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不知名的山坳子里,擠著一座瘦小的村莊。村子周圍新加固的柵欄上點著明亮的火把,但在黑夜的包圍下顯得黯淡無光。 男人們拄著自制的長矛守在村口,充血的眼球緊緊地盯著村外的樹林,似乎那片黑暗里有無數眼睛在窺視,有起伏不定的身形在蠕動,他們的手心不斷地滲出冷汗。
男孩雙手支著下巴趴在窗邊,自從父親失蹤后,他就一直失眠。 他腦袋里反復想著近日發生的事。
村里的家畜到了夜里就陸續消失,第二天村民在村后的陰影山發現被啃食得殘缺不全的尸體。他們說陰影山來了一群狼,于是大家加固了村子周圍的防護。父親也把家里羸弱的老狗換成兇惡的大黃,這只烈性犬見了自己總是齜牙咧嘴地挑釁,有一次甚至把自己撲倒,眼珠子里泛出血腥的光。
然而后來它也遭了殃:頭部被啃了一半,腹部被撕開,一條后腿已被吞噬,胸骨也只剩下半塊。隔壁老得像舊樹皮的爺爺說,他沒見過被咬得這么慘的狗,何況還是性情兇猛的烈犬。村民們不得不認為禍首是一種更危險的動物,興許是豹,抑或是虎。
但隨后發生的事更令大家害怕,田里勞作的女人悄然失蹤,挑水的男人在村里遇害,父母視線內的孩童稍不被注意就憑空消失。村子里從前就有一種傳言,說是有一種異獸,能變成人的樣子混在人群當中,甚至還能隱身,趁人疏忽便暴起害人。起初是老人們用來嚇唬搗蛋鬼的謊言,如今這個傳說像毒蛇一樣纏上人們的心頭。
村子成立了警衛隊擔任守護職責,甚至組織一群年輕力壯的男人去陰影山狩獵猛獸,或者說是異獸,但他們如同蒸發了一樣,過了七天仍然毫無音訊,其中就包括男孩的父親。
母親身體原本就不好,自從父親外出后就臥病在床,不光家里的田地沒了看護,母親也是人事不省,如果父親再不回來......
叮叮叮叮.....
就在這時,村里響起一陣急促的警鈴聲,那是村中召開議事大會的通告。男孩飛快地從床上爬起,看了房里母親無恙后,便奪門而出,直奔村子中央的椴樹下,那是議事大會的召開地點。
村民們手持火把,神色驚恐地集中在椴樹下。黑暗中模糊而危險的征兆,以及眼前發生的怪事緊緊扼住每個人的心臟。
人群圍著一個大圈,當中的空地上躺著一具尸體,村民們認出他是狩獵異獸的其中一人,男孩瘋狂地撥開人群,發現這人并不是他的父親,他倏然覺得腳跟仿佛站不穩般,天和地都在旋轉。
此外空地上還躺著一個癲癇發作的男人,這個身著怪異服裝的男人腹部被刨開了一道口子,血水如同椴樹旁的噴泉一樣汩汩流淌。人人盯著他那雙優雅高貴的嘴唇,企圖它能透露一些重要信息,然而他卻在時而抽泣,時而狂笑,瞳孔竄到了眼臉上方,只剩下駭人的眼白。男孩聽伙伴說,這位外鄉人自稱是城里來的賞金獵人。他曾見到這個男人在唯唯諾諾的村民前如同睥睨天下的將軍,如今卻像舞臺劇的小丑一樣癡傻瘋癲。
在這具尸體還有靈魂之前,村口的警衛說它抱著這個瘋癲的人一路狂奔,就像是為了完成使命一樣,把他帶到大家面前。而其他狩獵隊員無疑是回不來了。
如果它知道這個瘋子接下來的舉動,以及他造成的后果,它一定會后悔自己的錯誤決定。
這個瘋子猛然坐起來,他掏出匕首,像殺雞一樣,掏出自己的腸子,割掉,然后若無其事地放進嘴里咀嚼起來,就如同白天他剛吃掉的烤雞。
村民們紛紛驚叫,他們手中的火把也仿佛因恐懼而搖搖欲墜,頓時黑暗又張開觸手包圍上來。
然后瘋子舉起狀如鳥嘴的短銃,一槍崩掉了自己的腦袋。
砰。
謝幕般的寂靜。
狩獵隊碰上了什么,村子外面有什么,現在已沒人知道。
村外的山谷中回響起一陣陣幽幽的吠叫,聽起來像是狼,又似乎是不知名的野獸,一邊山頭響起,另一邊山頭應和,聲音由遠及近,如幽靈般地往村子飄來。
人群如炸開了鍋的沸水,有人尖叫著逃離,有人發瘋般地撕扯著頭發,有人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瘋狂在人群中如同馬蜂一般肆虐。
七個長老面面相覷,人們亦是把目光集中在這幾張老臉上,盼望他們能做些什么,或者說些什么。然而一連串的頭痛事件早就壓垮了他們稻草般的背脊,和餅干脆般的神經。
“我認為,這不是一次簡單的侵略。”首席長老不負眾望,他豎起干枯的食指,這是他即將發表演說的手勢。
“是的沒錯。”一些長老開始附和。
“它無疑想要我們的食物、我們的財產、我們的女人,噢,還有我們的權威。”
“你何以證明?”次席長老質問,辯論乃是議會優良傳統,此次亦不例外。剩下的長老也開始分別站隊,按照慣例,誰能獲得最后一位長老的支持,誰的觀點就勝出。
“野獸亦如人,人亦如野獸,欲望都是相同的....”首席長老振振有辭。
“人豈能是獸,獸豈能是人?”
“這說來就話長了,首先我得舉出一條精神學家的學說反駁你的觀點。”首席長老扶正鏡框,從屁股兜里掏出一卷羊皮紙,正要翻閱。
“啊!”
突然有人驚聲尖叫,但聲音如同泄氣的皮球戛然而止。人們發現受害者倒在地上,脖頸處似乎被利爪開了口,血如泉涌,而兇手不知所蹤。
“異獸,是異獸!”
“異獸來了,是異獸來了!”
“異獸進村了!”人們紛紛尖叫。
他們環顧四周,周圍只有驚恐的面龐,哪里有異獸的身影。他們想起異獸的本事,異獸會化成人形,像是狡猾的竊賊,躲藏在人群中。
?
“他是異獸,他是異獸!”禿頭男人指著一個瘦子,大嚷,“我看到他想跑!”
?
“放你媽的屁,我看你才是異獸!”瘦子惱羞成怒。
?
兩人抱在一團撕扯,扭打,像是一出交際舞,踏著節拍翩翩起舞,然后雙雙倒在地上相擁而臥。更多的人加入了隊伍,他們紛紛指出自己懷疑的對象,揪著對方的衣領、頭發,甚至下體,有些是他們的仇敵,或者有些人欠著錢未還,目前這倒是一個討債絕佳的機會。
“大家不要慌!”有人站了出來。
“警衛隊,迅速維持現場,任何人不得離開!”這人顯然慣于發號施令。
?
警衛隊迅速從人群中魚貫而出,毫無阻澀地開始執行命令,一個接一個圍成人墻,把村民們都圍在圈子里,就像一座鐵牢。
人們逐漸認出,發號施令的正是前任首席長老,自從競選連任失敗后,便不再露面,終日在家里抽大煙、摳腳,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往日他在任時,辯論還不曾時興,所有長老唯他的命令是瞻。
“我需要火,”前任長老太陽穴青筋爆綻,“燒得死妖魔鬼怪的火!”
警衛照行不誤,柴草枯枝很快就堆積成山,積在廣場正中,不久便燃起一陣令所有妖魔鬼怪顫栗的火焰,像是諸神親臨,邪魅退卻,所有人的恐懼漸漸消退,一股異樣的情緒悄然攀升。
“現在,所有人,聽我說,”前任長老張開雙臂,這亦是他演說開始的標志,“異獸無疑在我們當中,它有手段,它有方式,但它并不可怕,只要我們團結起來,想想你們是怎么對付地主老爺的?”
“大卸八塊!”人群中有個聲音立即回應。
“噢答對了,大卸八塊,像烤乳豬一樣大卸八塊,奸淫他們的妻子,挑逗他們的女兒,奴役他們的兒子,熱情,對,就是熱情,熱情似火,這是萬物之源,諸神恩賜,人類誕生的奧秘,文明前進的動力,起舞吧,各位!”
他的聲音無疑有一種魔力,令人無法抗拒。所有人眼里亮起興奮的紅光,他們紛紛舉起火把,跟著大呼:“熱情,熱情......”
“把這七個軟蛋捆起來,”前任長老大手一揮,“丟到火里!”
“你們干什么,你們為何聽他號令?”長老們環視著應聲而動的警衛,驚恐萬分,“我們才是長老!”
警衛們仍面無表情地收攏包圍,仿佛面對著在陷阱中爭扎的獵物,他們手中操持著對付野獸的繩索和棍棒。
沒有人站出來反對,人們眼中的紅光反而越來越亮,那是狼群的嗜血光芒,他們恨不得自己上前動手。
? “原來是你......”首席長老哆嗦地指著他的老對頭,后者以微笑回應。
“異獸,異獸......”長老們在警衛的拖拽下如同待宰的羔羊,腦袋里只剩下唯一的詞匯,到最后變成了怪異的嚎叫,這種聲音超越了人類的極限,猶如剛分娩的母豬。
“在這種無能的統治下,異獸才有可趁之機,與其是異獸,不如說正是這七個軟蛋謀殺了你們的丈夫、你們的妻兒、你們的父母,不過一切不幸都將結束,結束于各位的明智選擇!”前任長老完成了演講,群眾報以轟天動地般的歡呼。他冷冷看著七個政敵,他們被五花大綁,固定在十字架上,然后像是烤肉串一樣架在火堆里,哀嚎、衰敗。火焰張開血盆大口,貪婪地吞噬這七具活生生的軀體,報以人們更加耀眼和令人安定的光明。
人們仿佛被火焰驅散了恐懼,點燃了激情,他們紛紛振臂歡呼,此刻如同舉行盛大的篝火節,所有人臉上都是節日才有的興奮和激動,他們不約而同地聽從首領的號令,在村子里大肆游行,將列在嫌疑名單上的人抓起來丟進火堆里,到后來他們的行動準則越來越偏激,連婦孺也不能逃脫。男孩的母親很不幸也被列在上面,瘋狂的人們認定,異獸偽裝成病患,想要逃脫眾人的追捕。
男孩忘了如何哭泣,他就像那個賞金獵人一樣,在人們的腳邊抽搐,嘴角的唾沫像瘋子的血一樣流了一地。
夜空就像樹皮,一層層剝落,剩下泛白的黎明。異獸肆虐一夜之后,熱情洋溢的光明刺破夜空,重新降臨在小村莊,就像黑暗從未在這里存在一般。
村子一切如常,經此一次大清洗之后,異獸的恐怖陰影仍舊籠罩在村子周圍,仍是有村民莫名其妙地死亡或者失蹤,而村子的首領由七個換成了一個。
后來村子里傳出了一首歌謠,它是這么唱的:
陰影山里有只異獸
異獸來了,異獸走
異獸沒來,異獸沒走
異獸有,異獸沒有
獸是人,人是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