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青出獄那天,是個大晴天。之前和他一起玩兒的好的哥們兒都去接他了,人群里還有幾個邱秋沒見過的生面孔,當然也少不了姑娘。
監獄門口向來都應該是嚴肅冰冷的,這樣才關得住高墻里一個個雖在孤獨里浸泡久了,卻也正因此而躁動不安的靈魂。
五年前,監獄門口那條通向國道的土路,不知是在哪一年修好的。路兩邊種著的香花槐,靜默瘦弱,在夏末秋初曖昧的和風里,搖落滿樹淡紫色花香。
邱秋站得遠,看不清和大家伙兒逐一擁抱的陸小青,是不是依舊斜吊著嘴角微微笑著。人群里,那個短發長腿的姑娘,會不會像當初的自己,被那笑迷得神魂顛倒呢。
01.
2011年,邱秋大學畢業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作文培訓班里當老師,班里有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叫陸小云,霸道蠻橫,邱秋不太喜歡她。小姑娘倒是對她很感興趣,可能是所有老師都太寵愛她,只有邱秋對她冷冷的。
對有些人來說,越是不好掌控的,越是有興趣靠近。邱秋對陸小青也是這樣。
第一次見他,是一個下雨天。班上其他孩子早就被接走了,他是最后一個來的家長。
“我來接陸小云,我是他哥哥。”
邱秋看著渾身濕透陸小青,本應狼狽的模樣,卻帶著一股子詩意的落魄。微微凸出的眉骨,眉梢還掛著水珠。一雙眼睛,瞳仁大而分明,帶著些許意興闌珊的疲憊。
邱秋看的出了神,遭到陸小云的嘲笑:“邱老師,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哥哥太好看了?我們班的女生都說他長得像張藝興,你說呢?唉,怎么到處都是花癡啊!”
“女孩子太刻薄,就不可愛了。”邱秋收回眼光,用淡淡的口氣對陸小云說,“不過,你哥哥的確比你好看多了。”陸小青聽邱秋這么說,微微一側頭斜吊起嘴角輕輕笑了。
邱秋把自己的那把傘給了他們兄妹兩個,告訴陸小青自己還有備用的,等下周再上課的時候讓陸小云帶過來還她就好。
陸小青道謝后,牽著杜陸小云的手往外走。
“哥,我們邱老師長得怎么樣?”
“還可以。”
陸小云抬起臉看了陸小青一眼,說:“邱老師就這么一把傘,辦公室的備用傘早就被借光了,你說她一會兒該怎么回家啊。”
02.
再見面,是在城西的燒烤一條街。邱秋拿著打包好的烤串,剛要走,便看見陸小青跌跌撞撞地走到路邊的一棵樹底下,雙手扶住膝蓋,彎下腰狂吐起來。
僅是那么幾秒鐘的猶豫,邱秋就走上前,一只手落在陸小青肩頭,問他:“你還好吧?”那聲音很溫柔也很擔憂。陸小青又哇哇吐了一陣兒,才直起身子,瞇著眼睛看著邱秋,似乎有些恍惚。看清是她后,便拉起邱秋的手,走到一桌正熱烈廝殺著的酒徒跟前,把她往桌前一推,大聲宣布著:“這是邱老師,我,我的女朋友。”
大家聽到這話,先是盯著邱秋看了一眼,然后臉齊刷刷地轉向一處,那邊桌角坐著一個女孩兒,短頭發,眼睛很大,涂著讓邱秋生厭的大紅唇。她吐出最后一口煙圈,把煙頭按死在桌面上,“啪”地一下拉開罐啤的拉環,“我是段如,陸小青的前女友,初次見面,喝一杯怎樣!”
這個叫段如的女孩兒旁邊,坐著一個男的,狹長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臉部線條陰鷙柔美,比陸小青還要好看一些。他攬過段如的肩,想要把那個被女孩兒舉在面前的罐啤接過去,卻被女孩兒伸手擋下來。
“邱老師,你不會不喝酒吧。”
邱秋看了看陸小青,他盯住那個叫段如的女孩,眼睛里就快起火了。她突然就明白了此刻她的職責,于是順手拿起一個罐啤,“啪”地拉開拉環,一仰頭,冰涼的啤酒順著喉嚨徑直灌進胃里。
所有人,都低估了她。那一晚,從來沒有醉過的邱秋,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到最后,一桌子人,還可以清醒對話的,就剩下邱秋和那個坐在段如身邊叫宋玉瑾的男人。
燒烤街離陸小青的家不遠,加上也沒有出租車愿意載酒鬼,邱秋按照宋玉瑾說的地址,就那樣連拉帶拽地把陸小青拖回了家,一路上陸小青除了吐,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說不了了。
等他醒了,望著天花板,從開著的窗戶斜著打進一束光,把屋里濃重的夜色撕開一個口子,他就那樣靜靜躺了一會兒,聽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等他覺得口干舌燥,頭開始昏昏沉沉地疼起來,才起身拉開臥室的門。
客廳里亮著燈,他走進廚房想要燒些水喝,提起電水壺卻發現里面滿滿的。
“估計現在正溫,剛好可以喝,溫開水,最解渴。”
邱秋倚在門邊,穿著隨手從陽臺晾衣架取下來的大T恤,眼睛盯住陸小青驚魂未定的臉,嘴角的笑慢慢蕩漾開來。
03.
陸小青看著邱秋,她的頭發散開披在肩上,洗過之后被燈光一打,顯得更黑,更亮,他似乎聞得到自己那瓶活力運動型洗發水的薄荷味兒。
“我在你這洗了澡,你吐了我一身。”邱秋說著,扽了扽身上的衣服,指了指陽臺,“隨手拿了一件,你不介意吧。”
陸小青順著邱秋的手往下,女孩子光著一雙白得扎眼的腿,赤腳站在地板上。
邱秋眼角帶著笑,把腳往陸小青跟前一踢,“沒有找到合適大小的拖鞋,索性就不穿了。”
陸小青攥著水杯,干咳了幾聲,“謝謝。”
邱秋想等他多說些什么,卻沒有等來下文,于是走到陸小青跟前,接過他攥在手里的水杯,提起水壺給他倒滿一杯水,把水遞給陸小青之后,她出了廚房,慢慢踱到陽臺。她背靠夜色,倚在鐵欄桿上,微微向后仰著頭,有雨絲掃過她的臉。夏末的深夜,加上落雨,讓她覺出些許的冷。
“你這樣會著涼。”陸小青走過來,邱秋沒有搭話。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無比沉醉于此時此刻的夜色。
“你家的陽臺太棒了,像這樣開放式的陽臺越來越少了,現在的房子越來越像是一個個密閉的容器,仿佛也只有這樣才能把生活過得安全,人們彼此才能相安無事。”
“這房子很老了。也難得還有人會喜歡。”陸小青看一眼始終微笑著的邱秋,心里很奇怪地輕松愉快起來。
“你是個老師,怎么那么能喝酒?”
“我除了是個老師之外,我還是個美女。美女能喝酒,應該就比較能接受一點了吧?”邱秋歪過頭多少帶著點兒調侃的口氣,還沖陸小青眨了眨眼睛,陸小青不置可否地笑了。
“怎么看,你都不像是會喝酒的樣子,太文氣。”
“那我還真是表里不一。”
“你是做什么的?”邱秋問完,見陸小青半天不說話,就轉過身和他一樣,面朝越來越濃的夜色。
“如果,我這么問,冒犯了你,還請原諒。”
陸小青搖搖頭,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兩年前,我爸出車禍死了,我媽帶著我妹嫁給了我爸生前最好的兄弟。”邱秋在陸小青停頓的片刻里保持沉默,只是后背慢慢變得僵直,有一瞬間不知道該擺出何種姿態,好接納對面這個男人敞開心懷吐露的心事。
“我叫他周叔。大學畢業后,他給了我一筆錢,我拿著這筆錢和幾個玩得好的弟兄開了一間酒吧。”
“我寫歌兒,玩兒樂隊,在自己的酒吧里組織演出。喝最烈的酒,和最漂亮的姑娘戀愛。”
“我覺得,這日子真是太他媽的舒坦了。”
“可能老天也覺得我過得太舒坦對不起我那橫死的老爸,半年前,酒吧起了一場大火,等我拿出手底下所有的錢,整修之后再開業,生意就開始慘淡起來,一天不如一天。上個月,徹底關門歇業了。”
說到這,他狠吸了幾口煙,回身指了指亮著昏黃燈光的房間,“現在,我就剩下這個90多平的老單元樓了。”
“那個叫段如的姑娘是因為什么離開你的。”邱秋往陸小青跟前挪了挪,“是因為你只剩下這個90多平的老單元樓了嗎?”
“她可能不太喜歡這個開放式的露天陽臺吧。”
邱秋笑了,“或者是她更喜歡開保時捷的高富帥。”
陸小青也笑了,笑得有些苦澀,“我和段如剛認識宋玉瑾的時候,可不知道他是個高富帥。”
邱秋伸出手,搭在陸小青右手手背上,“我不喜歡高富帥,我只要高和帥,而且,我超喜歡這個露天陽臺,我覺得簡直是酷斃了。”
陸小青左手抖落煙灰,右手反手握住邱秋的手,眼神不經意瞅見晾在曬衣繩上的黑色蕾絲內衣,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
一直等外面的雨停了,靜夜開始有了些黎明前的騷動,那握在一起的手,也還沒有松開。
04.
“琴瑟如你,堇年如你,余生全是你。曦如你,魂如你 ,呢喃如你。”
邱秋側頭抵住車窗,看窗外勻速飛馳的玉米田、河道、山丘、樹林……耳機里循環播放的是曹秦的這首《如你》。
結束青島總部為期三周的課程培訓,邱秋在回程的火車上給陸小青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他自己11點左右到站,行程過半也還是沒有收到回復。最近幾天總是這樣,消息發出去,連最敷衍的晚安都等不到了。
“可能是錯過了戀愛的最佳時機,”邱秋苦笑,“我就應該趁熱打鐵。”
下了火車,迎面涌來的是這個城市未消的夏日余熱,把邱秋的內心烘烤地更加迫切。她打車來到陸小青家樓下,抬頭向上望,那個露天的陽臺掛著幾件衣服,有一件是那個雨夜曾穿在自己身上的墨綠色凈版T恤。它掛在那里,被午后的白日照耀,恍惚地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邱老師!”
邱秋回頭,看見陸小青提著兩個塑料袋,正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
“我回來了。”邱秋把行李箱向前一推,“給你發了短信,你沒有回。有點口渴,讓我上去喝點東西,箱子你來幫我提。”
看著徑自上樓的邱秋,陸小青的眉心微微皺著,提起箱子,慢慢跟上。
“短信沒有看到嗎?”在陸小青開門的時候,邱秋問他。
“我去了超市,手機一直在充電,沒有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