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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怨村（7） 怨祟再起
我這是在哪兒？
沒做完的小棉襖順著高聳的肚皮滑落地下，我猛地緩過神來：哎呀，怎么睡著了。
伸個懶腰，我打算下地去廚房看看水燒好了沒。剛坐起來，就見一個人影端著個熱氣騰騰的碗探身進來。
“姐，你咋起來了？”是小莉。
我招手喚她：“小莉你又去燒飯了？都跟你說了家里不用你干活，有你姐夫呢。你專心念書就行了。”
小莉把碗放在床頭矮桌上，歪著腦袋拱到我身邊，小鼻子一抽一抽的。這孩子從小只要一憋屈就是這個樣子，我摸著她的辮子柔聲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她抬眼看我，毛茸茸的眼睛里噙著淚：“姐，我是不是可拖累你啊。”我生氣：“誰說的!我打他去！你是我妹子！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小莉趕快輕撫我的肚子：“不生氣不生氣，你一氣我外甥就該不好受
了。”她右肩抵著床沿，頭挨著肩膀貼在床邊上小聲道：“姐姐不生氣，姐夫沒有嫌棄我拖累你倆。我自己不想白吃家里的飯，你懷孕身子虛，家里的活我來干正好嘛。姐姐不要生氣啊。”
我把她的頭繩解開，重新扎成個俏麗的蝴蝶結：“傻丫頭，不要胡思亂想。不管啥時候我都最疼你。”小莉歡喜地摸了摸頭繩，目光又落在我的肚子上：“那，以后有了小外甥，你還會疼我嗎？”
“當然。”我刮她鼻子。還是孩子心性，她馬上又興高采烈起來，端起湯吹了吹：“對了姐我昨天回家，咱爹給拿了棵老人參。姐夫今早殺了只雞讓我燉給你吃。快，快，這還熱乎著呢。”
我嗔怪：“你姐夫也太浪費東西了，一只雞就這么燉了啊。你也太聽話了……”我把碗推給她：“我能吃多少？你正長身體呢，這碗你先吃。”
小莉連連擺手：“那不行，姐夫說了，你現在是咱家第一要緊的人。你先吃。”
推來推去，小莉抵死不肯吃。我無奈，只得自己吃了.
黃昏時分，我突覺腹部劇痛，一陣緊似一陣。我心里一咯噔：這是要發動了。
“小莉，小莉，快，快去叫你姐夫，我要生了。”我扶著門框緩緩下滑，腰酸得直往下沉。小莉一見我的樣子，驚得扔了手里的掃把，原地團團轉了兩圈，哎了一聲就往外跑。
“傻丫頭別摔著了。”我忍著陣痛喊。
他很快回來了，滿頭是汗。
“秀兒你忍一下，我馬上帶你上鎮醫院！”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上鋪了兩床被子的架子車上，掖好被角，拉起車就準備狂奔。小莉沖上去攔在前面：“姐夫咱村里有穩婆！姐姐不用去鎮上生！”
男人怒視她：“你懂什么！你姐姐這一胎胎位就不正，一定要去醫院才行。村里的條件能比鎮上好嗎？讓開！”
“我不讓！”小莉也急了：“我姐都快生了！你現在去鎮上來得及嗎？！村里咋啦？我們村都是穩婆接生的，也沒見有啥不對啊！”
“是嗎？就接生出個你這樣的怪胎？！”他脫口而出。
院子里鴉雀無聲，大家都愣了。
小莉臉漲得通紅，一長一短舉著的胳膊哆嗦著放了下來。我又氣又疼，使勁掐著男人：“你！你胡說什么呢！！”
他自知說錯了話，低著頭一言不發，拉起車就跑起來。我疼得要死要活，在車上撐起身子對小莉喊：“妹子，別跟他一般見識。你等著我回來，給你出氣啊……”
她沒有說話，耷拉著腦袋站在門里，身影越來越小，慢慢看不見了。
老一輩常說，黃昏是鬼魂開始出來游蕩的時候。
我最后一次看見的黃昏，沒見到鬼魂。
整個田間的路上，只聽到他的腳步聲和架子車咯噔、咯噔的聲音。痛楚一波強似一波，我疼得眼淚直流。
男人一邊拉著車飛奔，一邊喘著氣安慰我：
“秀兒，堅持住，就快到了秀兒。”
“秀兒，你別生氣，我知道我說錯話了。等你生完孩子，我就回去讓小莉好好罵我一頓。”
“秀兒，這是咱的第一個孩子，嬸子說是男孩呢。”
“秀兒，是男是女我都喜歡，你生的孩子肯定隨你，一定很漂亮。”
“秀兒，我想好了，這要是個兒子，咱過兩年再要個閨女。一定要個跟你一樣好看的閨女。”
“秀兒，就快到了，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到了醫院門口。他拉車的腳步更快了，幾乎是在狂奔。
“咚”的一聲，似乎是撞上了什么，車子差點要翻了。我只覺天旋地轉，下腹有溫暖的液體沖出來，順著雙腿往下流。
他嘶吼著，抱起我往醫院里沖，一路哭喊著：醫生！醫生！救人啊！醫生！
一群白大褂向我們奔來，好多雙手把我接過去。我被送往一扇叫產房的門后面。白大褂們不讓他跟我進去，于是他隔著門在外面哭，我躺在里面哭。
好疼，好疼。為什么還沒有結束？
有人在說話：“胎兒橫位，臍繞頸３周。”
另一個聲音更加焦急：“主任不在，這可怎么辦。＂
沉默。
痛楚從腹部向上蔓延，每一個毛孔都疼得尖叫。燈光晃來晃起，是誰在走動？是誰在呼喊？
好孩子，快點出來吧。你的爸爸在門外等著抱你呢。快出來吧，孩子，不要折磨媽媽了。我快沒有力氣了。
恍惚間，我聽見他的聲音，尖利高亢：“什么保大人保小孩？！你們什么意思？！保大人！我要大人！！
秀！秀！你聽見了嗎？！你要好好的！咱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秀兒！你能聽見嗎？！秀兒！＂
我聽見了，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忽然間，不疼了，死亡來拯救我了。它溫柔得像海浪，一波一波慢慢的侵蝕過來，它撫過的地方就沒了知覺。
它拂過我的雙腿，腹部，前胸和雙手，然后順著脖子向上攀爬。
最后一刻，我拼盡全力喊出他的名字：“阿良……”
然后死亡就合上了我的眼睛。
我叫秀，死于１９８５年。終年２３歲。
夜風奇寒入骨，鹿鹿在墳山上尖叫著醒來。
冷汗連連，寒意順著毛孔直沁骨髓，她只覺頭疼得像被炸開。摸摸腦門，燒倒是退了。
這是哪？鹿鹿發現自己斜依在個土堆上，直起身環顧四周，赫然發現土堆前方立著兩個并排的云樣墓碑。
“我去！”她慌忙手腳并用往后退。沒爬多遠，后背撞上個硬東西。哆嗦著回頭瞅，又一個墳包陰森森地矗立著。再往后看，整面山坡綿延向上，層疊如階梯狀，全是豎著墓碑的墳頭。
“我還是昏過去算了“，鹿鹿兩眼一翻，沒用，還是能看見墳包。
“阿西吧……神經大條有什么好處……”
昏倒無望只有自救。鹿鹿抖著腿往起站，結果腳一軟，一個踉蹌往下栽。眼看就要滾下山坡，她慌忙抱住最近的那塊墓碑穩住了身子：“阿彌托福，大慈大悲，對不住對不住，謝謝謝謝。”
這二貨嘴里胡亂念著，對這塊碑多打量了幾眼。夜深風高，看不清楚碑文名姓，但是下首卻有幾個小字煞是眼熟。
鹿鹿摸摸口袋，手機居然還在身上。趕快拿出來摁亮屏幕照明，只見碑文正中，墓主姓名并列兩行，似是夫妻合葬。下首孝子賢孫小字部分赫然刻著兩個熟悉的名字——孫女：張秀，張莉。
這是張秀和張莉爺爺奶奶的合葬墓？
鹿鹿大吃一驚，想起白天張莉的話：村里人死后都會在后山祖墳山上入葬。她往山下眺望，果然，村子就在山腳下。零星幾點燈火，在黑夜中寂寂無聲。自己果然是在村后的墳山上。
想起剛才意識模糊時看到的那一幕，鹿鹿斷定，張秀讓她來這里肯定不是偶然的
可是，你想告訴我什么呢?
鹿鹿回頭看看這座墳山，咬了咬牙，往山下走去。
宗祠里，李鶴和文子等著張莉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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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怨村（9） 只殯不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