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等死》第三章
李大發的二姐夫來看他,順便和二哥見個面。
二姐夫年少努力讀書修成正果,拿到他們村的最高學歷:初中畢業。他經常出現在婚喪嫁娶的主持場合,過年村里的對聯有一半出自他手,他因此被稱為秀才。
這個初中生秀才酒過三盅臉泛桃花。第四盅酒下肚,臉染紅布。紅色暈染到眼皮,把眼鏡都熏花了,他摘了眼鏡,摸一把眼睛,有水。他對著床上躺著看他們吃飯的李大發說:一想到以后見不到老弟了,心里這個難受啊,老弟啊老弟,你一輩子不害人不坑人,你這是啥命啊…
說著,秀才的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飯桌上,二哥趕緊把盛菜的碗端到一邊去,怕菜又咸了。
李大發本來看著哥倆吃飯心里暖洋洋的,聽聞秀才聲淚俱下,這個氣啊,他想說:我還沒死,你哭啥,這不是咒我嗎。
李大發覺得這秀才是吃了墨水的煤球,道理不懂一個,話到了食道里又被大石頭噎住了,他別過頭去,不看秀才那張老淚縱橫的臉。
吃完飯,二姐過來說:我把西廂房里那些玉米拉走了,耗子越來越多,再不弄走都讓它們吃完了。
那些玉米,因為沒有脫殼,還沒來得及賣掉。二姐早就打了小九九。這秀才來,一箭雙雕,既是走親訪友,又是幫忙拉玉米的。
李大發聽著他們進進出出搬玉米的聲音,心里又氣了,他吐出一口綠水,拿木棍敲敲床頭,沒人理他。他二哥幫忙搬玉米了,他大姐不在。
日光從窗戶上移了些去,陰影驟然而來。他一個人在屋里嘰里呱啦罵起來:沒良心的,拿了錢不給我治病,哎喲喲,我活著還有什么勁啊。
這時候,搬玉米的人們已經走到大門外,誰也沒聽見他稀奇古怪的罵聲。
二姐給大姐打了個電話:大姐,我把玉米弄走了,再不弄走耗子要造反了。你看看院子里還有什么值錢的,改天來拿走。
大姐本想說:院里還有一個小鐵車,給我留著。但她把小鐵車生生吞了下去,順口說:拉走吧,省的以后麻煩。
臨走,秀才忽然想起什么,從電動三輪的駕駛位上閃電跳下來,折回院里來。
栓著大笨狗的梧桐樹下,有輛斜倒著的小鐵車,車把有點生銹了。秀才臉上染著紅布,三步并作兩步走,因為走得急,他的眼鏡滑到了鼻尖處,他扶了扶眼鏡,還沒到小鐵車旁,大笨狗忽然竄起來,一蹦老高,汪汪了兩聲,以示抗議。
革命的小酒讓紅臉的秀才對這示威的畜生說了句粗話:屌樣,自家親戚都不認識了,再叫,再叫,看我不扒了你的狗皮煮煮吃。
大笨狗活了十三年,早就不笨了,識別各色人臉,深諳人間話語。如今沒有主人撐腰,也生怕主人死后它被當了下酒肉,于是偃旗息鼓,搖了搖尾巴趴在樹下不動了。
小鐵車,又上了二姐家的電動三輪。
后來大姐來,看見小鐵車都被妹妹拿走,心中不悅,臉上飄過好幾塊云彩。二姐趕緊吹吹風:你看看院子里還有什么值錢的,都拿回家吧。
大姐掃過那四間大磚房,紅磚已斑駁,當年還是她幫著蓋起來的。她總不能把房子搬走吧?
二姐說:要不,你把大笨狗牽走吧,就是一身狗皮,還值幾個錢。
大姐說:我家里就養了三條狗,快喂不起了,要那么多畜生干什么?又沒玉米喂,先在這養著吧。
家產差不多分完了,后事也交代了,人人都在等著他死,他還沒有死。他都替自己著急了。
他記起自己曾經藏了一瓶農藥在床頭。春天的時候,他把農藥拌在花生米里,那些拌過農藥的花生米染成血色,它們一顆顆被種到地里,血色外衣是防御蟲害的有力武器,防止種子們胎死大地幽暗復雜的母腹。那些怕死的城里人總覺得花生是綠色產品,其實除了黃瓜的綠漆,哪有什么綠色,每種吃到肚子里的東西都自帶胎毒。
他自己,是吃了什么東西才被毒到五十六歲就長了淋巴癌呢?他實在想不出答案來。但是,現在生不如死,他想死了。
他枕頭邊還有一床沒用上的被子整整齊齊疊在那里,農藥就藏在被子底下隱蔽的一角。他伸出枯樹枝的手摸索了半天,終于摸到了那個綠色的瓶子。他用盡吃奶的力氣讓自己半躺半倚著,他再用吃奶的力氣擰開瓶蓋,顫巍巍的把綠色的農藥倒在瓶蓋里,廢了好大勁,他才將瓶蓋倒滿,還撒到衣服上一些來。農藥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后的一道尊嚴符,只需一瓶蓋,他就像包裹起來的花生米一樣安然回歸大地。他將農藥一口灌進去的時候,像喝了一口王大胖子小賣部里的老白干。老白干喝下去沁人心脾,他悲哀的發現,他的喉嚨被肉瘤掐住了,根本咽不下去。
他反復吞咽,喉嚨仿佛齒輪咬合,沒有一絲縫隙漏下去。換一種方式海闊天空,他躺下來,他的舌頭是個攪拌機,農藥在他嘴里被攪成一個蛋,又纏住了他舌頭,卡的他呼吸困難,他感到自己半個身子有火灼燒,他知道農藥瓶子已經倒了,藥液侵蝕了他的皮膚,他不能像花生米一樣隨隨便便成功,他摸到了木棍,好像沒什么力氣敲床了。
但是,他大姐還是聽見了。大姐的心思比針細。
她奔過來,看見弟弟淹沒在綠色的海洋里。她大聲喊著:二妹,快去叫鍋蓋!
在鍋蓋到來之前,大姐和二哥就已經撬開李大發的嘴,把嘴里那個紅色的疙瘩取出來。綠色的農藥到嘴里,和拌花生米一樣,不知為什么就變成紅色的,紅色的蛋,李大發根本咽不下去。
鍋蓋郎中扒了扒李大發的眼皮,又撬開他的嘴看看,他說:他五臟六腑已經爛了,比農藥還毒,以毒攻毒,就是咽下去的那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沒事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當你萬念俱灰的時候,你沒有能力把自己變成灰,只能讓日光和黑夜一點點的蠶食你的身體和靈魂。
鍋蓋郎中說得對,以毒攻毒,李大發像一條死狗又緩過一絲氣息。他甚至感到一絲力氣了。他自從吃了那個餃子后,就再也咽不下一口東西。現在,經過一場生死大戰,他身體里仿佛有什么在召喚。午后,陽光從舊玻璃窗雀躍著跳過來,把桌上他二哥帶來的十八街麻花照的通體透亮,他眼睜睜的看著那扭著腰肢的麻花,像扭著秧歌的小媳婦,帶著脂粉香氣,一點點逼近要死亡的他。
他想活下去了。他用木棍敲敲床頭,他大姐過來,他看見大姐深刻的核桃,嘴里嘰里呱啦說了一大通。大姐聽明白了,他想要醫生給他打針。
不是營養針都打不進去嗎?既然李大發堅決要求,大姐當然要隨他心愿。
鍋蓋郎中又來了,鍋蓋在李大發一揪老長的樹皮上搜尋能找到的血管。最終,行走江湖幾十年的鍋蓋找到了一條小細蚯蚓的血管,營養針的營養,通過這條蚯蚓的蜿蜒勞作,又給李大發身體的枝枝杈杈輸送了活下去的汁液。
二哥已經來了七天,他來之前,就是準備著七天內人死加辦完喪事,然后一了百了離開故土。
但是,李大發又打了營養針,貌似又有點希望了。
大姐說:你再等幾天吧,好不容易來一趟。你要是回家去了人接著不行了,你指定心里難受。
二哥想起母親那年生病,他也是帶著見母親最后一面的心回來的,但是眼見病懨懨躺著的母親一到吃飯兩眼放光,將一海碗面條倆雞蛋呼嚕呼嚕倒進肚,不像大限將至的樣子,于是打道回府。前腳剛進家門,后腳電話就跟著來了,母親這回看見面條和雞蛋眼里無光怕是不行了,即使他做了火箭,也趕不上見她最后一面了。
他不想像上次那樣存留遺憾,于是又將歸心放回身體里。
李大發身體的知覺又醒來,一起來的,還有他的疼痛。他常常在夜里發出嗚嗚的叫聲,像瘋過一圈沒有力氣要死去的老狗,疼痛讓他不住的扭來扭去,他的肩胛骨磨的通紅。因為不吃東西,他很久沒有大便,解小便的時候,也不再用尿壺。他二哥把舊衣服撲在他身下,尿了,就拿出去曬曬,連洗都不用洗,兩個姐姐輪流伺候她的時候,那些尿過的舊衣服,還會拿出去洗。二哥說:反正人快不行了,實在騷的不行,攢攢到時候扔了就行。
李大發的房間里彌漫著尿騷味。他二姐擔心著那十八街的麻花串味,欲拿走,給秀才吃。但她打著大笨狗的幌子說喂狗。每日里看麻花解悶的李大發喉嚨里發出抗議,麻花從二姐的右手倒到左手,左手又倒回右手,然后才放回桌上,二姐解嘲道:啥時候你吞下這根麻花,我給你買一屋子麻花。
房間里搭了一張鋼絲床,是二哥晚上睡覺的窩。都說人老了雄少了覺少了,二哥的覺一點都不少。都說能睡的人心寬體胖,能睡的豬膘肥體壯,這話一點都不錯。李大發在他五十六年的人生經驗里也曾經沾著胖的邊上,因為他愛吃肉,他曾經腦袋一碰枕頭就呼嚕。二哥幾乎和沒發病時的他一樣,一碰枕頭邊就睡。
夜里他五臟六腑燒起來,疼痛像點燃的爆竹,沿著他的身體一個個炸開。他要喝水,嘰里呱啦的發出聲音來,二哥的呼嚕聲還是沒停。二哥剛來的時候夜里睡覺還算警惕,李大發有什么需求基本能得到滿足。過了幾天,人就麻痹大意原形畢露了。
李大發摸索著他的木棍,使勁敲床,所謂使勁,木棍也只是像斷了弦的馬頭琴,發出黯啞的聲音,二哥的呼嚕像拔地而起的二踢腳,呼哨著拐了彎。
李大發拿木棍敲向熟睡的二哥,一下子敲到了二哥的鼻子,把二哥的呼嚕摁下暫停鍵。他迷迷瞪瞪坐起來:誰打我?誰打我?有賊嗎?
二哥開了燈,才發現是李大發打了他,快死的人居然有力氣打他,頓時心生悲哀:你有事不會喊我一聲,動不動打人干嘛?
二哥心想我都這把年紀了,大老遠來,不但讓你罵還讓你打,這是越活越倒退啊。
他越想越氣,夜晚無處可去,他不能像上次那樣一走了之去找他大姐說理。聽明白李大發說要喝水,故意不理他,憋著一肚子氣又重新躺下。躺了一會兒,聽見那邊沒了動靜,害怕李大發是不是到閻王爺那里報道了,趕緊站起來去看床上的病人。
李大發一動不動的躺著,瞪著大眼睛,一眨不眨。他的眼睛本來就大,一瘦,臉上仿佛只剩下大眼睛了。
二哥哭起來:老五啊,你咋說走就走,是我害了你,你死了連口水都沒喝上,嗚嗚嗚…
四十瓦的燈泡發出昏暗的光,二哥抹著眼淚,看見李大發的眼睛里也淌出清淚來,他鼻子吸了吸,搖了搖頭。他沒死,他還活著,他全部的人生欲望就是想喝水。
第二天,二哥對前來接班的大姐說:我要回天津去了。我等不起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