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 ? ? ? 那天,他如往常一樣坐在小鎮巷道口的鐵匠鋪門前,后背倚著鐵門曬著太陽,上午的日頭正暖,坐久了,他渾身曬得暖洋洋,不知不覺中瞇著眼睛就睡著了。只是當時他也沒有意識到,這樣愜意踏實的“曬陽娃”時光,后來他幾乎再沒擁有過。

? ? ? ? 早晨7點半,一陣“打仗”般的瘋狂拾掇后,我提著包匆匆忙忙比他搶先一步跨過二樓家門跑下樓梯準備去上班,一閃而過之間,才注意到他手里提著硬硬的拜毯,走路一瘸一拐顯得有些吃力。

? ? ? ? “阿爺,你提著拜毯去哪兒?”我在樓梯口一邊穿鞋一邊問。

? ? ? ? “哦,我這個腿又開始疼了,我把毯子鋪到那塊地方,點會氣萘。”他用眼睛向我示意了一下一樓小院。

? ? ? ? 原來是爺爺的腿又開始疼了,怪不得,前幾天他好像還在陽臺上往腿上擦藥酒。平日里他每天暴走1w步+不帶停,不到飯點不回家,最近也確實很少出去了。據說,腿疼是他今年夏天拿著剩飯去后山上喂羊時,途經一片墳墓后突然開始的,說不清當時言行舉止哪里有不敬之處,回家后便開始了難以忍受的疼痛。1個月以來,看過很多大夫,吃湯藥、貼藥膏,總也是沒什么大用。但爺爺不認這個因,一輩子過得剛強硬氣的他絕不相信,自己會被這些陰間的玩意兒纏住。

? ? ? ? 晚上下班吃過晚飯后,去爺爺房間找他聊天,爺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滿眼期待地跟我講起,他今天碰到隔壁家的老阿爺,給他推薦了一個名叫“萬通疏骨貼”的藥膏,據說藥效神奇,那老阿爺貼了不到兩個療程就藥到病除。經向爺爺反復確認,該藥膏名稱不是“萬通筋骨貼”而是“萬通疏骨貼”后,我答應爺爺,明天下班回家的時候給他把藥膏買回來。

? ? ? ? 然而第二天,我找遍單位附近好幾家藥店,仍未找到這個疑似盜版的藥膏,晚上爺爺也滿臉沮喪的告訴我,他轉遍了整個小鎮也沒有買到,而那個老阿爺的藥膏是別的老阿爺給他的,他們彼此已于多年前就失去了聯系。唯一的“救命”藥膏就這樣又失了線索。但爺爺還是不甘心,第二天又隨我下西寧沿著西門一路向東問藥,然而結果還是大失所望。

? ? ? ? 這種突發的疾病,藥物治不好,那恐怕真就要借助“外力”了,親戚幫著打聽了一家講迷信好的地方,沒等爸爸放下手頭的事陪他去,爺爺便獨自一人搭車去看了。回來后,這腿疼竟就奇跡般的痊愈了。

? ? ? ? 8月正值盛夏,家外的風景到處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妹妹也放暑假回家了,一個周五的晚上我們興致勃勃提議周末出去玩一趟,爺爺更是熱情附和,并強烈建議就去青海湖。第二天我們順利出發,路上不知他從什么時候萌生的執念,一直嚷嚷著今天一定要騎馬拍個照。還沒到湖上,看到路邊圈地豢養可供拍照的馬圈,爺爺便走不動道了,他焦急地催促我停好車,在一片細雨蒙蒙、涼風瑟瑟的氛圍中,在黃綠相間的草灘邊上,十分滿足的騎上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我們給他拍了各角度的精神阿爺騎馬照。

車開到湖邊時,天空已是滂沱大雨,湖水波濤洶涌,一浪卷起一浪,不停地向岸邊翻滾。我和妹妹在湖邊撐著傘,沉浸在無垠的天際和海際賦予的廣闊天地里,過了大半天,才轉身發現不遠處早就濕透了大半個身子的爺爺。噼里啪啦的雨滴毫不留情地向他干癟佝僂的身影打去,他手中拿著一個被撕去商標的飲料瓶子,離湖水走的很近,淺海浪好幾次輕易地就淹沒了他的腳,可他不管不顧,盯著海面一直走。我們喊他,他聽不見,走上前將他攙進車里,妹妹責備他不是自己說雨太大只想坐在車里看看的嗎,而他的回答,令我們哭笑不得,他說自己只是突然想找個瓶子灌點湖水帶回家。

? ? ? ? 看完湖上風景后,爺爺逛得心滿意足想馬上就回家,但架不住我和妹妹執意,我們開車繼續趕路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留宿。第二天上午,到了景區門口,爺爺突然說自己以前去過沒什么意思,堅持要留在景點門口等著。我們逛完景區出來,看到他獨自坐在門口長椅上,大太陽底下曬著自己的鞋子和鞋墊,慢慢才說起自己昨天下午湖邊一趟后鞋襪濕透了至今未干,頭也有些疼,但看我們一路玩的正高興,不想掃了興致就沒有告訴我們。

? ? ? ? 今日想來,爺爺那幾日急切而略顯任性的要求:一定要去趟湖上、一定要拍張騎馬照,一定要灌點湖水回家,這些莫名其妙的執念,實在一如反常。平日里,他一向寡言、倔犟、硬氣、自尊心又極強,自己的衣物小到襪子、大到外套,從來不會主動來要求我們幫他清洗,哪怕月前腿疼到出不了門時,也未曾與我們多過幾句抱怨,他只會每天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家里,等晚上大家一起吃飯,我們主動問起,他才肯輕易吐露些難受之處。

? ? ? ? 早前爺爺一直在老家住著,近些年因為家庭矛盾才不得不選擇來我家。身邊親戚都斷言爺爺脾氣太“干”,從不愿受氣,無論去誰家住,肯定都是住不舒服的。我想爺爺不僅是把這句話記進了心里,更是被這句話深深地反復地刺痛著,所以才在我家始終保持著一種寄人籬下的小心謹慎。他內心必定是承受著莫大的委屈,甚至是賭了一口氣的。這要是照他年輕時的脾氣,還輪得到旁人指指點點的份兒?只是他老了,除了他小心翼翼高高捧起悉心守護了一輩子的心氣兒,其他的身外之物,雖說同樣由不得他,但他同樣懶得理會。

? ? ? ? 大概是從青海湖游玩回來后,爺爺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早在一周前他在家洗完澡后便有些感冒,下巴底下緊挨著脖頸處那里長了顆紅色痘痘,痘痘慢慢變得有些紅腫。在湖上淋了雨又著了一次涼,沒過幾日,紅腫的痘痘淤積、變大,腫成了一個小硬包。? ? ? ?

? ? ? ? 親戚們開始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有的說自己家這邊有個診所看老年人腫痛一把抓,快來看;有的說那只是感冒引起的發炎腫包,拿仙人掌敷一敷馬上就能消炎消包,爺爺也抱著僥幸心理,覺著自己一天照樣能吃能睡,腿剛好不久還能接著曬太陽逛街,去醫院實屬小事放大,沒事找事。不顧我們的反對,爺爺堅持要先自己治著試試。于是,每天一回家就能看到,從頭頂綁著一圈紗布,敷著仙人掌沫消著炎的爺爺。只是大家都沒想到,那個腫包日復一日變得又硬又大,后來一發不可收拾。

? ? ? ? 爸爸帶著爺爺輾轉了好幾家醫院,他們查出的病因五花八門,但最后的說辭都出奇的一致——診治高齡大脖子病人他們擔不起風險。一來二去,加上中秋節放假,一兩星期的時間就被這樣耽誤了。

? ? ? ? 最后找到肯接收的醫院準備住院時,恰逢全國疫情加緊,西寧市各大醫院疫情防控措施格外的嚴格。為了能盡快住院手術,在醫院工作的表哥帶爺爺做完核酸,又帶著爺爺上下樓來回跑咨詢了很多科室,找人托人折騰了一下午后,才被安排到次日早晨正式住院檢查。出了醫院,表哥想帶爺爺去自己家住,但爺爺執意要坐車回小鎮。后來聽媽媽講,她下班回家后看到渾身癱軟在床、問話不答的爺爺,嚇了一大跳,走近細聲詢問,才知道當天下午在醫院時爺爺就已經渾身無力、體力瀕臨極限,腫包已經開始化膿,潰爛的膿水不斷朝皮膚內層組織進攻,一遍又一遍刺激著他的神經,疼痛難忍至極,比豆大的冷汗如雨直下,浸透了他里外四層的衣裝,而他一路上堅挺地一聲不吭,除了催問何時能回家以外,未曾跟表哥表露過半句難受。

? ? ? ? 經歷一個下午的煎熬,獨自坐車回到小鎮后,還剩下從車站走回家的2公里路,那應是他這輩子走過最漫長的路吧,他龜馱著背,隱忍著劇痛,全程拖著踉蹌的腳步、走兩步歇半個小時,無比艱難地挪回家。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走兩步路看似就快趴下的不起眼的白胡子老頭當時正在經歷著什么。媽媽幫爺爺脫下濕透的衣服,給爺爺艾灸,幾句心疼哽咽地貼心耳語,爺爺似被人點到了心尖上,瞬間破防,終于忍不住開始低聲啜泣。

? ? ? ? 次日下午,爺爺終于在醫院順利做完了手術。家人微信群發的視頻里,術后的爺爺眼神略顯呆滯,脖子傷口處貼著層層疊疊巴掌大的紗布,他刻意地梗著脖子,繃直的身體被一床藍底小碎花的薄棉被蓋著,近焦距離的拍攝,讓人不忍細看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那是一張黑黢黢、硬邦邦、皺巴巴的臉,全臉表層皮膚支離破碎成一個個即不均勻也不規則的小點,像極了老家大山上干枯皴裂的老樹皮。而他的整個身體像被放掉氣的氣球,均勻地干癟下去——說不出哪里瘦了,但就感覺,他被手術,更可能是被術前的病痛剃掉了一圈。但大家紛紛發語音說爺爺看起來恢復的還不錯。

? ? ? ? 收到壞消息是在做完手術的第三天下午,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 ? ? ? “你爺是來我家逃難的。”葬禮結束,媽媽這樣對我說。我不明白其中緣由,只知道我那走姿如人格般永遠昂首堅挺的爺爺,確實是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外走了。他如愿沒有過多打擾任何人,沒有臥榻不起要人伺候,硬是咬著牙憑借一身硬骨頭扛住了為老不求人、不為人嫌棄的尊嚴。

? ? ? ? “離開家要回學校的那天,阿爺寧死寧活地給我塞了兩百塊錢,我肯定不要啊,但他黑著臉罵罵咧咧,說我寒假回來可能就見不到他了,氣呼呼地把錢硬塞給了我。”遠在外地讀大學的妹妹打來電話時已經泣不成聲。都說人大限將至以前,自己是會有所感知的。離開之所以能被預料,是因為病痛反復纏身,身體從不斷發出警報,繼而演變成急促地爆紅燈,甚至開始像救護車警燈一樣不停地閃爍尖叫“哇嗚—哇嗚....”。醫生的判斷、家人的安慰、你的自我催眠,都有可能是騙人的,但你的身體感知不會,人是最了解、最熟知自身這具血肉之軀的。

? ? ? ? 老一輩篤信“人活一口氣”,我想,爺爺的“這口氣”他撐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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