅衣女俠早已沒了一腔熱血,一身的好武藝也在牢獄的百般摧殘下消失殆盡,變得體弱多病。

  正如娘親所言,她向來無法阻止爹的打算,何況是我?

  他當日的那番話不是說說而已,過幾日,他從宮里尋了一位陳嬤嬤來家里,教我禮儀儀態。我如他所望,練著琴棋書畫,刺繡女工,只為日后被他當作一個穩固宋府的工具,嫁入某位皇子家。

  后來,我覺得嫁給皇子也不是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因為,十四歲那年,我遇見了蕭琰,要是往后的日子里,有他,似乎會有趣些。

  初見蕭琰時是上元節,燈會熱鬧,我與同來的丫鬟們走散,便有些慌亂。

  抓小偷——

  不遠處的人聲鼎沸,我恍惚間又想起我兒時遇到的紅衣女俠,愣在原地之時,人群騷動不安,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背卻靠上了個溫暖的胸膛。

  我忙躲開,離他遠遠的。

  姑娘——

  還未來得及看他,那捉小偷的一隊人馬從街上闖過,推搡之間,我身子不穩,向前一傾,卻是正正地跌入他懷里。

  他雙臂一緊,竟不撒手,我又羞又惱,這是什么登徒子?

  人馬過后,街上歸于平靜。

  他松了手,姑娘,方才多有冒犯。

  你......我何曾受過如此的折辱,年歲尚小,指著他,卻端的講不出一句話來,鼻翼微酸,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周圍的人們見了,以為我受欺負,都圍了過來。

  姑娘你,講道理啊,方才我若不抱著你,你早摔在地上了。

  我不是看不到別人的指指點點,我只知道我完了,當街被一陌生男子輕薄,傳出去我宋府的名聲怎辦?越是這樣,我越委屈難言。

  都看什么?!官兵驅散那些圍觀百姓,為首一人道,六皇子,屬下來遲,賊人已經虜獲!

  六皇子,我心里一頓,抬眼卻見那男子俊美絕倫,劍眉星目,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種難言的凜然英氣。

  參見六皇子,我低下頭,行了個禮。

  他伸手一扶,將白色面紗放在我手里,這是你的吧,方才掉了。

  我不知說什么是好,手里的面紗發燙。

  他俊眸含笑,語氣調弄,現在能告訴本王你叫什么了吧?家住何處?小哭包。

  我怯怯地回了他的話。

  知道了,小哭包。

  我有名字,我反駁道,剛不是才與你說了?

  夜里寒風吹來,微冷。他見狀,解下身上的黑裘披風,替我圍上。

  周圍的侍衛在他耳邊耳語一聲,他點點頭。

  本王走了,下回去找你玩,當時十六歲的少年蕭琰如是說道。

  他和官兵們離去,沒多久,家里的丫鬟找到了我,她急得腦門上全是汗,上氣不接下氣,小姐總算找到你了。小姐?你在笑什么啊?

  哪有?胡說什么?

  之后,我上元節遇到六皇子的事情不知怎的傳入了我爹耳里,他罰我禁足一個月,他說,蕭琰那嬉皮笑臉的東西不配他的女婿。

  我因此對著那黑裘披風郁悶了一陣,可究竟還是心性未熟,沒幾日便將這件事拋之腦后。

  那日院里的一陣驚響,我出了房門,奴仆們說剛那動靜許是野貓弄出來的,便紛紛回去做事。

  可我一回房時,嘴就被人從身后捂上了。

  小哭包,別來無恙,蕭琰笑道。

  后來的兩年里,蕭琰總是能時不時地來找我,甚至帶我出府,我們去山間賞月打野味,去繁華街市看藝人賣藝,他還曾帶我入宮,逛御花園,偷御膳房的糕點。

  想來,當時的蕭琰該是心悅于我,可他卻不如爹說的那般,只會嬉皮笑臉。他武藝高強,每次來找我都能躲過府里的侍衛。他還聰明,善用些小伎倆買通了我的貼身侍女替我打掩護,每次都能瞞天過海。

  少女時期,有這樣一個人帶我逃離府里的禁錮,牽著我的手,瀟灑自在,無盡浪漫,也讓我忽略了他平日里養著的一隊殺人如麻的暗衛,忽略了傳聞中六皇子奪嫡的手段。

  他不是個閑散王爺,他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但那與我何干?我沉浸在盼著見他的日子里,只要他一出現在我面前,定是那番溫柔周至,風度翩翩的琰哥哥。

  十六歲那年,我和他爬上月夜下的山崗。

  他吻上我的額,阿荷,你愛哭又單純,以后難免會被人欺負,不如往后留在本王身邊,本王還......缺個王妃。

  晚風拂過,吹起發梢,他的話在我耳畔回響。

  我不知道。

  他笑了,什么叫不知道,本王數三聲,你若不出聲就當答應了。

  假如我那當大奸臣的爹知道,他女兒那么簡單地就和別的男子私定終身,估計會氣暈過去。

  我安慰自己,即便爹看蕭琰不順眼,但蕭琰好歹也是皇子,嫁誰不是嫁,跟我爹為我規劃的未來應該相差不多。

  我心安理得起來,直到某天多年未踏足我院里的爹突然風風火火地推開我的房門。

  宋淺荷,今日六皇子在朝堂上當眾求圣上賜婚說要娶你,你何時跟他勾搭上了?

  見爹難得大怒,我心里莫名有種快感,刺激他道,從一開始遇見他,女兒便時常和他來往。

  爹氣不過,扇了我一耳光,隨后他眼里也是驚異,反正你想也別想,為父已經拼死拒下了這門親事,為父要你嫁的人一定是能繼任皇位的皇子!

  爹,你太貪心了,我捂著發疼的臉。

  不貪心,你爹如何能走到今日這個地位?

  我順從慣了,但在那些日子里卻似要將平生積攢的骨氣用完,我不吃不喝,也不見任何人,想逼我爹一把。

  可我爹是誰?怎么會理睬我這任性妄為的舉動。

  房門緊鎖,不見任何人,那便讓家丁撞開。

  不吃不喝,那便讓丫鬟侍女押著我,給我灌米粥。

  我說,爹,你不怕我自盡嗎?

  他說,我宋閔的女兒,若為情所困,就要尋死覓活,那也不配留在宋府,而宋府也就因此斷了前程吧。

  我再見到蕭琰時,已是半月后,他是從窗戶跳進來的。

  我從床榻上驚起,外面的守衛圍得連只鳥都飛不進來,琰哥哥你怎么來了?

  他卻只是抱著我,差點讓我透不過氣,阿荷,你臉色好蒼白,你消瘦了好多,是我不好。

  他告訴我,他有辦法讓帶我遠走高飛,將我藏上一陣,我爹肯定得松口。

  三日后,會有人來替你診治,這時你換上藥童的衣服跟著出來,我在宋府外的馬車上等你。

  他的黑眸閃著光亮,讓我不忍拒絕,好,一言為定。

  我想賭一把,我想選擇自己的命運。

  后來我常想,假如那時我不曾變卦,我和蕭琰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不過,這世上的缺憾哪來重新來過?

  就在我與蕭琰約定的第二日,我娘病危的消息從妙安觀里傳來。

  我和爹趕到的那一刻,娘已經無力回天,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她對我說,阿荷,往后的日子,或許會很難,你要果敢,要堅強,要冷靜,但切記你一定不要成為個心腸冷血之人。

  你將來若能得空,便去一趟娘的家鄉潭水縣,替娘看看那兒的山山水水。

  娘的話交代到這,你自珍重。

  出去吧,有幾句話,娘要同你爹說。

  我哭到不能自已,走了出去,透過虛掩的門縫,我看見爹跪在床前,手里緊握娘的手。

  宋閔,這一世我幫你做的善事,問的道,希望能減輕一些你的罪孽。

  嫣嫣,嫣嫣,我年過半百的爹哭著喚她,你別走好不好。

  馮嫣,是我娘親的閨名。

  嫣嫣,這些年,我對你從未變過心意。

  宋閔,答應我件事情,假如有一天阿荷要走,你便放了她吧。

  按照娘親的囑托,道觀為她做了場法事,將她火化,灰燼灑在山間,她到死也不愿再回到宋府。

  去時,尚在清晨,回來時,已是夜深。

  下馬車時,爹往前一個趔趄,我扶住他的手,這時我方觸到他瘦削凸出的手骨。仔細看來,他比他的年歲還要蒼老,軟弱,我幼時怕著的,躲著的大奸臣爹原來也只是個普通人。

  爹的一聲嘆息似乎承載了大半輩子的辛酸,如今我只有你了,女兒。

  與蕭琰約定的第三日,宮里的御醫奉命來為我探病,那是蕭琰買通的人。

  我卻出爾反爾了,將一封決絕書交給那人,說讓六皇子斷了念想,不必再掛念我。

  宋府外的馬車一直等到了黃昏,也沒有人驅趕。

  爹知道此事,他是在讓我選。

  我走進爹的房間,他見到我,渾濁的眼里有幾分欣喜,為父就知道,為父就知道,你定是不會棄宋家的前程于不顧的。

  那日爹同我說了很多,我十六年的歲月里,第一次跟他親近起來。

  他說了他與娘的故事,他和娘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相識于孩提時期,早早定了娃娃親。后來他科舉中了榜眼,多少官家女子都看不上,甚至連公主都敢拒,哪怕得罪皇帝都要和娘成親。

  再后來,他發現官場深似海,黨爭不斷,今日榮耀萬丈,明日也可被打入地獄,一味的清正耿直寸步難行,唯有比別人心思更深、更狠才有出路。

  可當他坐上首輔的位置,權傾朝野時,手上已經沾滿了太多無辜之人的血液,娘親也早與他離了心,他在皇帝面前虛與委蛇的腰桿也早已直不起來了。

  功高震主,我宋閔功績談不上,但皇帝老頭老了,誰都猜忌,如今愈發不信任我了,為父也許難以善終??砂⒑赡悴灰粯影?,倘若你當上了貴妃,當上了皇后,你堂兄弟有了倚仗,便可繼續維持如今宋府的地位。

  爹,我們歸隱回鄉,這京里的榮華富貴都可不要,過我們的安生日子就好。

  阿荷,為父這一輩子,曾受盡困頓冷眼,機關算盡才到這一步。宋府如今站得越高,一點閃失便會粉身碎骨,多少人恨透了我,沒了權勢你我皆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為父唯有往上走,萬萬沒有退的道理。

  我沉默了許久,終是道,往后,我都聽爹的安排。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只記得那天我哭了一整夜,將蕭琰送我的小玩意兒全都塞進了一個箱子里,包括那件承載了我少女情思的黑裘披風,最后將那箱子放于床底,再也不見。

  對不起了,蕭琰,我必須忘記你。

  說來可笑,當初年少的我還未完全參透情字,便開始學著絕情,用最拙劣的方式去傷蕭琰的心。

  蕭琰再來我房里時,我張口就是喊人,府里的侍衛聞聲而來。此后,京中蕭琰的風評多了輕浮狂妄四字,更聽聞皇上因此罰了他杖刑三十。

  總之,他未再來找我。

  偶然有次宴會上相逢,他喝得爛醉如泥,我看不下去,提前離席。

  他卻在走廊轉角處攔住我,阿荷,你拒絕我不是真心的對不對?你對我有沒有一點點的喜歡?

  六殿下請自重。

  你回答我啊,他眼眶發紅,骨節分明的手鉗制住我的肩,讓我逃脫不得。

  沒有,一點都沒有。我聽見自己這么說。

  他卻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樣,頹敗地倚在身后的墻上,嘲諷地笑道,本王原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但你畢竟是宋閔的女兒。你要的權勢,本王一定給得了你。

  我反唇相譏,蕭琰,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別讓我瞧不起你。

  也不知蕭琰是不是因為我這一句話,他主動請纓,去了北疆鎮守,平叛動亂。

  他一去就是大半年,歸來時,戰功赫赫,他已是七珠加身的親王。

  年底,宮里歲末宴,爹安排我獻舞。

  他說,這流裳舞是你名動京都的機會,能不能被太子殿下青睞,在此一舉,不得有失。

  如今朝堂上劃為兩黨,一是支持呼聲日益高漲的六皇子蕭琰,二是支持當今的太子殿下,四皇子蕭云。我爹早早地加入了扶持太子殿下的陣營里,也難怪當時對我和蕭琰來往反應那么大。

  蕭云,他來府上找爹議事時,我見過兩次。

  倘若不是起初就知曉我爹那沉重心思,我想我在面對蕭云時,會更無拘束一些。

  他是我所羨慕的那類人。

  明明身處爭斗漩渦中心,他卻是最寵辱不驚,風輕云淡的那個人。他與蕭琰同歲,但胸中的格局溝壑,蕭衍卻望塵莫及。

  我心里笑我爹,難道憑我跳支舞,就能虜獲這種人物的心嗎?

  我還沒有不自量力至此,可也毫無退路,做好爹吩咐的事情便好,盡力而為。至于主動獻媚討好之事,我擱不下臉面不說,若是做了,那謫仙一般的蕭云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心思,該有多膈應?

  流裳舞需赤著腳,踩在三尺琉璃臺上舞蹈。

  臨近年關的一個月里,天寒地凍,我練著流裳舞,在幾次受寒發熱的折騰下,終是有了些成效。

  此后的我似乎變了,不再是那伏在娘親膝上沒有憂慮的孩子,也不再是徐嬌嬌江湖夢里的美人,亦不再是曾被蕭琰揉著腦袋的小哭包。這也難怪,他們都不在了,或是被我推遠了,所以我是沒有在原地停留的道理,我要往前走,為了自己,為了爹,更是為了宋府。

  歲末宴上,琉璃臺的冰冷深入骨髓,我卻早已習慣了。我在各色眼光的注視下翩然起舞,或欽羨贊嘆,或好奇打量,或不懷好意,讓我感到身上的薄紗粉裙似被不同的目光給扒光。不遠處的蕭云臉上仍是一貫的平和,只是唇邊泛起淺笑,與我預料的相差無幾,但讓我內心稍稍安定了幾分。

  一曲終了,好!宴會上掌聲雷動,圣上龍顏大悅,下令重賞。

  我低頭行禮謝恩。如我爹所愿,這支舞后我會名動京城。可在我心里,我卻早已潰敗。方才我雖一直躲閃,但與蕭琰對視的那一刻,我踩錯了節拍。

  他從北疆回來了,皮膚被曬黑了些,往日的少年成熟穩重了許多,筆挺英氣,男子氣概濃烈得很。

  他凝視著我,目不轉睛,似乎在說,阿荷,如今連你也懂得了以色媚人?

  我借故離開了宴席,任何眼光我都承受得住,唯獨他蕭琰的不行。

  宋淺荷,蕭琰追了出來,在我身后喚我。

  我暗自深吸了口氣,轉身行禮,參見六殿下。

  免禮。

  原來你我已生分至此。

  他慢慢走近我,你要嫁的人是誰?是太子嗎?

  殿下慎言。若無事,臣女先告退了。

  他抓住我的腕,本王說過,給得了你想要的權勢。

  即便殿下已是七珠親王,日后真能保我宋家不倒嗎?

  他因我的質問而怒,你真不愧是宋閔的女兒!真情在你眼前不過宛如草芥,唯有權勢才是你所求!

  殿下才知道嗎?臣女本就如此。

  手腕傳來劇痛,我強忍著,小哭包,現在可不能流淚,我對自己說。

  六弟,住手。

  蕭云面色微沉,鮮少看他臉色不好,他推開蕭琰,擋在了我的身前。

  六弟,你怎可在宮里欺負一弱女子?

  我只能低頭往蕭云身后躲了躲,我現在的神色肯定很難過,我不愿讓蕭衍看到。

  我聽見蕭琰的笑聲,唐突了,臣弟本就比不上四哥你憐香惜玉。

  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蕭云轉過身來,宋姑娘,你還好嗎?

  多謝太子殿下關心。

  本宮那六弟,先前曾在父皇面前請求為你們兩個賜婚,也曾聽聞他闖入你閨房驚擾了你,他是不是一直都對你糾纏不清?

  不是,我與六殿下并無關系。

  那你們......先前便認識?

  有過幾面之緣,我在撒謊,可我相信蕭云也定看出來了。

  他解下白狐大氅披在我的身上,宋姑娘,宴會太悶,陪本宮走走可好?

  是。

  宮里的湖結了冰,通往湖心亭的路上鋪著雪,靜謐安閑。

  我斜睨了身邊那人一眼,他雖為太子,卻除了上朝外,鮮少著玄紋云袖。他常是一襲白衣,烏發束起,總能給人一種飄飄物外,不染纖塵之感,可他又是權力爭奪的中心,城府極高,如此反差,有時真讓我恍惚。

  宋姑娘,你今日的舞姿很美,你也很美。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竟有幾分神圣。

  太子殿下謬贊了。

  你對本宮不必如此拘謹,你面對六弟時,可不是這樣的。

  我倏忽一笑,心里卻端的輕松了些,跟這茫茫雪景一樣,空白了許多雜亂的思緒。

  我能問殿下一個問題嗎?

  但說無妨。

  殿下給我的感覺,并不是個喜歡紛爭之人,可為何也會跟我爹一樣終日參與朝堂斗爭?

  宋姑娘,本宮的確厭惡權勢,但本宮更厭惡被權勢所欺壓。本宮雖為中宮所出,但本宮的母后不討父皇喜歡,后來母后在父皇寵妃的陷害下被殺。雖無證據,但父皇在明知何人所為的情形下仍包庇不言。

  再多的清白和冤屈,在宮里都敵不過我父皇的一句不追究。

  其中的細節,姑娘非宮中人,不必知曉太多爾虞我詐。

  只需清楚后來,在本宮的謀劃下,為惡之人得到了應有的懲處。

  他的話不禁讓我染上些悲傷,我說,我娘曾言,這世間免不了有許多缺憾,我們盡力而為便好,但別讓心腸變得冷血。

  他細長的桃花眼里含著笑意,本宮記下了。說來,你我所走的每一步不也是在盡力而為嗎?

  包括我爹有意將我許配給殿下,話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跟蕭云聊天果真容易放下提防,把心事說出來。

  他淡笑道,確有此事。

  他往前走去,只言片語隱約傳入我耳里,可本宮在此事上并不違心。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話,心里突突地打顫,我情愿自己是聽錯了。

  所幸蕭云并不要我的回話。

  不知不覺已走到湖心亭,亭中放置了一把古琴。

  聽聞姑娘琴藝甚佳,本宮可否有幸一品?

  我不好推脫,坐下,撫上琴弦,那便獻丑了。

  我簡單地彈了首清雅小曲,并不刻意賣弄。

  末了,蕭云道,本宮倒覺得,宋姑娘這琴曲比方才的舞好上萬分,勝在這曲子是姑娘的心聲,而非盡力而為。

  我聽懂了他的話意,笑道,那是自然。

  他從腰際取出玉簫,我蕭云能否有幸與宋姑娘合奏一曲?

  那時,我和蕭云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權勢,就在這片白茫茫的湖面上,奏樂談笑,一時間掃清了過往許多的不愉快。

  回來時,我將身上的白狐大氅還給他,他愣了愣,終是什么也沒說。

  多謝,我誠心對他說道。

  次年三月,皇上賜婚于蕭云和我。

  六月,我鳳冠霞帔,從喜轎上下來,蕭云伸手扶我。

  他今日紅袍加身,朱錦玉冠,卻仍給人種淡雅之感,而非大富大貴。

  真是怪了,誰都可以俗,偏他一人仙氣飄飄。

  盡力而為,他小聲笑道。

  我搭上他的手下了轎,隨后我們都默契地松開了手。

  接下來,是莊重盛大的太子成婚典禮。面前是數百階臺階,滿朝文武站于兩側觀禮,而在臺上的是帝后。

  踏上每一步臺階時,過往十七年歲月里的畫面一一浮現在我眼前,化成片片剪影,飛快略過,我鼻翼微酸。

  禮臺上,大奸臣爹站在皇帝身側,他如今已是滿頭華發,仍是板著一張臉。

  連女兒出嫁都不笑一下嗎?我暗暗怨道。

  未見蕭琰出席,他不來也好,他不來最好。

  短短一天內,我完成了人生大事。爹和宋府對我的期盼,我做到了,或者是說,我照做了。

  入夜,喜娘給我蓋上紅蓋頭,丫鬟們嘰嘰喳喳一陣說些吉利話后,關上房門離開了。

  過了不知多久,房門吱呀一聲,來者的每一步都聲聲似搗雷,我不由得捏緊了裙邊。

  宋淺荷,事到如今,盡力而為,我心里不斷對自己說這句話。

  許久未見動靜,我站起身,小心翼翼行了個禮,太子殿——

  話音未落,他伸手將我拉入懷中,我未反應過來時,卻被一把按在了墻上,隔著那層蓋頭,我的唇瓣隨即覆上一片火熱。

  蕭琰熟悉的紫檀香襲來,讓我的淚瞬間奪眶而出,舊事涌上心頭。

  姑娘你,講道理啊,方才我若不抱著你,你早摔在地上了。

  現在能告訴本王你叫什么了吧?家住何處?小哭包。

  初見時的少年,郎朗如清風明月,讓人萌動了心。

  蕭琰又抱緊了我,令我難以掙脫。

  阿荷,你愛哭又單純,以后難免會被人欺負,不如往后留在本王身邊,本王還......缺個王妃。

  去年曾有一人,對我許下承諾,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我逐漸放棄了掙扎,安靜了下來,蕭衍的攻勢也從一開始的霸道占有,轉向溫柔繾綣。

  氣息交織,我腦中一片空白,不多時,他離開了我的唇。

  他掀開我的紅蓋頭,小哭包,我來晚了。

  琰哥哥。

  跟我走好不好?

  我克制住所有的心緒,用僅存的理智,我們回不去了。

  他也知曉,若我跟他走,我和他,還有宋府的下場會如何。

  他放開手,你要記得,總有一天,你會是我的。

  在他離開的那一刻,我終是哭出了聲。

  蕭琰,我真的好想答應你。

  我敗光了所有想“盡力而為”的勇氣,我發現我做不到。

  我祈愿今夜太子能同樣無法“盡力而為”,宿在書房或哪個側妃的房里,不要見識我的狼狽和懦弱。

  可事與愿違,蕭云推門而入,他走近我,濃重的酒氣撲鼻。

  你怎么哭了?

  沒事,我扶他坐下,唯恐被他看透了心神。

  謫仙酒醉后,與平時相差無幾,唯獨臉上多了紅暈。他身子前傾,正要吻我,卻被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阿荷,你還是無法接受本宮嗎?

  我......于太子妃的身份而言,不行夫妻之實是件荒唐的事情。宋淺荷,你再不愿意,事已至此,已經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可蕭云卻道,那本宮便等吧。

  蕭琰花了兩年的時間讓你喜歡上他,那本宮可以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讓你忘了他。

  怎么了?太子妃感動了?那就幫本宮梳洗下吧。

  我......臣妾去準備下。

  我如釋重負,走出房門,吩咐丫鬟們取來梳洗的水。

  我再次進房時,瞬間背過了身,蕭云那家伙正脫下大紅喜服,露出光潔的背來。

  阿彌陀佛,我心里默念。

  愛妃,這么害羞可不行啊。

  我雞皮疙瘩掉一地,這蕭云今晚得喝了多少啊,哪根筋搭錯了?

  這里又沒別人,倒也不必凡事如此“盡力而為”。

  倏忽,一雙手從身后換上我的腰,謫仙的臉仿佛小貓般在我肩上蹭了蹭。

  殿下,臣妾還要幫你梳洗呢,殿下?

  他卻毫無動靜,我確實有幾分惱,蕭云!

  叫夫君,他在我耳邊道,不然不撒手。

  夫君,我十分生澀。

  他像孩子一樣笑了,娘子。

  果真喝醉了就愛拿人尋開心,我覺著不該把醉酒的蕭云當作平日里的蕭云看待,于是哄道,那夫君能不能自己乖乖地走到床邊?

  好,他已換上常穿的白衫,乖巧地在床上躺了下來。

  他這模樣著實難見,我哭笑不得,將手帕浸入水里,擰干。

  我在他身邊坐下,拿手帕擦拭著他的臉時,才發現他的額頭發燙。

  這是染上風寒了?

  正要起身去請御醫,他卻拉住了我,別走,今晚不許出差錯。

  原來他也沒完全失去蕭云該有的思慮,若是傳出太子半夜請御醫的事情,那可能真會引起旁人的頗有微詞。

  那請殿下躺好。

  是夫君,他皺了皺眉,糾正道。

  我守著他,每隔一刻鐘就用冷水擦一遍他的臉。

  他許是睡著了,迷迷糊糊間嘴里念叨著什么母后,父皇,蕭琰,甚至還有......阿荷。

  阿荷你知道嗎?本宮早就見過你。

  那日蕭琰牽著你偷偷入宮,你那時年歲尚小,卻已是個水靈可人的妹妹了,比宮里任何一位公主們都可愛。

  你在蕭琰身邊怯生生的,本宮真想捏一捏你的小臉,欺負欺負你。

  蕭琰的母妃害了我母后還不夠,憑什么,就連你,也要喜歡他?

  我原本正替他擦拭的手一僵,停滯在空中。

  次日我醒來時,卻躺在了床榻上。

  蕭云站在床前,他身著一身玄色太子朝服,醒了?快些梳洗吧,晚些還要入宮問安。

  好,我應道,半點都不敢提昨晚他說的話,那些話,我該當從沒聽過。

  你風寒好些了沒有?我問他。

  蕭云卻湊近我,太子妃摸摸看。

  你的醉酒不是醒了嗎?我遲疑地把手放在他的額上,嗯,是好多了。

  那便好,他笑了笑,桃花眼一彎。

  嫁給蕭云后的兩年里,我才知道這位謫仙竟更像一只乖巧無邪的小貓。他總會找準了各種機會占便宜,但見我面色一沉,便立馬乖乖地縮了爪。

  我自然是喜歡他的,不過,卻不是那種男女間的喜歡。

  他可以是我的知己,摯友,甚至是兄長親人,但一提到夫君,我心里總是生出異樣來。

  忽略這點和蕭云的煩人勁,與他相處也算愉快。他善詩文,好音律,風趣幽默,我們在一起總能有聊不完的話題。

  可在我面前小貓似的蕭云,在外雷厲風行的作風怕是更像只老虎。

  許多時候,蕭云看上去未做任何事情,已在不聲不響間地把蕭琰的黨羽一個個地鏟除,把蕭琰的北境兵權一步步收歸。

  短短兩年的時間,未有許多流血和犧牲,朝堂上已換了大半官員,原本蕭琰可以與他分庭抗禮的格局已然不復。

  他登上帝位,毫無懸念。

  我十九歲那年春天,先皇駕崩,蕭云登基,我成了皇后。

  我爹繼續輔佐在蕭云身邊,但可以看出,他面對手腕強大的蕭云,也有幾分力不從心。

  蕭云是個好皇帝,他不會隨意猜忌,但也不會任由權臣玩弄權術,狐假虎威。

  我多次叮囑我爹,趁早收手,討一閑職以安養晚年。

  他卻越來越固執不聽勸,仍想著讓蕭云如同先皇一樣好擺弄。

  我心里隱隱有預感宋府的沉淪,但像娘曾說的那樣,我向來不可能阻止爹的決定。畢竟,他已追逐了一世的權勢了。

  我只愿,不要連累到宋府的無辜之人。

  我對蕭云這般說。

  蕭云卻將我摟在懷里,阿荷,朕不會讓任何人傷你半分。

  我掐了下他的腰,他識趣地把爪子松開。

  蕭琰成了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聽聞他無事時整日關在王府內,醉生夢死。

  蕭云對他仍是忌憚,常常三天兩頭找他茬,小貓在蕭琰這件事上是會炸毛的,我要是一勸,蕭琰的罪罰更重。

  那日雨下得很大,蕭云那些時日里風寒又犯,常??人裕冶阕霭玖怂幗o他送去,他總是任性,每日若不在我的監視下,便會耍賴不喝藥,小小一個風寒,硬給拖成了十幾天才好。

  皇后娘娘,還是讓奴婢送去吧。

  無妨,我看了眼身邊撐傘的丫鬟,沒人盯著皇上喝藥,本宮不放心。

  娘娘對皇上還真是用情至深啊。

  我面上笑著,心里卻道,你可別說了,還不是因為病貓更不好照料。

  遠遠綽綽,雨幕里那個筆挺的身影朦朧。

  我的眼眶濕了,下著雨,那是誰還跪在殿前?。?/p>

  回娘娘,是琰親王。

  他犯了什么事嗎?我揉了揉眼睛。

  聽聞是今日圣上對暹羅國的進貢不滿意,便責罰了負責藩國進貢事物的琰親王。

  皇上還真是愛胡鬧呢。

  也就只有娘娘敢這么說圣上。

  你把藥湯給皇上送去,小心別灑了。

  是。

  我獨自撐傘走到蕭琰身邊,六弟。

  他笑了,娘娘還真不適合這么稱呼本王。

  蕭琰,你少得罪些皇上。我知我這話其實一點用也沒有,蕭琰是把硬骨頭不說,蕭云那也總愛挑刺。

  你過得好嗎?他問道。

  皇上對本宮很好,不勞你費心。

  是嗎?那為何你到了今日還會掛念本王?

  蕭琰你振作一些,別整日在府里喝得爛醉,別讓我瞧不起你。

  行啊,本王聽你的。

  皇后娘娘,皇上請娘娘快些進去,別淋了雨,蕭云身邊的陳公公來扶我,還有,琰親王可以不必跪了,回府反省吧。

  蕭琰,你好自為之。我只留下一句話,可心中想對他說的話卻有千言。

  都退下,蕭云見了我,屏退左右。

  皇后來看朕喝藥啊?

  我甩開了他的手,皇上愛喝不喝,臣妾可管不著。

  你聽朕解釋,蕭琰今日的確是犯了事,他不認錯,還敢當面頂撞朕。

  臣妾有問琰親王的事嗎?我反問道,難不成皇上心虛了?

  后來我整整三日不理會蕭云,任他軟磨硬泡,我也終冷面以待。

  后來蕭琰主動請命,攬了幾件朝中棘手的事情,差事還辦得讓蕭云一點刺都挑不出,蕭云畢竟也是個是非分明的皇帝,照例賞賜了他,消停了許久不去找他麻煩。

  某日,蕭云傳我到書房。

  蕭琰也在那。他站得筆直,見我時,眼里有幾分驚異。

  蕭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我正要行禮,蕭云便牽起我的手,到座上坐下。

  六弟,他開口道,你府中正妃之位尚缺,就連側妃也無一人。人都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皇后,你說是不是該幫六弟張羅此事?他說這話時看向我,帶著淺笑。

  我只能道,皇上說的是。

  蕭云滿意地點點頭,六弟,朕思量許久,中書令范暄的嫡女與你最為相配,朕擇日賜婚于你和范家小姐。

  臣弟不愿意。

  難道六弟是想抗命不成?

  臣弟早已心有所屬。那女子曾答應做臣弟的王妃,相守一生。

  我心神微動,避開蕭琰灼灼的目光。皇上,六弟不情愿,你若執意如此,那范家小姐怕是要受了委屈。

  可朕和皇后也是先帝賜婚,如今也是和和美美,濃情蜜意,蕭云摟上我的肩,柔聲道,皇后,你說是嗎?

  我站起身,臣妾身體有些不適,臣妾先告退。

  我怎不知今日蕭云的用意,是逼我和蕭琰斷了情。

  我明明已經放下蕭琰了,可我卻無法在他面前做戲,終是落荒而逃。

  蕭琰抗旨未受到過重的懲處,被罰了一年的俸祿,在府里禁足。

  而我,除了蕭云不再來我鳳棲殿以外,一如往常。

  宮人都說,皇后被圣上冷落了,寵上了別的宮妃。

  唯有我心里松了口氣,終于不用再應付蕭云那動不動就伸爪的性子了。

  不過,蕭云這家伙隔三差五就差人在我宮門口大聲交談,實屬陰險。

  圣上今日被御花園的貓給抓傷了!

  圣上的頭疼又犯啦!

  圣上又咳血啦!

  ......

  我每每派人去看他,他總不見,送過去的東西,也都被退回來。

  我清靜了一個月后,想著有些過意不去,良心不安,便準備帶親自做的糕點去看他。

  鳳棲殿的嬤嬤丫鬟們知曉了,不知怎的都激動十分,臉上喜慶的樣子仿佛讓我以為要過年了。

  本宮不過是去看皇上一眼,你們為何一個個的反應如此大?

  我和宮里的下人們一向處得融洽,沒有那么多的規矩和隔閡。

  皇后娘娘終于想開了!

  娘娘您找圣上服個軟,定能恢復如前。

  娘娘您再不爭取,隔壁的芳貴妃就要真騎到咱們鳳棲殿的頭上了。

  我笑道,怎么辦,聽你們這樣一說,我反倒不太想去了呢。

  娘娘!

  我宮里的人年歲大都長于我,又看到我不爭不搶,一個個都對我維護得緊,也都恨鐵不成鋼。

  我離了鳳棲殿,到御書房前竟被人攔下了。

  我隨身的陳嬤嬤道,大膽,竟敢攔皇后娘娘。

  我抬手止住了她,這是皇上的旨意嗎?

  我心里有些疑惑,蕭云不該是如此小氣別扭之人,如果不愿我來,那何必每天派人在我宮門前“匯報”他的近況?

  那攔我的小太監唯唯諾諾,是皇......皇上的旨意?;屎竽锬铮假F妃在里頭。

  本宮做了糕點,怕晚些時候就不好吃了。本宮在這先等會。

  太陽毒辣,日光炎炎,我本不想等,奈何身邊陳嬤嬤一直給我使眼色,她本就是爹安排在我身邊的人,我得敬她三分。

  等就等吧,后宮女人爭寵宛若修羅場,估計蕭云那頭也不好受。

  近日臨近新皇選秀的日子,芳貴妃或許是仗著自己有身孕,在皇帝面前轉悠刷著眼緣,擔心新人入宮后會被分走寵愛。

  芳貴妃性子驕縱,是蕭云的表妹。她比我年小一歲,卻比我早一年嫁給蕭云。

  與我的“盡力而為”不同,芳貴妃對蕭云是實打實的愛慕,聽聞她還待字閨中時,就對謫仙蕭云芳心暗許。

  后來她如愿以償時,雖只做了側妃,醋壇子卻常被打翻,恨不得蕭云只有她一個女人。

  蕭云也許是對她那份癡癡的情意有幾分憐惜,平日芳貴妃若不做得太出格,他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亦如此。

  既然我給不了蕭云真情,那起碼要幫他維系后宮的平和,做好一個皇后該有的本分。

  我常常需要調和芳貴妃那些因爭風吃醋惹出來的事情,她不是責罵奚落了哪個妃子,就是為難了哪個被寵幸的小宮女,被告狀告到我面前。我都一一勸下,給了芳貴妃懲處警告,但都不算太重。再彌補下苦主,賞賜些東西。

  確實,我是個和事佬。

  宮妃們對我都敬重服氣,除了芳貴妃,見我時每每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我又不曾罰她罰得重了,真叫人不解。

  過了半個時辰,七月的暑氣讓我胸悶,雙腿有些發軟。

  不等了。我說。

  我正要轉身離去,突覺兩眼一黑,向前一傾。

  皇后娘娘!陳嬤嬤扶住我。

  意識消失前,周遭充斥著一片宮女太監的嘈雜驚呼。

  醒來時,蕭云坐到我的床邊,緊握著我的手,一個月未見,他似乎消瘦了些,多情的桃花眼里也有幾分憔悴。

  你感覺如何?太醫說你是中暑。

  好多了。我將手抽出來,皇上怎么來了?

  他并未回答我,卻道,朕已下令,往后誰都攔不了你進御書房。

  聽他的語氣,這事怕是與芳貴妃有干系,后來也證實了我的猜想。

  芳貴妃倚仗寵愛,私下買通了小太監攔下其他嬪妃見皇上,那小太監也許是見近日蕭云有些冷落我,便連我也給攔住了。

  聽聞那日蕭云生了極大的氣,處事淡然的他,周身洋溢著凜凜的寒氣,面無表情地下令,將那小太監杖斃,將懷有身孕的芳貴妃降為貴人,貶入冷宮。

  不至于,我道,你那表妹懷有你骨肉,去了冷宮那孩子還能留下來嗎?

  蕭云素手執杯,低頭品茗,那皇后意下如何?

  她這回敢擅攔宮妃見圣,著實出格了些,你既貶了她的位分,那就再罰些月俸吧。不過,貶入冷宮倒罰得有些重了。

  蕭云盯著我,敲了敲我的額,皇后怎能如此沒脾性?

  我搖頭,臣妾的脾性不在這些事上。

  他卻笑了,也是。

  那日以后,蕭云對我似乎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他比以往更常留在鳳棲殿,也更難纏了許多,讓我快要招架不住。

  嫁給蕭云兩年,做了皇后卻仍未侍寢,我明白自己的荒唐,也明白蕭云對我的縱容,我的確在堅持著某些可笑的東西,但我相信再過些日子,我會有坦然面對的那天。

  一切盡力而為。

  很快便臨近蕭云登基后的首次選秀大典,當今太后非蕭云生母,同他不甚親近,平時太后更是個不問外事之人,于是這次選秀女便由我張羅。

  一堆一堆秀女的畫像案卷被抬進鳳棲殿,我日夜審著,這些事務雖可交由底下的人來做,但我仍愿親力親為,一來是擔憂有心人從中安插勢力,引來一波宮闈紛爭,二來出于我對蕭云一直以來的些許愧疚,想彌補上幾分。

  夜里,蕭云斜躺在軟塌上,以手支頷,皇后快來陪朕睡覺。

  我瞥了他一眼,習慣了他一貫言語上的撩撥,我跟他宿在同屋,卻分榻而眠。

  我隨口一問,皇上喜歡什么樣的女子?臣妾可幫皇上多留意些。

  朕喜歡深夜在燈下看著卷軸的美人,他淺笑道。

  早就知他不會認真答,我心里嘆了口氣。

  到了選秀大典那日,我瞧著一溜兒水靈的秀女,心情頗為舒爽。

  蕭云坐在我身側,淡淡道,皇后看上去可比朕要開心得多。

  選秀的流程十分簡單,遇到順眼的給簪子留人,簪子也分等級,代表中意的程度,從高到低,分別為金簪,銀簪,玉簪。

  蕭云顯然興致不高,一天下來只給出了兩個玉簪。

  所以大多時候只能我來操持,我幫蕭云選秀女,品貌才三者皆為考核標準,較為嚴苛,但著實有幾位秀女讓我驚嘆。

  選秀大典結束后,一共十幾位秀女被留下,各自被封了位分后,住進了宮里。

  我因皇后的身份,需對她們一番訓誡教導,待我說完先前打的腹稿后,心里的石頭落下,總算圓滿完成了選秀這件差事了。

  皇上可有什么想說的?我象征性地問他。

  蕭云以素來清冷的嗓音道,你們以后對皇后若有半點不敬,朕定不輕饒。

  空氣凝固了幾秒,那些秀女通通跪下,一個個地都被嚇得臉色蒼白。

  退下吧,蕭云道。

  我還在發愣中,蕭云抓住我的手,送你件東西。

  話畢,他衣裾飄飄地走了。

  待我張開手掌,卻見一支金簪閃著亮光。

  入秋了,天氣涼爽了許多。

  我閑來無事,最愛搬把藤椅坐到窗邊,手里做些針線刺繡。

  前些日子,蕭云見了,便向我討一縫制的荷包。此番我僅剩些細碎的功夫,就可繡完了。

  陳嬤嬤進到屋里,將補藥往桌上一放,笑吟吟道,老身把補藥送來了,娘娘身子養好,指不定來年就有個小皇子小公主了。

  我抬眼淡淡一笑,如往常般不在意。

  陳嬤嬤見慣了我這樣子,她說來更像我長輩,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娘娘,首輔大人那已經壓下許多朝中對中宮無出的彈劾了,您且多上心些,現今皇上寵您寵得緊,只要您愿意,有個子嗣那還不容易。

  我手里的活計一停,驚異道,陳嬤嬤,你......你都知道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她蹲下來,摩挲著我的手背,慈愛道,老身從您十三歲起就照顧您,您是什么樣的性子,老身怎會不知?您連碰都不愿讓皇上碰一下,更別提要有孩子了。

  我爹他......

  放心,首輔大人知道還得了?老身在深宮中大半輩子,深知咱們女子家的不容易。像您這樣心里裝著另外個人的,老身見多了,但她們都一心一意地侍奉夫君,生兒育女,這樣稀里糊涂的也是一輩子。

  陳嬤嬤長長地嘆了口氣,平凡人家尚且講求夫為妻綱,更何況帝王家?若今日皇上要您,您能拒得了?誰管什么心意相通,世間夫婦有哪些是兩情相悅呢?無非父母命,媒妁言。女子總是求個“情”字,而偏偏大多男子只求個“欲”字,若娶的人自己不喜,該睡還是睡了。

  我面頰燒紅,如此驚世駭俗的話,想也想不到是教了我多年宮里禮儀的陳嬤嬤說出口的。

  嬤嬤說這話,可是叫本宮要認清蕭云的好?

  陳嬤嬤笑著搖頭,皇上的心意頗為真摯,世間少有,但這事娘娘您該自己定奪。您若仍一直放不下原先心里的那位,您選擇的便不是尋常女子安于宅府,安于夫綱的路,為了堅守真情真心,可是這世間又有幾人誰能懂呢?

  陳嬤嬤說完這番話后,就告退了。

  我未曾想那么多,當下一時間感慨頗多。

  我與蕭云,能這般相處已是萬幸。

  我亦知道蕭云是君子,不會強人所難,可這其中仍有層緣故,那便是他忌憚我爹的勢力,他雖對我有幾分情分,但我若有孕,那孩子也是留不下來的。那我定會心如死灰,恨他入骨。

  我閉上眼,斜靠在窗臺邊。

  倘若當年我執意嫁給蕭琰,那我爹許會松口,跟蕭云決裂,轉而支持蕭琰。

  沒了我爹的支持,憑借蕭云的城府和手段,他奪嫡成功仍有很大的勝算。爹也正是一早便看清他倆實力懸殊,才會拼死阻止我與蕭琰來往。

  再然后,蕭云仍是做了皇帝,宋府會因參與奪嫡失敗而沒落。

  蕭云仍會繼續為難蕭琰,唯一不同的是,我能常伴在蕭琰身邊。

  這一遍思緒捋了下來,我卻覺現今的形勢,也好不到哪去。

  在蕭云身邊的這兩年,我愈發覺得爹追逐的權勢,追逐讓宋府屹立不倒的路,是錯的。能保住家族榮耀的,唯有功績,而非勾心斗角。

  爹也許忘了,世人也許忘了,那大奸臣宋老鬼,在還未被市井百姓唾罵前,也曾是朝里的頂梁柱,他實行變法,革除弊病,他幫先帝斗下權臣,鞏固皇權。

  可惜,到了后來,先帝日益年老昏聵,許多事情全倚仗我爹,我爹都做得絕了,他顛倒是非,污蔑忠良,甚至縱容我那幾個堂兄弟做些欺男霸女,貪污受賄的事。

  宋府,落到蕭云手里,他定是要處置的。又豈是我能保得下的?

  事情走到這一步,往后會如何?我不知。

  娘親,女兒好像能體悟到你這一生的不易與煎熬了。

  娘親,女兒累了,女兒好想你。

  晚些時候,蕭云來我殿里,我將繡好的荷包給他,他笑言,送了親手縫制的荷包給他,那便是鐘情于他,他定要好好保存我這份愛意。

  我被他氣笑了,謫仙大人的面皮厚了些,端的外人看不出。

  當然,只有朕的內人看得出。

  行,論嘴皮子功夫我總贏不過他,便歇了言,撫上琴弦,不去理他。

  夜深,我迷糊惺忪之際,黑暗中,一雙有力炙熱的手環上從我身后摟上我的腰。

  我一驚醒,耳畔傳來厚重的呼吸聲,皇上,你要做什么?

  他略帶調笑,皇后說朕要做什么?

  床榻上的熱氣似要將我灼燒,我僵住一動不動,定了下心神,盡量冷靜道,蕭云,我不喜歡你。

  朕知道,他低啞著嗓音,但阿荷,朕要你。

  蕭云,你......我的聲音已染上了哭腔,不要。

  他的手解開我的衣帶,唇齒在我脖頸間啃咬。

  我討厭這樣的蕭云,更討厭這樣的自己。

  漆黑的夜色似無邊蔓延的絕望,將我揉碎在一個夢里。

  你要明白,朕從來就不是個圣人。

  我一夜無眠,清晨,蕭云離開前要吻我,我沒有躲開。

  我忘了他說了什么,只覺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起身,未著絲褸,頓覺一陣冰涼刺骨。

  走到銅鏡前,白皙肌膚上的紅痕格外刺眼,似在提醒著我昨夜發生的不堪與殘破。

  此后,蕭云仍然常來我殿里,聽琴,對弈,寫字,他每每與我親近,我皆順從聽話,不再拒絕他??杉幢闳绱?,他也知道,我們之間生分了許多,似有一道壁,將我們隔開。

  如每朝的帝后一樣,我們相敬如賓,似是和睦。

  阿荷,朕過些天要去秋獵,朕只帶你一人,可好?

  我垂眸,替他按揉著肩,謝皇上。

  阿荷,你要什么時候才肯接受朕?

  臣妾不敢。

  不知不覺已臨近秋末,殿里的陳嬤嬤幫我打點去西郊秋獵的衣物。

  娘娘,她關上了窗,天冷了,小心著涼。

  我應了聲,手里臨摹著帖子,陳嬤嬤,皇上御賜的香怎么不來點上?

  娘娘......老身收起來了。

  拿出來,我淡淡道,燃上。

  蕭云賜的香中,有一味麝香,他不愿讓我懷上他的骨肉。

  他意如此,我亦全然照做。

  娘娘,真真苦了你了。陳嬤嬤嘆道。

  我擱下筆,淺笑道,無妨。

  西郊的楓葉已開始凋落,我從馬車里往外望,那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

  蕭云握著我的手,他見我望著窗外出神,便道,朕待會與你一起在外轉轉。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領了,可臣妾想歇息一陣。

  那朕給你獵幾只小兔子。

  多謝皇上。

  秋獵是一年中的大事,更何況,這次是蕭云登基以來的第一回秋獵,朝里所有大小官員都得隨行陪侍,哪怕是抗命戴罪的蕭琰。

  我見到了我爹,他弓著腰,對我恭敬地喊了聲,皇后娘娘。

  我有些語塞,半天才道聲免禮。

  我覺著古怪,卻也更心酸。

  許是蕭云刻意安排,我未見到蕭琰,不過,見了又能如何?

  西郊雖是皇室獵場,但并非禁止普通百姓踏足,更有百姓得了許可,能在西郊經營客棧。蕭云擔憂我住不慣營帳,便同我一起住進了客棧。

  秋獵的這些天,我在客棧里,未隨意外出走動。

  蕭云雖忙碌,但每日都來看我,果真送來幾只兔子給我養著解悶。

  一日,我正在房中逗著這幾只白兔。陳嬤嬤忙進屋里,屏退了丫鬟們。

  陳嬤嬤附在我耳邊道,娘娘,昨夜皇上寵幸了客棧中的一姑娘。

  那姑娘是何人?我疑惑道,難怪昨晚未見到蕭云。

  聽說是這客棧里的打雜的丫頭,出身平凡人家。

  皇上怎么說?我順了順白兔的毛發。

  皇上的意思是將她帶回宮去,至于封什么位分,這不好說。

  知道了,我淡淡道,心里并無波瀾。

  陳嬤嬤將兔籠合上,拿到一邊,娘娘,您對這女子可要上點心才是。

  我卻笑了,皇上喜歡,本宮有什么辦法?

  娘娘不知,老身今日去那姑娘房里,發現了這個。

  陳嬤嬤從袖中拿出一只茶杯,娘娘,這茶杯的邊緣,竟涂了一層催情的合歡香。

  你既能發現,皇上又如何發現不了?他不追究,本宮自然沒了道理過問。

  陳嬤嬤見我態度冷淡,告了退,正要出房門。

  我卻喊住她,還是把那姑娘帶過來給本宮看看。

  我倒不在意那姑娘會被封什么位分,只是這不光彩的手段,需得敲打兩句,免得日后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很快,陳嬤嬤領著一體態曼妙的女子進屋,那女子許是畏懼,低著頭,在我跟前跪下。

  民女徐玥兒,參見皇后娘娘。

  免禮。

  她卻不起身,仍是保持著跪姿。

  我略有幾分不悅,道,抬起頭來。

  她緩緩將臉抬起,柳葉眉下是一雙嫵媚婉轉的美眸,正直直地盯著我,沒有方才她表露的懼色和懦弱。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顫抖,本宮要單獨和這姑娘說些話。

  陳嬤嬤雖不解,卻也帶著旁人退下。

  當門合上的那一刻,我眼前的這個女子倏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嬌嬌,你這些年過得可好?我一時間心事上泛,那年雨幕下的場景歷歷在目,徐嬌嬌那滿是仇恨的眼神在多年后仍會讓我時不時想起。

  你問我這些年怎么過的?她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每每能支撐我活下去的,唯有找你們宋府復仇。

  你想怎么做?我知道她變了,眼前的女子媚態盡顯,看不出一點昔日徐嬌嬌的巾幗豪氣來,這強烈的差異讓我難以適從,心里有個地方在隱隱抽痛。

  你留了我一條命,我不會殺你,可你爹,你們宋府,勢必是要下地獄給我徐府的人磕頭認錯的!

  那你接近蕭云有何用意?你可知招惹上他,入了宮,就又是另一灘渾水!

  我心口涌著怒氣,她以為她是誰啊,蕭云勢必已經看清她有所圖謀,才會順了她的意,想看她接下來的動作。

  你可是急了?擔憂我奪走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我氣得扶額,天真至極!往后若你身份敗露,看你如何能自保?

  不用你假好心,只要知道,我入宮就是為了奪走你的一切。

  徐嬌嬌,你何必——

  我話音未落,她便將陳嬤嬤放在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摔,接著倒在地上,手重重地刺向碎片,血流不止。

  皇后娘娘,請恕罪,民女昨日也是難拒圣意!

  你到底在說什么?。课艺焓秩シ鏊?,卻被蕭云擋住了。

  小心,別過去,蕭云對我說道,隨即轉身抱起徐嬌嬌送醫。

  我癱坐在椅上,太陽穴直突突地跳。

  我無心蕭云,倒不擔心蕭云真的會喜歡上徐嬌嬌,反倒害怕蕭云對她無意,只是為了等她露出她的意圖。

  徐嬌嬌本就是個心思簡單之人,縱使她因背負仇恨決定謀劃些事情,她的伎倆也是過于幼稚了些。

  黃昏時分,我放心不下徐嬌嬌的傷勢,派侍女去打聽。

  侍女回來稟報,徐姑娘的口子割得不深,但身體仍是虛的,皇上在她身邊陪著。

  我松了口氣,看樣子今晚蕭云不會過來了。

  皇后娘娘。

  誰?我轉過身,見一男子推門而入,我對他有些面生。

  皇后娘娘,首輔大人請您借一步說話。

  我狐疑道,陳嬤嬤呢?

  小的不知,這事關重大,還請娘娘不要讓旁人知曉。

  本宮憑什么信你?

  娘娘,首輔大人有極為緊急的事情要告訴您,他不方便來見您,還請您移步。

  既然緊急,為何不用信件帶給本宮?

  那小廝沒了話,卻是漸漸靠近我。

  放肆!來人!

  娘娘,得罪了。

  他旋即在我頸上重重一擊,我眼前一黑。

  混沌中,刺骨的涼意使我清醒。

  我的腳踝綁著重石,帶著我不斷往下沉淪,冰冷的水嗆進了我的鼻子里,說不出話來,也呼不出氣來,絕望和恐懼攥緊我的心頭。

  我這一世,要這么結束了嗎?

  娘,阿荷要來陪您了。

  我緩緩合上眼,似跌入個無聲黑暗的窟窿里,失去意識。

  阿荷,阿荷!

  是蕭琰的聲音,好不真切。

  隨著胸中郁積的水吐了出來,我意識漸漸清明。

  蕭......琰。

  我在,他清俊的面容在我視線中逐漸清晰。

  我被緊緊按在一溫暖的胸膛里,阿荷,到底是誰下了那么狠的毒手要殺你?

  聽到蕭琰溫柔的聲音,我鼻翼一酸,既委屈又后怕。一如當年青蔥歲月里的小哭包,在他懷里啜泣。也許唯有面對蕭琰,我才能真正卸下一切的偽裝和防備。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止住了哭,這里是哪里?

  蕭琰搖頭,有人給我傳信,說你在西郊樹林中遇險,我見你被一群黑衣人挾持,追了上去,來到這時,他們與我交起手來,后來有另一伙人幫我才突出重圍。

  你受傷了。我見他手臂有一處刀傷,正滲著血。

  蕭琰面色蒼白,卻道,只是小傷罷了。

  天色已晚,此地偏僻,離西郊又有些距離,當下短時間內蕭云等人怕是尋不來這。

  我與蕭琰在附近的一處山洞里暫且落腳。

  他生起了火。

  別動,我道,接著在身上的裙衫撕下一條布條,替他包扎傷口。

  我看到那條刀痕,原是如此深,量我如何努力,都差點止不住血。

  對不起,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受傷。

  小哭包,別哭了,蕭琰抹去我的眼淚,又刮了刮我的鼻尖,脫衣服吧。

  ???我雙頰有些發燙。

  別誤會,你衣裳都濕透了,那湖水又冷,蕭琰有幾分不自在地看向別處,我保證不會看你的。

  似為證他并無歹心,他走到離我較遠的地方,背對著我坐下。

  我松開衣帶,身上的裙衫褪下,落在我腳踝邊。取下頭上的發簪,青絲垂在我胸前。

  不遠處蕭琰的耳根紅得似血,我走近他,俯下身,摟著他的脖頸。

  阿荷,你變了,他握住我幫他剝衣服的手,聲音有些冷。

  變了?是變成一個勾引人的狐媚子,還是變成一個下賤的貨色?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吻上他的唇。

  蕭琰反身將我壓在地上,阿荷,你不后悔?

  我想真正屬于我一次,也想屬于你。

  他眸色一暗,鉗制住我的雙手,唇瓣落在我的鎖骨上。

  那一夜,我徹底坦然面對了自己的真心,而蕭琰卻認為他自己犯了個錯。

  我與蕭琰被尋到時,已是次日午后。

  蕭云面色冷沉,在見到蕭衍那一刻,手里的劍便指在他喉嚨前一寸。

  皇上,我抓住蕭云的手,是蕭琰救了我。

  朕知道,他冷冷道。

  僵持了一陣,蕭云放下劍,牽著我離開。

  秋獵提前結束了,我與蕭琰在外流落一夜的事不脛而走。

  一時間朝中流言四起,不少朝臣上奏彈劾我和蕭琰糾纏不清。

  當日謀害我的元兇已捉到了,是芳貴人,她因此前的事跌了位分,受蕭云冷眼,悲痛欲絕,流了孩子,于是她對我懷恨在心,雇了殺手想置我于死地。蕭云賜了她一條白綾。

  而那日去找蕭琰送信,幫蕭琰解圍的那伙人,竟查不到,且毫無線索。

  可我心里,已有了答案。

  玥貴人,不論你懷有什么樣的目的,多謝。

  徐玥兒小抿一口冷茶,我說過,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奪走你的一切。

  她只通知蕭琰來救我,為的是制造流言,逼蕭云厭惡我。

  那晚不論我與蕭琰做了什么,次日仍是會遭受非議,這就是徐玥兒的企圖。

  我臨走前,對她道,我會讓蕭云徹底對我死心,其余的你好自為之,宮里要對付的角色多了去了。

  我脫簪披發跪在御書房前,請求蕭云廢了我的后位。

  不一會兒,他推開門,將我拉進御書房內。

  退下。太監侍女見他身上散發肅殺的氣息,連忙一個個地出去。

  宋淺荷,你干什么?

  臣妾請皇上廢了臣妾皇后之位。

  你休想。

  臣妾請皇上廢了臣妾皇后之位。

  朕信你沒有和蕭琰做出越軌之事,他擒住我的雙肩,等著我回應,你說話,阿荷,你沒有對嗎?

  我沉默不言,終是對蕭云道,我喜歡他,這是我的選擇。

  蕭云的眼里有東西在崩塌,他的手掌似要將我肩骨捏碎。

  初見時風輕云淡的謫仙,什么時候開始已然不見。

  為什么?!你還喜歡蕭琰?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兩年多了,朕喜歡你,但你的心為什么總在蕭琰身上?

  蕭云,我從一開始便知,我冷靜道,你并非真正喜歡我。你與我在成親以前,交集甚少。你是因恨蕭琰母妃害了你母后,是因你羨慕蕭琰,想搶走他身邊的東西,你才以為自己對我有意。

  蕭云松開了我,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苦 笑道,宋淺荷,你說朕要拿你怎么辦呢?

  你溫柔賢淑,對誰都和善,但你也像顆石頭一樣遲鈍絕情。

  假若朕真的是因蕭衍的緣故才喜歡你,那便好了。

  次日,蕭云的廢后旨意下來了。

  皇后宋氏,中宮無出,品行不端。今日廢除宋氏皇后之位,降為妃,移入椒蘭宮。


作者:亦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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