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嗚嗚。
嗚嗚。
手機在辦公桌上震動兩下,顯示有電話。
是秀姑打來的。但公司不許接私人電話,手頭的事又比較急,毫不猶豫掛斷。
可她馬上又打過來。
我皺起眉頭再次掛斷。
她馬上又打過來。
我煩躁地拿起手機走到辦公室外的電梯口邊,摁下接聽鍵。
“喂。”我小聲說。
“噯,亞軍。”秀姑說話很輕脆,總愛把喂說成噯。
“什么事,秀姑,我現(xiàn)在有點忙。”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山區(qū)里信號不好,秀姑在竹林邊打電話,能聽見風拂過竹林的沙沙聲。
“哎呀,能,有什么事快說。”我生怕被領導撞見。
“哦,好,我跟你說一聲啊,你馬上回來一趟。”
“又不逢節(jié)又不逢假的,回來做什么?”
“是這樣,”秀姑稍微停頓了一下,“我離婚了,你回來幫我搬一下東西。”
“啊?!你說什么?!”我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在我的印象里,秀姑很愛她的丈夫,怎么突然說離婚了?
“你聽見了嗎?我跟你姑父離婚了。”她又補充了一句。
“可……可是……為什么呀?”我疑惑地問。
“噯……電話里說不清,你回來再說。”秀姑說完這句就把電話掛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想起應該去請假。
我秀姑原名王春秀,是我小爺爺?shù)呐畠骸?/p>
雖然我稱她姑,但她的年紀比我還小幾個月。
我們名為姑侄,實際更像兄妹。打小一起玩泥巴,一起上學,一起打豬草,一起砍柴。
她五歲時,小奶奶生第二胎,因為大出血去世。上高中時,小爺爺又得肺癆病逝,以致我成了她最依賴的人。
如果有需要家人出面的事,她鐵定找我。
譬如,學校要求家長在家長責任書上簽字,她讓我充當小爺爺簽名。
譬如,去醫(yī)院體檢查出子宮肌瘤,動手術要家屬簽字,她也讓我充當家人簽字。
譬如,她要遷戶口,不想自己回家取戶口本,就打電話讓我送到派出所,在遷出意見書上以戶主的名義寫同意遷出。
……
她讓我做這樣事,從來不考慮輩份,只考慮如何最大化發(fā)揮我的作用。
尤其在我的祖父輩、父輩步入老年后,她對我的依賴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有些事情我不去處理,不會有第二個人幫她。
但作為她的發(fā)小,她的族人,我對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把這當作我應盡的責任。
所以,一聽她說要離婚,就覺得這事兒必須管,必須馬上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離婚有家暴、出軌、第三者插足……等各種原因。
作為秀姑的娘嫁人,不能讓她在這些事上受人欺負,得為她撐腰。
我了解秀姑,她性格孤傲,少言寡語,很容易吃別人的啞巴虧。
所以,我必須耐住性子回去一趟。
我把手頭的工作交給同事,找領導請假。
領導問我為什么請假。
我說家里有事。
領導把請假條還給我,說請假理由不具體不批準。
我想了想,在請假事由一欄填上:父親離婚。
我之所以這樣寫,主要考慮姑姑跟我不是直系親屬,如果寫她,領導可能不批假。
領導看著我寫那四個字失聲笑起來。
“哈哈,你父親離婚?跟誰離婚?跟你媽還是跟別的女人?”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這個請假理由有些荒唐。
“你父親多大年紀了?”他質疑地看著我。
“七十。”我說。這句話倒沒撒謊。
“這么大年紀還離婚?”領導的嘴角浮起一絲鄙夷的笑。
通常,老人鬧離婚會被別人認定為老不正經。
我當然不想自己的父親被別人這樣看扁,卻已無法推翻先前說過的話,只有硬著頭皮點頭說:“嗯。”
領導搖著頭,在我的請假條上簽上名字,戳下公章。
“好吧,給你批了。記得準時回來銷假,別超假。”
“好的。”我說,背轉身向門外走去,看見他的臉在玻璃墻上苦笑。
顯然他仍然認為我的請假理由很荒唐。
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作為秀姑的親人,我不能因為害怕領導的嘲笑與懷疑不去幫她。
況且,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天天都有很多荒唐事發(fā)生,也不在意多我這一件。
-2-
由于很匆忙,我沒有回寢室去拿衣物,只從辦公桌里拿出充電器就去了火車站。
以前回家都是過年,車站人山人海。
今天卻是個很普通的日子,車站空蕩蕩的,車上也有很多空位。
我要在車上度過四個半小時,有的人喜歡趁這個時候看書。我卻不行,我這樣做容易頭暈。
這段時間連續(xù)加班,弄得身心疲憊,現(xiàn)在有空閑時間只想用來補充睡眠。
我把椅背向后靠,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努力屏除一切雜念。
我身下的動車以每小時200公里的速度在大朵大朵的白云下飛馳,從一望無際的綠色稻浪中間穿過,速度非常快,可我卻感覺它像一只千足蟲在龐大的森林里緩慢推進。
車廂里偶爾有人輕咳幾聲。
偶爾有乘務員推著小車從過道里走過。
整個車廂大部分時間都顯得很安靜。
這恰恰是我想要的。
可我的腦子卻很不爭氣。過去的時光像窗外的天光云影呼嘯而來,攪得我不得安寧。
記得初三那年夏天,學校要在學生宿舍前面建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操場,讓學生以課外勞動的名義來修操場。
但那里原本是一片荒地,野草如林,荊棘叢生,充斥著黃土堆與花崗巖,需要要移走的東西很多。
老師便用皮尺把整個荒地分成若干等分,像畫籃球場那樣用石灰分出界線,把勞動強度較大的分給高年級,勞動強度較小的分給低年級,自己則坐在高高的巖石上抽煙,喝茶,當監(jiān)工。
我們班分到的地塊位于操場中央偏左的位置,里面有兩座牛棚那么大的灰色巖石,有一堆長滿長蒿的八米長、三米高的黃土堆,土石方數(shù)量跟其他班比不算小。
第一天,我們全班同學都在自己的地塊里拔草,將草堆到操場與稻田之間的空地上燒掉。
第二天,我們全班分成三撥:一撥是女生,負責挖土,裝撮箕;一撥是男生,負責挑黃土到操場的低洼處填平;還有一撥也是男生,只是年齡稍長、個頭稍大,負責用開山錘和鋼釬打碎巖石,運到操場邊上鋪路。
這項課外勞動一共進行了半個月。
按照校方的說法,每個同學都嘗到了勞動的艱辛,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那時,秀姑和我跟以前一樣在同一個班。
第一天,她細皮嫩肉的雙手被鋒利的雜草割出十幾道血痕,用飯盒淘米時都不敢用手搓米,把脖頸上的紗巾扯下來纏在手上。
第二天,她的手指關節(jié)和指根處鼓起五六個血泡。
我見她不停往手上吹氣,知道她很疼,便把我的白線手套給了她。
——白線手套是學校發(fā)給打石頭的男生的,女生沒有。
她戴著手套挖了半天土,晚自習做習題時,手仍然不住地顫抖,使不上勁,把字寫得歪歪扭扭。
晚自習后,我說,姑,我到鎮(zhèn)上衛(wèi)生所去買瓶碘伏來給你搽手。
她說你也累一天了,我自己去。約了班上幾個女同學一起同行。
我望見她們打著手電,走到學校長著草的門樓外面,穿過茂盛的苞谷林下的小路,消失在星光璀璨的夜色里。
在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個傳說:女人的火焰比較低,走夜路容易撞到夜路鬼。
秀姑就曾經親歷過。
她小時夜里發(fā)燒,小爺爺背著她到村里衛(wèi)生室打針,路過寨山時,聽到山上有人往田里撒沙子,嚇得坐在背簍里的秀姑面無人色,口吐白沫。
另有一次傍晚,在后山吃草的牛不見了,秀姑到后山找牛,被十幾個穿紅肚兜的胖小孩揪得滿身青紫,差點滾到坡底下摔死。
還有一次,到鄰村看露天電影,秀姑在路邊的水井里喝水,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從井底冒出來,伸著枯瘦蒼白的手指來抓她。
還有一次,去鄉(xiāng)鎮(zhèn)趕集回來,天晚了,秀姑在土匪出沒的殺人坳上轉了一夜。
……
這些詭異的事一件接一件,把秀姑嚇破了膽,以致她一談到走夜路就渾身打哆嗦。
但是我想,現(xiàn)在她有那幾名女同學陪著應該不會有什么事。
所以,遙遙地望見她和幾個同學打著手電,像幾只螢火蟲消失在小路盡頭的黑暗之中后就回男生寢室去睡下了。
-3-
有關新操場的課外勞動持續(xù)了半個月。
秀姑的手從水泡到破裂發(fā)炎,再到結繭成殼,一共經歷了三次。
每經歷一次,她的手都變得更結實,對疼痛的耐受力也更強。
就在她的手指第二次繭殼破裂、溢出黏黏的透明液體時,我們班的男生在黃土堆里挖出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所有同學都跑到那里看熱鬧。
就在我們的腳底下的土坑里,出現(xiàn)了一塊腐朽的尖木頭,那樣子就像一只船頭拱出了地面。
大家都在猜測它是什么東西,不知是誰突然冒出一句。
“這是一副棺材吧。”
話剛一出口,就在人群里引起一陣騷動。
有些膽小的同學馬上跳到土坎下走得遠遠的。
有些膽大的則顯出得很興奮。
站在我身邊的秀姑雖然沒有像其他膽小的人那樣轉身逃走,卻一把抓緊我的胳膊,瞪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緊緊地盯在那塊尖木頭上,顯得很惶恐。
此時,太陽像蒸罩在山野里,整個操場水汽蒸騰。
原本。她的臉龐白里透紅,淌著晶瑩的汗珠,顯得很生動。
這時卻突然變得蒼白僵硬。
我們班兩個平常吊二郎當?shù)哪猩瑩]動鐵稿掏空尖木頭旁邊的土壤,順著木材的走向后刨,使一整副棺材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隨后,又有幾個男生在旁邊掏出一副棺材。
其他男生也順著那個方向往下挖,一連挖出數(shù)十口棺材。
那些棺材全涂有黑漆,不過漆面已嚴重脫落,把周圍的黃土浸成黑色,抓在手里硬硬的像煤塊,好像已經在地底埋葬了上百年。
還有人在土里挖出一塊簡陋的刻有繁體字的石碑,扯一把草擦掉碑上的土,見碑文大意說這數(shù)十口棺材里的人統(tǒng)屬于一個家族,死于饑荒,這里原是一個亂葬崗。
于是,有人跑到老師那里匯報,希望老師安排人把這些腐爛的棺材移走。
可校方不知道這些棺材的主人是誰?找不到人接手。只好下令給所有的棺材潑上煤油燒掉。
那些棺材騰起熊熊大火后,升起一長排濃煙,像古戰(zhàn)場上的狼煙,肅穆,莊嚴,直沖云霄。
一陣熱風吹來,整個操場都飄起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
棺材的木頭長年累月埋在地下,很潮濕,很難燒盡。
直到夜幕降臨,月懸東山,那幾十副棺材還在噼噼啪啪燃燒。
宿舍的燈熄滅后,滿操場都能看見磷火飄搖,如有許多藍色的幽靈在奔跑。
有同學起來解手,被這景象嚇呆,不敢去廁所,就站在寢室門口解決,弄得寢室前的水溝尿氣熏天。
女生們當然也很害怕,上廁所都手牽手、接成長龍去,場面甚是壯觀。
大概到了夜里十點,我已昏昏睡去,忽聽頭上的窗戶砰砰響。
——我們寢室睡大通鋪,我挨著窗戶。
抬起頭,看見蒙了灰塵的玻璃窗外有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黑影向我招手,嚇得我一轱轆坐起來。
誰?
壯著膽子仔細察看,卻是我們班一個女生:秀姑的同桌。
我走出寢室,問她做什么。
她有些驚慌地說,你有沒有看見你姑。
我說沒有。
她說,她們一起去上廁所,回來一直沒看見她,不知跑哪去了,讓我找找她。
我們班的同學都知道我和秀姑的關系,秀姑有什么事通常都轉告我。
我說,她會不會還在廁所?
她說,不可能,我們八點多去的,現(xiàn)在十點了,不可能呆這么久。
我說,你去廁所找了嗎?
她把頭搖得飛快。
“沒有沒有,不敢去不敢去。”
“那我們一起去廁所看看。”
她又撥浪鼓似地搖頭,語速飛快地回答。
“嗯不去不去,我要去睡覺。”
說完一溜煙跑回女生寢室去。
-4-
女生寢室和男生寢室都在一樓,中間只隔一堵墻。
我回寢室拿上手電,一個人去廁所察看。
廁所在寢室長廊盡頭。越走近,越能聞見一股臭味。
原本廁所外懸著一盞燈,這時已拉閘,一片漆黑。
我在女廁門外立住腳,喊了兩聲秀姑,沒人應答。
把手電探入門內,讓光束在里面掃來掃去,又喊了兩聲秀姑,仍沒人應答。
心說這么晚了,里面應該不會有人了,便把頭伸到門內張望。
眼角掃到墻角一個黑影,把手電光掃過去,卻是一捆立在墻邊的苞谷桿。
又把手電掃向其他地方,也沒見著人影。
我發(fā)現(xiàn)我的部分視線被蹲位兩邊的矮墻擋住了,為確保萬無一失,壯膽走進門內在每個蹲位上察看。
我曾聽說,有的女生身體不好,曾經暈倒在廁所里。
但我在整個女廁搜索了一遍仍沒見著半個人影。
我又怕心她可能掉進便池里,轉身走出女廁,順坡下到便池邊尋找。
我們學校的廁所鋪著那種未經加工的木地板,時間一長,風干縮水,木板間隙變大,有的地方能掉下一個人去。底下的便池距離廁所地面有一兩丈高,掉下去很難爬起來。
我站立在一個土堆上,數(shù)步之遙是一堵長著野草的石墻,墻外是大片橘樹林。
時當五月末六月初,橘樹林里開滿白花,源源不斷地清香沖入墻內減輕了便池的異味。
我用手電在黑漆漆的便池里掃了幾遍,雖沒見著人影,卻長出一口氣。
我可不希望秀姑真的出現(xiàn)在這里,不愿她在這種地方香消玉殞。
我重新爬回坡頂,回到走廊上,走向寢室,希望她已回到寢室。
遠遠地看見一個倩影倚在女生寢室門邊,手拿一本書搧風,心里一喜。
走近一看,卻是先前那個通知我找秀姑的女生。
“找到了嗎?”她問。
“沒有。”
“你再到教室看看。”
雖然我覺得秀姑不會這么晚去教室,仍覺得有必要去看看。
于是,我轉身踩著水泥臺階,飛奔向三樓的教室。
從廁所回來,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每回到學校,父親和叔叔伯伯們都叮囑我照顧好秀姑。
可秀姑卻在這樣一個鬧鬼的夜晚無端消失了,這讓我回去怎么交差。
我飛快地跑到三樓的教室里,沒見著人,又順走廊逐一察看其他班級的教室,仍一無所獲。
我又馬不停蹄跑到一樓。那女生還倚在門口。
“每……每間教室都……看了,還……還是……沒……沒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那女生略作沉吟,不太確定的道:“今天下午從操場上回來,好像聽秀姑說水壺沒水了要去打水,是不是去水井那邊了?”
我知道,她說的水井是東山腳下那口山泉。
到那里,要穿過飄滿尸骨焦臭味、藍色磷火的新操場,順著尺許寬、二百米長的田埂穿過一大片稻田,走到山腳下,再沿著一條山徑走十幾分鐘,其間還要穿過一片荒草掩映的墳地。
東山上,曾有獵人發(fā)現(xiàn)野豬的巢穴,豹子、豺狗、狐貍的蹤跡。
根據(jù)秀姑過去表現(xiàn)出來的膽量,很難獨自完成如此恐怖的路程。
且不說教她獨行于漆黑的山林里,就是讓她穿越操場上這片幽靈森林都無法想象。
所以,那女生一說她可能去水井了,我就很懷疑。
可實在又想不到她現(xiàn)在能跑到哪里去,只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去水井那邊看一看。
山區(qū)的氣候,白天有再大的太陽,到晚上都會變涼。
但新操場上的植物已被學生連根拔掉,沒有辦法制造陰涼,到了晚上仍然熱氣騰騰。
我從操場上磷火飄逸的幽靈森林里穿過時,仍然感受到白天太陽在這里儲存下的能量。
走到蜿蜒的田埂上,原本模糊的蛙鳴變得異常清晰,頭頂?shù)你y河蒼穹也變亮不少,整個世界變得空靈又絢爛,靜謐又繁華。
田埂一直延伸到山腳下。
我的腳步不斷推進,不斷有小動物躍入稻田。
我看見稻田的低空處浮動著淡淡的白霧,像秀姑玉頸上的紗巾。
山里的夜色就是這樣,讓人的心緒特別寧靜。
一萬年前這樣,一萬年后依然這樣。
我的球鞋、褲腳很快被田埂上的夜露打濕,涼絲絲的。
但我的額頭正在冒汗,并不覺得冷。
我希望在去水井的路上碰到秀姑,可以和她一起討論如此美好的月色。
五分鐘后,我鉆進山腳下的樹蔭里,踏著樹冠篩下的月光前行。
山腳的路略比之前的田埂寬,不過也只有兩三尺。
走了兩分鐘,路面漸漸升高,路面下的稻田離我越來越遠。路邊的樹木全變成了灌木。
天上的月亮越來越明亮,簡直像在泉水里洗過一樣。
腳底下的稻田上空現(xiàn)出一團夢幻的白光,像孫悟空腳下的祥云。
與此同時,路面右邊現(xiàn)鉆出一條小溪,波光粼粼,水聲瑯瑯。
又走出百余步,望見小溪盡頭有一泓清泉,如一匹白練懸在澄明的月空里,流光溢彩。
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水井。
再順著不斷升高的山路走出二三十步,一個曼妙的倩影出現(xiàn)在水井邊。
我緊張的心弦略微一松
“秀姑!”
“秀姑!“
我試探地喊了兩聲。聲音在夜空里傳得極遠,一眨眼就從對面的絕壁上彈回來。
那倩影斜倚在井欄上,沖我揮動手臂,像仙女在藍色天幕上曳出兩束銀輝。
從她優(yōu)雅而慵懶的形體動作,我知道她正是我要找的人,懸在心空的巨石終于落地。
可這讓我感到很意外——單槍匹馬地走這么遠的夜路,在鬧過鬼的水井邊靜坐,這不像我印象中的那個秀姑。
我大步走到她跟前,借著泉水反射的月光凝視她的臉龐。
沒錯,真是她。
“秀姑,大半夜跑這里來做什么,害我一通好找。”我氣咻咻地說。
她指指腳底的矩形水壺:“我來打水啊。”臉上掛著一副“怎么不可以嗎”的神情。
“白天不能來打嗎?這么晚了,差點把我嚇死了。”
“白天太陽太大,晚上才涼快。”
“……”
噫,還真是啊,我怎么沒想到,這樣的天氣真適合晚上來打水。
我突然覺得她說了個好主意,不好再妄加責怪。
“水打好了嗎?”我問。
“還沒有。”她說。
“那我來幫你打。”
我拿起水壺,擰開蓋子,彎腰成九十度,將水壺的瓶口摁到水面以下。
濃縮了整個星空的泉水便咕嘟嘟鉆入壺里。
我的手上漸漸被一團徹骨的清涼完全包圍。
等水壺裝滿水,擰緊瓶蓋,我說:“以后沒水了我來幫你打,不要一個人深更半夜跑到這里來。”
她卻沒有回答我,用纖手撩開鼻尖前的秀發(fā),像照鏡子那樣凝視著水面。
月光將她的身線勾勒得纖柔豐圓。
不知為何,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那種奇特的感覺是平生第一次。
但秀姑并不知道我身體里的變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星輝熠熠的水面問我:“亞軍,你覺得,我長得像不像我媽?”
我猛然想起,那天是秀姑的母親、也就是我小奶奶的祭日。
就在十五年前的今天,小奶奶為生第二個孩子大出血撒手塵寰。
那天,正好是陰歷五月最后一天,院子里堆滿了花圈。
那一年,秀姑和我都只有五歲。
猶記得當時,一塊大紅布蓋住了小奶奶的身子和臉。
秀姑卻把紅布掀開,扯掉小奶奶額頭上的符紙,摟著小奶奶的脖子。
大人們把她拖走,重新在小奶奶臉上蓋上紅布。
秀姑轉頭雙奔回來掀開紅布,伏在小奶奶胸口哭泣。
小爺爺過來把她抱在懷里,讓她別哭,說等小奶奶睡一覺就沒事了。
她信以為真,伏在小奶奶身下的門板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小奶奶已變成一堆插滿白幡花圈的黃土,便坐在撒滿紙錢的石碑前等小奶奶醒來。
她把耳朵貼在墳堆上聽墳里的動靜,說她聽見小奶奶在里面喊她的名字,說肚子餓了。
……
是啊,肚子餓了,應該吃飯了。
幽幽的,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耳響起。
“先生,您還沒吃飯吧?!”
“喂,先生,還剩最后兩盒盒飯,您需要嗎?”
“喂,先生……”
睜開眼,有些亮得過頭的天光從窗外的江漢平原上射進來照在我臉上。
我短暫地閉上雙眸再次睜開,看見一個畫了淡妝的女乘務員手推小車立在座位旁邊。
撳亮手機屏幕看看時間,已是下午一點。
摸摸肚子,的確有些餓。
“好,給我來一份。”
“有番茄炒雞蛋,土豆燒牛腩,青椒炒肉絲,您要哪種?”
“青椒炒肉絲多少錢?”
“二十五。“
“好,給我一份。”
……
有段時間,我坐火車喜歡吃方便面,秀姑說方便面是油炸食品,不健康,沒什么營養(yǎng),要少吃。于是,我改在火車上吃盒飯。盒飯少油,不辣,不怎么好吃,但我尚能勉強應付。
吃完飯,去了趟洗手間,站在車廂入口處看了幾分鐘手機,列車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鉆隧道。
過了宜昌就是大巴山與武陵山脈,層戀疊嶂,望不到邊,列車一多半是在隧道里行進,手機也沒什么信號。
我坐回原來的位置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
那天晚上,秀姑盯著她投射在水面上的面影,問我她長得像不像小奶奶。
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奶奶坐在火坑邊咯血的樣子,想起她佝著腰在屋檐下晾衣服的畫面,覺得老面病態(tài)的小奶奶與美若仙女的秀姑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不太像。”我說,“我覺得你長得像小爺爺。”
“不會吧。”她把臉龐轉向我,瞪大眼睛,“你小爺爺是男人,長有胡子。我怎么可能長得像他?”
“遺傳吧,多少有些像。”我的語氣變得不太確定。
“如果是遺傳,那我們是不是也有幾分相像?”她伸手拽住我的肩膀,讓我跟她一樣俯身對著水面。但流波光影里根本看不清。
她又拉著我在井沿上移動,調整位置,將面部對著東邊來的月光。
水面上的倒影比先前清晰不少,能看見額頭、鼻尖、唇線、一寬一窄兩副肩膀。
“怎么樣,是不是有些像?”她轉頭看看我,又看向水面。
“嗯……還真是……有些像。”我若有所思地說。
回學校的路上,她說,總覺得身后有人。
我就讓她走在我前面。
但她一直堅持走我身后。
她想表現(xiàn)得勇敢一點,卻幾乎貼在我背上,一次次把我的鞋跟踩掉。
“你還是走前面吧。”我駐足說。
“不,我就走后面。”她執(zhí)拗地說。
一直堅持走完山腳下那條小路,穿過那片稻田。
直到來到操場上的“幽靈森林”邊上,才用雙手抓住我的胳膊。
雖然我仍然能覺察到她內心的恐懼,但她一直沒有走到我前面,只是與我并肩。
在我的印象里,這是秀姑第一次戰(zhàn)勝對夜路的恐懼。
-5-
高二那年,秀姑的美貌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眼光,有不少人給她遞紙條。
但那些紙條多數(shù)都到了我手里。我成了秀姑的愛情秘書。
有天晚自習,一個叫丁晨的男生塞了張紙條給我,讓我轉交秀姑。
我一看上面竟然寫有“魂牽夢縈”、“茶飯不思”這樣露骨的字眼,就把紙條撕碎扔到窗外。
丁晨瞪我一眼,又寫了一張紙條,直接塞進秀姑手里。
秀姑看都沒看,就把紙條折成飛機飛到我書桌上。
我把紙條折成一只豬頭,悄悄塞進丁晨胳膊肘下的書桌里。
下了晚自習,丁晨帶了兩個同村的同學,在操場邊堵住秀姑。
“你不接受就算了,怎么還折個豬頭來罵我?”
秀姑雙手插兜,眼睛望著別處。
“我沒罵你。”
也許是覺得丁晨沒用,旁邊那個男生直桶桶地代丁晨表白。
“春秀,他喜歡你。”
秀姑嗤地笑了一下。
“我有男朋友。”
丁晨本來還有些靦腆,一聽這話,馬上沉不住氣了。
“什么,有男朋友,是誰?”
一邊說話,一邊把目光瞟向我。
秀姑沒再搭理他,往旁邊邁開一步,欲從他身邊繞過去。
丁晨馬上橫跨一步攔住她,兇兇地說:“你不說出是誰就不讓你走。”
秀姑皺起娥眉,又向旁邁了一步。
丁晨又橫跨一步攔住她。
秀姑有些生氣,怒道:“你要不要臉?讓開。”
丁晨又羞又氣,臉和耳根一起變紅,卻仍不愿放她走。
“我說話算數(shù),你不說出是誰絕不讓你走。”
秀姑目光犀利地瞪著他的眼睛。
“如果我說了你就不再糾纏是不是?”
“是。”
“那好,我告訴你,就是他。”
秀姑沖我微微一揚下巴。
丁晨一下愣住了。
秀姑杏眼微瞪:“這下你滿意了吧?讓開。”
丁晨卻忽然笑了起來。
“哈哈……沒搞錯吧?你們……你們不是姑侄嗎?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不知道。”
秀姑推他一把,“你知道個屁。我們都已經脫五腹了,只是這么稱呼而已。”
男生的笑容像橡皮一樣彈攏,轉眼望向我。
從血緣上講,我與秀姑的共祖距離現(xiàn)在已有兩百多年,按20年一代人計算已超過十代。
我與秀姑的血緣關系基本上已經變成零。
我們至多算是同族人,卻不能算是血親。
我沖著丁晨點頭說:“嗯哼,沒錯。”
若在平時,我一定不敢這樣承認,因為她平常稱我父親為哥哥,稱我母親為嫂嫂。我們都以姑侄相稱。如果告訴別人我們有男女關系,肯定違背倫理,大逆不道。在我們鄉(xiāng)下,這種亂輩的話會被人笑掉大牙。
但眼下為了化解這幾個男生的糾纏,只能出此下策。
秀姑趁丁晨發(fā)愣的檔口,繞開他,快步走進女生寢室。
我跟在她身后走,卻被另兩個男生攔住。
其中一人不分青紅皂白一拳打在我面門上。
丁晨也趕上來一拳砸在我頭上。
“瑪?shù)模髅魇乔閭H,騙老子是姑侄。打你個龜兒子。”
我向后連退數(shù)步,掄起手中的開水瓶砸在丁晨頭上。
——我本來是給秀姑打開水的,現(xiàn)在開水瓶變成了武器。
砰!
嘩啦!
開水瓶的外殼嚴重變形,內膽爆裂成碎渣灑落在地,瓶塞射出去老遠。
男生被開水濺了,啊啊痛呼幾聲,就地抄起一塊石頭砸向我,被我用一個丑陋的動作閃開。
他的兩個同鄉(xiāng)圍上來夾擊我。
我將另一只手的開水瓶劃著圈掃向兩人。
兩人閃開,瞅準空檔鉆進來,朝我頻頻發(fā)拳。
我的背上、臉上、肚子上、腰桿上……不斷遭到打擊。
手中另一支開水瓶被他們一腳踢爆,碎渣和開水濺到我腿上,火辣辣的。
但井噴的腎上腺素蓋住了我的痛感,我奮力將手中的爛瓶子砸向兩人。
丁晨從我身后搶進來,抱住我的雙腿,將我頂翻在地,騎到我背上,背我用屁股拱翻在地。
我照著他肚子上踢了一腳,又照著他的面門踢了一腳。
他兩個同鄉(xiāng)連忙將我推開,把我摁在地上揮拳亂打。
我雙手護住頭,用腳踹他們。
但他們寧愿挨幾腳,也不愿錯失爆揍我的良機。
我的頭部、臉、下巴被擊中,疼得沒了知覺。
我翻轉身體,像只狗一樣匍伏在地上,用雙臂護住后腦勺。
他們的拳頭像炮彈一樣在我后背上砸得嗵嗵響。
呀呀——
秀姑拿著一把鐵鍬沖上來。
嘣嗯——
丁晨的一個同鄉(xiāng)頭部被鐵鍬掃中,發(fā)出輕脆的金屬聲響。
“啊喲。”
那家伙發(fā)出痛苦的喊叫,跳到一旁。
砰——
丁晨的另一個同鄉(xiāng)背部也挨了一下。
“唔喲!瑪劈的!”
那家伙轉過身來,一手抓住鐵鍬,一掌把秀姑推倒在地。
“嚶呀!”秀姑痛苦地喊了一聲。
那家伙輪起鐵犯鍬劈向秀姑,卻被丁晨抓住鍬柄。
“干什么,讓開!”
丁晨說:“行了,今天到此為止。”
另外那個頭部挨了一鍬的男生一手捂著腦袋重新走上來。
“瑪逼這個爛麻劈把勞資腦殼打出血了。”
飛起一腳踢向秀姑,卻被丁晨雙掌推開。
“勞資說了今天到此為止,還搞么子?”
那個男生顯然覺得他站錯了隊,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日馬地豬腦殼。勞資幫你,你幫這個爛麻劈。”
又要沖上去打秀姑。
丁晨用雙手拖住他,怒吼道:“不準打春秀。”
那個男生努力掙脫他的手臂,向前硬沖。
“她打了勞資的,勞資不能就這樣放過她。”
丁晨另一個同鄉(xiāng)一個箭步沖上來,用雙手卡住丁晨的脖子,將他推開。
“現(xiàn)在這個事跟你沒關系了,現(xiàn)在是我們跟這個爛婊子之間的事。”
丁晨臉色一變,怒道:“不準罵春秀。”
那個頭部挨了一鍬的男生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勞資不光要罵這個爛婊子,勞資還要打這個爛婊子。”
豈知話音未落,就被丁晨打了一耳光。
“不準罵。勞資告訴你不準罵,你瑪逼還在罵。”
那個男生有些懵,看看旁邊另一個男生,轉頭瞪丁晨,滿臉驚愕。
“尼瑪劈是不是搞糊涂了,幫這個爛馬劈打勞資。”
一拳撩在丁晨腮巴子上。
丁晨身子一歪,馬上又站直身體。
他兩個同鄉(xiāng)一起上手把他摁在地上砸了幾拳,踹了幾腳。
丁晨嘴角被打爛,跳起身來,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指我。
“你們要打打他,不要打春秀。”
秀姑站起身來,在他肩上狠咬一口。
“哎喲,哎喲,快松松口,快松口……”
丁晨痛得連聲高喊。
我這時渾身酸痛,使不出力氣,卻怕她反攻秀姑,奮力爬起來,拉著秀姑的手往女生寢室跑。
丁晨喊他兩個同鄉(xiāng)追我。
他兩個同鄉(xiāng)卻只罵丁晨。
“尼這個傻逼看見沒有,這就是你的下場,你這么幫那個爛麻劈,她還是咬你一口,跟別人跑了。”
-6-
爛麻劈,是我家鄉(xiāng)的一句土話,是對女人最狠毒的辱罵,相當于罵爛婊子。
有人把如此骯臟的詞按在秀姑身上,讓我很難受。
那天過后,有段時間一看到秀姑就覺得很尷尬。
秀姑自己卻無所謂。我卻發(fā)現(xiàn)她嬌小的身體里其實藏著一個彪悍的靈魂,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懦弱。
也就是那天晚上,秀姑擔心他們報復我,沒讓我回男生寢室,讓我睡在她的床上。
她寢室里其他幾個女生說什么都不同意。
“這是不是有問題呀?讓一個男生睡在女生寢室里。”
“你們知道的啊,我喜歡脫光了睡。可有個男生在這里……”
“春秀,你侄兒的臉變成不對稱多邊形了。你應該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沒必要讓他睡在我們這里。”
……
秀姑黑著臉半天沒作聲,直到覺得無法再忍受才予以回擊。
“你們都給勞資閉嘴。他是勞資的侄子,睡這里有什么不行?”
那幾個女生立馬炸了鍋。
“我靠,什么侄子,牛高馬大的,巨嬰嗎?”
“我的侄子還在襁褓里喝奶,你的侄子呢?只怕是想摸奶吧。”
……
女生們罵起人來可以讓人跳樓,我作為一名男生都覺得聽不下去了。
算了,我寧愿被那三個家伙揍死,也不愿被她們的口水淹死。
我努力從床上撐起來,卻渾身酸痛,使不出力氣,再次倒在床上。
秀姑伸出一只手掌按定我胸口。
“我說了,就在這里睡。不要聽她們嚼舌根。”
那幾個女生紛紛一臉苦逼地告饒。
“春秀,你發(fā)揮一下你的聰明才智好不好?重新給你侄兒找個地方安置好不好?我們都是良家妹子,不愿被人說嫌話。”
“春秀,姑奶奶,祖宗,我好幾天沒換衣服了,你行行好把他弄走,讓我換換衣服。”
秀姑眉鋒豎起環(huán)視那幾個女生。
“你們該干嗎干嗎唄,他又不會強奸你們?我打包票。”
說完,在我肩頭輕輕推了一下。
“還瞪著眼睛干什么?轉過去,面壁。”
我努力克服身上的酸痛,向墻壁轉體,卻感覺腰部被東西卡住轉不動。
咝——
我倒吸一口涼氣。
秀姑見了,蹲到床邊幫我,一只手推我的腰,一只手推我肩膀。
但我的身體太沉了,她根本推不動,便叫兩個女生來幫忙。
那兩個女生不愿碰我,把門后的兩把鐵鍬拿來,把鍬柄塞到我的背部與床板之間撬我。
堅硬的鍬柄硌得我的肋骨扎心的疼。
“啊啊啊……疼,疼……”
秀姑連忙按住那兩個女生的手。
“快停下停下,哪有這樣搞的?”
那兩個女生撤走鐵鍬,滿腹牢騷。
“哎呀,死沉死沉的,真搞不動。”
秀姑脫下外套罩在我臉上。
“算了,只能委屈你了。”
時值仲夏,秀姑的衣服并不厚,能透進來的燈光,也不防礙我呼吸。
之后,寢室里響起一陣叭嗒叭嗒的拖鞋聲,杯子撞擊臉盆之聲,窸窸窣窣窣的脫衣聲,鐵架子木床板承受重壓的吱吱聲,隨之燈光叭地熄掉,我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不一會兒,寢室里開始有人放屁打鼾說夢話,跟我們男生寢室一樣。
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不是因為身上的傷痛。
而是因為我的鼻子被秀姑外套的氣味控制住了。
那種氣味淡淡的,略同于窗外梔子花蕾的味道,讓我永遠忘不掉。
秀姑和我同臥一床,半邊身子懸在床外。
上半夜,她睡我的腳那頭。
下半夜,她旋轉一百八十度,與我并排躺著。
她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右臂挽住我的左臂,把額頭輕輕放在我胸口上,讓我的夢里充滿了溫度。
-7-
高二下學期開學,秀姑和我一起去的學校。
但她沒有報名,用學費給小爺爺買了一堆藥。
然后,一個人坐著巴士去縣城一家超市打工。
那時,小爺爺已經病倒在床上兩個月,她成了家里唯一的依靠。
五年后,小爺爺過世,她嫁給了那個給他送紙條的同學丁晨。
出嫁前一天晚上,我在外地,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那天的電話很意外,是半夜打來的。
我的室友被吵醒,用被子捂著頭罵娘。
那天晚上,秀姑的興致似乎很高,跟我說起許多往事。
當她說到操場上的幽靈森林,說到水井之夜時,她發(fā)了一通感慨。
大義是,夫妻同相,但世上有很多同相的人成不了夫妻,只有貌合神離的人最終組建家庭。
那天晚上,我們從半夜說到次日天亮,手機都燙得要化掉。
但直到手機斷電自動關機,她也沒有說她第二天出嫁。
直到我放假回家才知道這個消息。
秀姑的家與我家同在一個院子,遠近不超過十米,只隔著一個轉角。
我蹲在家門前的石板上洗衣服,不知為何洗著洗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秀姑家的門還是幾十年前的那扇老門,是由杉木板鉆孔榫接成的。
沒有上油漆,已經干成灰褐色,有無數(shù)條平行細紋。
門扣上還掛著那把生了銹的彈子鎖。
門兩邊的對聯(lián),還是我去年臘月二十九站在凳子上幫她貼的。
紙張的顏色已脫落,呈現(xiàn)出粉白色,很舊很舊,讓人觸目驚心。
木格子窗欞上沒貼喜字,還跟我我們少年時代一樣,用紅繩吊著一只陳舊的剪紙燈籠。
往常我在這里洗衣,她會坐在自家門口跟我說話,和我去院子前面的小溪里清洗。
現(xiàn)在那里除了蒼白的陽光,一條老得掉毛的黃狗,什么也沒有。
我媽說,秀姑出嫁那天,本來是貼了喜字的,操辦了十幾桌酒席的,卻都被她扯了推了,說她不想麻煩大家,想給自己留個念想,想以后回來還跟原來一樣。
……
“喂,先生,您好!”
“喂,您好!”
“喂,先生……”
一個禮貌又厚重的男聲在耳畔響起。
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身材高大、表情溫和的男乘務員站在過道里望著我。
“檢票,請把您的票拿出來。”他說。
我連忙掏出票遞給他。
他把票接在手,微聚目光看一眼,又遞還給我。
“您快到站了,下一站就是。”
說完轉身走向車廂前部。
怎么,時間過得這么快嗎?
我撳亮手機屏看看時間,竟然已到了下午三點半。
這時,車廂里響起列車播音員軟綿綿的聲音。
“親愛的旅客,前方到站:利川,請要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本次列車開往成都,在利川站停靠……”
列車很快減速,停在站臺上。
我走出車廂,跟在幾個拎著包、手推旅行箱的旅客身后走向車站出口。
-8-
秀姑的婆家距離車站有二十幾里路,在一個三面是山的地方。
從縣城到那里要坐四十小時的車,下車后還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
當我掠過一道山梁,出現(xiàn)在她家門外時,一條黑狗從綠樹遮掩的屋檐下立起來沖我吼叫。
我從路邊的草叢里抽出一根木棍,迎著黑狗走去。
狗越叫越兇,卻到底怕我手里的棍子,讓出路來。
一個滿臉褶子的太婆摟著一個針線笸籮坐在門口,我認出她是秀姑的婆婆。
我不知道應該叫她姑婆,還是應該叫她奶奶,只好稱她老人家。
太婆把小笸籮放在腳邊的地上,抖索著變形的十指站起身,讓我進屋。
旁邊一道門里閃出一個女人問我:“你是春秀的侄子吧?”
女人聲音清脆,語速較快,聽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沖她點了下頭。“嗯。”
她沖我招手,示意我到她那里去。
我注意到這個女人模樣長得不差,但與秀姑的氣質頗不相同。
秀姑眉清目秀,皮膚白皙,四肢修長,體型豐圓,看上去安靜而柔媚,類似于大家口中的軟妹子那種,卻又比通常所說的軟妹子要陽光一些。
眼前的這個女人沒秀姑白,身材沒秀姑高,但五官生得比較精致,高鼻梁,小嘴唇,面部輪廓頗有立體感,顯得比秀姑精干。
但是這個女人我卻沒有任何印象。
秀姑出嫁時,我雖然沒有隨她到她婆家來,但后來過年也曾到這里住過一兩天,對她婆家的人多少有些面熟。
可我無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個外地口音的女人是誰。
所以,我一直站在原地沒動——我覺得自己既然是到秀姑婆家來,就不應該先進別家的門。
那女人看我站在原地沒動,尷尬地皺皺眉頭,再次沖我招手,壓低嗓門招呼我去她那里。
我沖她抱歉地笑笑,禮貌地揮揮手,仍然向秀姑婆家的屋里走。
那女人急迫地大步趕過來,拉著我胳膊向她屋里拽。
太婆卻一把推開她的手,雙眸圓瞪:“你個不要劈臉的走開。”身體和聲音一起劇烈顫抖。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驚呆,一時手足無措。
就在我飛快地思考出了什么狀況時,旁邊那道房門里大步沖出一個男人,將女人和我一起拉了進去。
我看清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秀姑的丈夫丁晨
我來這里,本來就要找他,看見是他就不再拒絕。
在知道秀姑的丈夫是他后,我來這里跟他喝過酒。
雖然過去跟他是同學,但出于對秀姑的尊重,我一直強迫自己稱他姑爺。
——在我們那里,只要對方輩份比你大,即使對方是穿開襠褲的小毛孩,你都要該喊叔的喊叔,該喊爺?shù)暮盃敚稽c兒不能馬虎。
“幺姑爺,我好像記得這是你大伯家啊?”
“嗯,原來是。但是現(xiàn)在不是了。”丁晨皺著眉頭說。
“你把它買了嗎?”
“嗯。是的。”
“你這是……在裝修?”我看見墻壁重新刷過油漆,家具都是新的。
“……”
丁晨吞下一口唾沫,吸了兩口氣,好像在為即將要說的話積蓄力量。
我看看她身邊的外鄉(xiāng)女人,又看看他凝重的表情,屋子里嶄新的陳設,聯(lián)想起秀姑說的離婚的事,已經猜到這個女人跟他的關系。
我猜到秀姑跟丁晨離婚的原因,一定是丁晨在外面有了女人,卻實在沒有猜到丁晨已將這個女人帶回老家來了。
對于女人來說,丈夫的背叛是最讓人心碎的。
秀姑肯定已經被這女人深深地傷害了,否則她不會那么決絕地表示要跟丈夫離婚。
我為秀姑所受的打擊痛苦萬分,極想報復丁晨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想像高二那年一樣一開水瓶砸死他。
但我努力地遏制著這種可怕的念頭,沒有讓它發(fā)展成一場災難。
我當然想知道丁晨背叛秀姑的理由,卻又不想主動詢問。
作為秀姑的娘家人,我沒有勇氣提出這個問題,覺得這對秀姑是莫大的侮辱。
我裝著若無其事地四下察看,若無其事地談話。
“看這架勢,是你大伯家的兒子要娶媳婦么?”
“現(xiàn)在都興到縣城住,怎么不去縣城買房呢?”
“這個女人是誰?是你大伯的兒媳婦么?”
“長相不賴啊?!是哪里人啊?”
……
我終究有些沉不住氣,開始將怒火燒向那個女人。
那女人聽我說得越來越不像話,暗地用腳踢了一下丁晨。
丁晨舔了一下他發(fā)白發(fā)干的嘴唇,長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話。
“亞軍,這事你秀姑應該跟你說過了。”
“我去內蒙打工,你也知道一去好幾年,每次回來都只那么幾天。”
“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不情愿,只能跟你姑分開。”
……
我明白,一個家庭的破裂,往往不是因為什么夫妻性格不和,不是因為什么文化層次不對等,甚至也不是因為什么家庭暴力,而是因為第三者插足。
很顯然,長期在外打工的丁晨被為人不齒的欲望本能牽引著,跟這個女人走到了一起,并為此做出了拋棄留守在家的妻子的決定。
面對這個事實,我覺得有些惡心,想劈了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撕了那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但我知道事情不能這么處理。這樣只能使自己陷入被動。
眼下,我最想知道的是秀姑在哪里。
我怕她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做傻事。
但我并沒打算問丁晨。
過去我們是同學,后來我們是姑侄,現(xiàn)在以至將來我們永遠都將是敵人。
本來他跟秀姑離婚,我并沒打算如何恨他。
——現(xiàn)在離婚的人太多了,沒什么大不了。
但他讓這個女人如此囂張地站在我面前,我就覺得很不爽,覺得這對奸夫淫婦該被五馬分尸。
在這種敵意的推動下,我只想保持娘家人的高傲,不想跟他倆多說任何話。
我屌屌地放下杯子,轉身走向門外。
我已經很控制自己,但杯子碰到桌面時仍然發(fā)出砰一聲,從杯底到瓶口裂開一道閃電紋。
丁晨滿臉苦逼地僵在原地,裝著沒看見。
那個女人卻眉毛一揚,“哎,發(fā)什么脾氣?”
我腳步一停,捏緊了拳頭。
我從小受的教育是好男不跟婦斗,男人不打女人,但我現(xiàn)在準備自毀美名,把這個女人錘平。
卻馬上聽見丁晨吼那女人:“住嘴,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那女人沒有男人撐腰,不敢再吱聲,拿著毛巾去擦桌上的水漬。
-9-
走進秀姑婆家,她公公站起來讓坐。
我沒有理他,只朝里屋喊了一聲秀姑。
他猛吸兩口旱煙,干癟的嘴唇叭叭響,煙頭火星直冒。
他把旱煙從嘴上取下來,從荷包里摸出包卷煙遞給我一支。
我本來就不抽煙,現(xiàn)在更不想接他的煙,舉手來做了個拒絕的動作。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把煙卷插回煙盒,說:“亞軍,你是秀姑的娘家人。說實話,我看你心中有愧。可是……我這個孽障現(xiàn)在大了,我們管不了他了,真拿他沒辦法啊,哎……”
“說這些話沒用了。大家好合好散。”我黑著臉說。
“秀是個好媳婦啊,這些年屋里屋外都是她,現(xiàn)在弄成這樣,我們做老人的心里過不去啊。”他說著說著眼淚鼻涕就流下來了。
“……”
我沒接他的話茬,秀姑的好壞不用我評判。
在我心里,這世上如果還有好女人的話,秀姑一定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坐在旁邊板凳上的秀姑的婆婆揩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
“哎,秀要是不在了,我們這個家今后真不知怎么過啊。”
我哪里管得了他們以后怎么過。
他們兒子做的事,就得由他們自己來承擔,難不成還想我秀姑給他們打一輩子長工啊。
我說:“我姑呢?”進屋十幾分鐘都沒見著她,心里頗覺不踏實。
秀姑婆婆帶著哭腔說:“在里屋給圓圓穿衣服。哎,這個孩子啊,我們真是舍不得啊,打小就在跟前轉悠,現(xiàn)在突然要跟秀走,啊呀我的天爺呀……”一說到孩子,秀姑的婆婆放聲大哭。
秀姑的公公也忍不住在一旁抹淚。
“有什么辦法呢?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媽,只能讓她跟著秀。再說了,是我們這個家對不住秀,孩子只能判給他。”
他說這番話好像在勸老伴,也好像是在勸自己。
秀姑嫁到這里只生了圓圓一個孩子,才三歲。
這時,秀姑領著圓圓從里屋走出來了,手里拎著一只包。
她看我一眼,說:“你來了。”
她臉上沒有淚痕,反而帶著淡漠的笑,語氣也很平緩,好像并沒有因為家里突然多出一個女人而懊惱。
我知道秀姑的性格,平常很膽小,一碰到大事就變得很鎮(zhèn)定。
老實說,我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就沒見她哭過。
我說:“嗯。我一接到電話就往這里趕。”接過她手里的包,故意大聲問她:“現(xiàn)在就走嗎?”
她說:“嗯,現(xiàn)在就走。”牽著圓圓的手就往外走,到了門口,她立住腳跟進圓圓說:“圓圓,跟爺爺奶奶拜拜。”
圓圓沒有回頭看兩位老人,只將小手搖了搖:“爺爺奶奶拜拜。”
奶奶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撲上來摟住圓圓,把她的小臉貼在臉上放聲大哭。
“圓圓啊,我的寶貝啊,奶奶舍不得你啊。”
爺爺也趕上來蹲到地上拉住圓圓的小手抹眼淚。
圓圓被嚇倒了,僵在原地不知怎么辦。
“要不……要不吃了飯再走?”爺爺抬起淚眼乞求似地望著秀姑。
做了這么多年的家人說走就走,的確有些不近人情。
我把眼睛望向秀姑,希望她答應留下來吃這最后一餐飯。
秀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兩位老人像得了圣旨,連忙去準備飯菜。
-10-
吃飯時,圓圓的爺爺給我倒酒,我沒有喝。
秀姑沉吟一陣,讓圓圓去喊他爸爸,說讓他過來陪我喝酒。
圓圓長期跟著秀姑,跟爸爸很陌生,不愿意去。
圓圓的奶奶便親自到隔壁去叫丁晨。
丁晨走進來時,那個外鄉(xiāng)女人也跟在他后面,手里端著兩盤自炒的菜。
那女人的表情一直顯得有些緊張,悶著頭吃完飯就回去了。
秀姑給圓圓喂了半碗飯,圓圓就說要拉粑粑。
秀姑就放下碗筷抱著圓圓去了屋后的廁所。
丁晨剛坐下的時候比較尷尬,話說得很少,等到喝過兩杯酒后,話就多了起來,說了不少他在內蒙的事。說現(xiàn)在全國有一億多農民工,很多人都跟他一樣,都是先男人女人搭伙做飯,然后就一起上床摟著睡覺。
他說,他其實不喜歡那個異鄉(xiāng)女人,她吃飯前老摳腳丫子,喜歡把鼻涕放在飯桌上,而且她睡覺時老是打鼾放屁。但他現(xiàn)在已經沒有辦法,因為他和她已在內蒙生了孩子。
他說,他真正喜歡的還是秀姑,只是無法再習慣農村的生活。
他還問我,在外面做什么職業(yè),有沒有成家。
我說,沒有。
他說,那你應該跟秀姑好好談談,你們之間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誰也代替不了,沒有必要被農村的老風俗捆住手腳。
我說,你喝多了,嘴巴開始不關風了。
他就笑我封建,說我是老古董。
剛開始,我不怎么放得開,心里還在想秀姑以后怎么辦。
后來,酒越喝越多,就沒再想那件事情。
他跟我碰杯,我就跟他碰杯。
他給我倒酒,我就往他杯子里倒一半。
他喊我老同學,拍胸脯,說我以后到內蒙去玩他全程埋單,還告訴我內蒙哪里有紅燈區(qū),哪里小姐長得漂亮又便宜。
我罵他老嫖客,小心老二爛掉。
由于酒精的作用,我的語言越來越失控,用詞越來越不妥。
我說,丁晨尼瑪?shù)模阒酪郧坝卸嗌偻瑢W追我姑嗎?
他自豪地說,勞資曉得。
我說,你現(xiàn)在這樣搞,其他同學知道了一定會戳你脊梁。
丁晨無所謂地說,那是難免,但其他同學跟這事沒半毛錢關系,只跟你和春秀有關系,我只跟你們兩個道歉,其他就免談了。
我說,丁晨尼瑪逼把我姑害慘了。
丁晨豪爽地把手一揮,說,勞資認帳,你放心,孩子以后的哺養(yǎng)費、書學費勞資全包了。
我說,丁晨你個婊子養(yǎng)的太他媽不是個東西了。
丁晨悶一大口酒,偏著腦袋措著詞說,如果是別人這樣罵,勞資會跟他打架。但是你罵,春秀罵,勞資屁都不放一個。沒錯,你說的對,勞資就是婊子養(yǎng)的。
他母親從旁邊走過來,一栗鉆敲在他頭上。
“你個混帳東西,自己做了壞事,教當媽的跟你一起挨罵。”
我說,丁晨你狗日的,勞資以后要讓你認得勞資的。
丁晨的父親若有所思地夾一筷子臘肉放進嘴里,端起碗走到灶屋里去了。
丁晨語聲哽咽,說老同學,這事兒都是晨哥做得不對,晨哥跟你賠罪。
我說,鬼尼瑪喊你晨哥。
他說,過去你喊我姑爺,我們兩個同樣的年紀,我知道你吃了虧,覺得別扭。現(xiàn)在好了,我跟你稱兄道弟,你扳回去了。
我說,你是個么子狗JB姑爺喲,一直賺勞資的便宜,你在勞資心底就是個烏龜王八蛋,你把勞資害慘了,也把勞資的秀姑給騙了。
他說,你罵吧,我不還嘴,我給你賠罪。
我問他,怎么賠。
他說,你想啷個賠。
我說,算了,其他屁話說了沒得用,來點現(xiàn)實的,罰你狗日的三杯酒。拿起酒瓶子把他杯子摻滿。
他二話不說,一仰脖喝干凈,還故意舔舔嘴。
我又給他連倒三次,他前兩次都一仰脖干掉。
到最后一杯,用一根手指指著杯子說,這一杯是多的啊,別以為勞資不曉得。
我說,這就是第三杯,不是多的。
他說,這就是多的,勞資記得清清楚楚,你頭回倒了一下,后頭連續(xù)倒了三下。也就是說,這是第四下。
我說,放你媽的屁,說噠是第三杯就是第三杯,你啷個非要說是多的喲。
他說,我們倆個的數(shù)學老師都姓劉,這個帳都會算,你莫蒙勞資。
我說,勞資蒙你又啷個的喲。
他說,按照勞資往幾天的性格,勞資搞死你。
我說,扯往幾天做么子,有屁眼現(xiàn)在搞。
拎起瓶子就砰一聲砸在他頭上,瓶子破了,他頭上也破了,鮮血直冒。
他抹了一下眼角的血,醉眼朦朧地晃一晃腦袋,說,你日馬還真地跟我兩個動手啊?
我說,動了又啷個的喲,你還想跟勞資翻天,一腳把他蹬倒。
他爬起來,將椅子劈在我身上,椅子頓時散架。
我一把將桌子掀了,弄得杯子盤子滾一屋,湯湯水水濺一地。一把將他按倒在地上,騎在他身上打他耳光。
他翻身騎到我身上還我耳光。
我們嘴角淌著酒沫,頭上趴著菜葉子,衣服上糊著油污,屁股上粘著碾碎的肉丸子,衣服褲子上全是灰。
后來,我占了上風,騎在他胸口,用兩只膝蓋壓住他的雙臂,一只手按住他的腦袋,一只手打他的臉。
他不服輸,一口咬住我的虎口。
我沒什么痛感,但不想被他咬著,一拳打在他眼眶上。
他哎喲一聲,松開口,捂住眼睛嗷嗷慘叫。
我又一拳砸在他嘴上。
他的嘴巴頓時流出血,腫起一個包。
我正要再補拳,卻被秀姑跑上來一把推開。
“亞軍,不能打了。”
她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問他疼不疼,察看他的傷勢。
這時,那個女人沖進來,一把推開秀姑,把丁晨拖回隔壁屋里去。
我臉上流著血,但并不感到如何痛。
兩個老人一直在旁邊觀戰(zhàn),等我們打完了才上來看我的傷情,跑到隔壁看丁晨。
然后就回來打掃地上的東西,罵丁晨,說這事怪丁晨,應該把這個混帳東西打死。
秀姑打來水,幫我洗臉上的血污,用濕毛巾擦拭我衣服上的泥巴,一邊數(shù)落我不該沖動。
我酒喝多了,舌頭打結,身上發(fā)冷,沒有力氣,連話都不想說,就沒有反駁她。
她便把我送到里屋的床上躺下,用熱毛巾敷我臉上的傷口。
我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來到床前,睜開眼來看見是秀姑。
“你酒醒了?”秀姑說。
“嗯。醒了。”我搖了搖依然發(fā)沉的腦袋。
“那我們走吧?”
“現(xiàn)在走,幾點了?”我看看窗外朦朧的夜色。
“就現(xiàn)在走,免得兩個老人知道了,又走不了了。”
“嗯,好。”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爬起身來穿上鞋子。
“圓圓呢?”
“在床上,我去抱起來,你在背簍里放一個毛毯,把她放到背簍里,讓她繼續(xù)睡。”
她回到她屋里,把圓圓穿得整整齊齊,抱出來放到背簍里,背到背上。
我拎起她的行禮,與她一起走到屋外,輕輕關上房門,踏著朦朧月色,順著蜿蜒的山路蹬上山梁。
先前那只狗一直沒叫,到這時突然象征性地叫了兩聲。
秀姑立住腳,回過身來看一眼山腳下那棟低矮的瓦屋,揩了揩眼睛。
我說,來,把圓圓給我背。從她身后小心地托住背簍。
她把雙肩從背帶里滑出來,返身抱住背簍,把背帶掛到我肩上,又把孩子四周的毛毯掖了一下,把我手上的包拿過去掛到她肩上,毅然返身向山梁另一邊走下去。
我大步跟上她。她卻越走越快,不時抬起衣袖揩眼睛。
我說,秀姑。
她說,嗯。
我說,沒事吧。
她說,沒事。
……
山梁下是一片長滿綠稻的水田,晚風輕拂,稻浪輕卷。
穿過水田是一條寬敞筆直的河岸。
我緊走兩步,和她并肩行走,伸出一只手握緊她的手。
走了幾步,她突然猛地把手抽走,一個人埋著頭向前快步走。
我又大步跟上,再次伸掌握緊她的手。
她這次沒有抽走,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眼睛卻始終盯著自己腳下。
河岸的盡頭是一座橋,到了那里向北行三公里,再往東行三公里,就進入我們村,再走一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家。
回到家里,時間已經不早,但我父母還沒睡。
父親正在看電視,母親正在大木盤里剁豬草。
他們看見我和秀姑十指緊扣,一起出現(xiàn)在門外,嚇了一跳。
不過,他們短暫地愣了一下后變得很積極。
父親把我背上的圓圓接下來,放到里屋的床上。
母親把秀姑的行禮接在手中,把里面的衣服掛在二樓的衣柜里。
那間衣柜過去是我用。但是從今以后,歸我和秀姑一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