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筆下七十年前的昆明 VS 九零后昆明人記憶里的故鄉

1939年,汪曾祺考入西南聯大中文系,經由上海,香港,越南,到達昆明。1946年,他離開昆明赴上海工作,期間七年,他的記憶全部屬于這座城市。

“昆明以外,最遠只到過呈貢,還有滇池邊一片沙灘極美、柳樹濃密的叫做斗南村的地方,連富民都沒有去過。”

最早知道汪曾祺對昆明的情感,是從食物開始。茄子炸,曲靖韭菜花,摩登粑粑,乳扇,乳扇,這些幾乎不怎么為外地人知曉的云南美食,都能在他的書里找到詳細的描寫。

老同學王浩托他作一幅畫相贈,他畫了 “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 ” 民國要是有知乎,他肯定是 “昆明美食” 話題里的扛把子。

這周偶然讀到汪曾祺在西南聯大的其他生活片段,作為一個地地道道,卻又遠離了家鄉六年的昆明人,被勾起了更多更多記憶。

勝利堂酒杯樓

他筆下的昆明,可以找到許多熟悉的街巷,武成路,書林街,府甬道,鳳翥街,翠湖,也可以找到不少小時候才有的樂趣,用棉線穿著賣的緬桂花,伴著清脆鐵皮敲打聲叫賣的丁丁糖,需要一根根拔出松針的干巴菌,還有沿街放在木樁上現切的葛根片。

他筆下的昆明,也有許多我不曾知曉,而我的父母輩也未必體驗過的,更久更久以前的烙印。用升降的木盤還借書籍的圖書館,賣蝦糠喂翠湖里紅金魚的老婆婆,能聽著圍鼓戲喝茶的 “吃圍鼓茶”,和穿著繡花鞋滿街賣楊梅酒的苗族女孩們。

下文摘抄整理他關于昆明市井生活的記憶和我童年時的昆明,作紀念也作致敬。


緬桂花

我長大的院子里就有一棵緬桂花,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寫作 “免貴花”。這種花的香味很清爽卻又非常濃郁,小時候外婆會用棉線綁著花尾穿進我衣服上的拉鏈扣里,掛在胸前,花瓣會慢慢變軟,變成暗紅色,即使蔫了,香味都還會持續很久。上學的路上也有老婆婆把兩個三個花穿成一串,一塊錢一份,蹲在街邊賣。

汪曾祺說,這種花讓人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也不是思鄉。

緬桂花

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 “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云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么關系。”

“ 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里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

金馬坊

菌子

網上有個段子說,叫云南野生菌“蘑菇” 是對它們的侮辱。地道的云南人是一定要叫 “菌” 的 (昆明話讀音近似 jue 三聲),而且每種菌都有自己的名字,從小在云南長大的人應該都能如數家珍。調侃別人說胡話或者做了不能理解的事,就說?“你咯是著菌鬧著啦” 。

還沒讀書的時候,我跟著外婆外公在楚雄生活過幾個月,那時候的菜市場是在每天早上的特定時間占據固定街道臨時開市的。楚雄盛產菌,夏天野生菌上市了,就劃出幾段路只賣野生菌,叫菌街(讀gai)子。會到城市里來賣菌的人,大多是成批的收山里撿菌人的成果,二次倒賣,就被叫做 “菌販子”, 賣菜的也一樣,叫 “菜販子”。

野生菌

菌街子是最好玩的,大型的攤販會有十幾種菌攤在地上,按品種堆成一座座小山,菌少的販子甚至會只拿一個小蘿筐放在地上,框里也只有兩三兩,不過這樣的菌大多比較珍貴,大多會是雞樅,干巴菌。菌子也不常按公斤算,有時候按 “堆” 算,價格全憑賣家的意愿,但可以講價,其他喊價的菌也是按每兩的價格算。大多時候顧客是不被允許自己用手觸摸菌的,只能用手比劃要 “哪一堆”。

小時候買了菌回來,是興師動眾的,全家人圍坐在客廳里,用各種大小的盆盛了水,放在每個人腳邊,形成一條分工明確的撿菌,洗菌流水線。我經常被分配到洗干巴菌,它的形狀和其他菌很不一樣,里面還會插滿黑色的松針,要用指甲掐住一根一根拔出來,再撕成粗絲,我這樣的 “熟工” 一個小時也只能撕出一小碗。

用現在的話說,菌子是有鄙視鏈的。不怎么珍貴的有掃把菌,奶漿菌...省外幾乎見不到。 青頭菌和牛肝菌是家里飯桌上的常客,但這幾年里價格漲了十幾倍。干巴菌和雞樅是我的最愛,現在變成了外省老饕最熟悉的云南菌,一起出名的還有咋舌的價格。

(菌子鄙視鏈圖轉載自企鵝吃喝)

汪曾祺的文章里,牛肝菌是最便宜的,食堂里都能吃上一碗;一碗雞樅的價格和黃燜雞差不多,并不真的珍貴;干巴菌像堆半干的牛糞,但是居然那么好吃!幾十年過去,食堂里不再有牛肝菌了,可是他記憶里的菌子味道和我記憶里的完全重疊,一點沒變。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

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縱,他跳下去把雞樅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樅隨處可見。

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干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里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么好吃?!

陸軍講武堂

坐茶館

汪曾祺在書里反復提及了昆明遍布大街小巷的茶館,甚至紹興人,廣東人,北京人都在現在的文化巷到鳳翥街之間開起了不同特色的茶館。茶館里可以賣血腸,賣草鞋,聽圍鼓,抽葉子煙... 茶館里會有騎自行車旅行中國的住茶館怪人,什么活都推給女人干的甩手掌柜,寫論文作報告的聯大學生,賣柴的,賣菜的...

正義路原先有一家很大的茶館,樓上樓下,有幾十張桌子。都是荸薺紫漆的八仙桌,很鮮亮。因為在熱鬧地區,坐客常滿,人聲嘈雜。所有的柱子上都貼著一張很醒目的字條:‘莫談國事’。”

“ 進大西門,是文林街,挨著城門口就是一家茶館。這是一家最無趣味的茶館。茶館墻上的鏡框里裝的是美國電影明星的照片,蓓蒂·黛維絲、奧麗薇·德·哈茀蘭、克拉克·蓋博、泰倫寶華……除了賣茶,還賣咖啡、可可。這家的特點是:進進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麂皮夾克的比較有錢的男同學外,還有把頭發卷成一根一根香腸似的女同學。”

“ 文林街中,正對府甬道,后來新開了一家茶館。這家茶館的特點是茶桌較少,且覆有玻璃桌面。在這樣桌子上打橋牌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因此到這家茶館來喝茶的,大都是來打橋牌的,這茶館實在是一個橋牌俱樂部。聯大打橋牌之風很盛。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每天到這里打橋牌。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是老地下黨員,昆明學生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學生運動搞得那樣熱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閑在,很熱衷地在打橋牌,誰也看不出他和學生運動有什么關系。”

“ 這家茶館正在鳳翥街龍翔街交接處,門面一邊對著鳳翥街,一邊對著龍翔街,坐在茶館兩條街上的熱鬧都看得見。到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閑人、趕馬的“馬鍋頭”、賣柴的、賣菜的。他們都抽葉子煙。要了茶以后,便從懷里掏出一個煙盒—圓式,皮制的,外面涂著一層黑漆,打開來,揭開覆蓋著的菜葉,拿出剪好的金堂葉子,一支一支地卷起來。”

翠湖

昆明的吃食

在廣東,在歐洲和在美國,最先想家的都是胃,這時候我只好去吃川菜,因為有中國人的地方一定會有川菜館,卻幾乎見不到滇菜。但還有一些味道,離開了云南就再也不能找到。

稀豆粉是黃豆做的,粘稠的糊狀。小時候我覺得它有股怪味,不愛吃,后來才知道那是豆腥,而且調的好的粉幾乎不會聞到,就越來越喜歡。稀豆粉可以蘸著油條吃,也可以倒進餌絲或者米線里拌著吃,云南人大多還要加一勺辣椒粉,幾滴香油和一點點芫荽(香菜)。

我家院子后門有家小店賣豆花米線出名,但我最愛它的稀豆粉,兩塊錢一碗,每天只賣到早上十點,周末的早晨我常和外婆約定去吃,可我總會睡過時間,饞的不行卻又要再等一天。

稀豆粉

小時候最抵抗不了的街頭美食是辣椒面拌水果,很多小賣部會把新鮮水果或者泡菜切塊以后用鹽和辣椒面拌勻,放在大的玻璃罐里腌漬著賣。菠蘿,青梅,酸木瓜,腌過的蘿卜, 楊梅,海帶,洋芋... ?這在外地人看來多少是有些“黑暗”的,但辣椒和鹽碰上酸甜的水果,特別是菠蘿,更突出了甜味,真的欲罷不能...

辣椒拌菠蘿

還有放在火上烤軟涂上煉奶卷起來的乳扇,夾著乳腐油條裹成長條的餌塊,加了蠶豆,洋芋和火腿的燜飯,淋上西瓜,菠蘿和甜漿的冰稀飯... ?數著數著就要加一餐了。

汪曾祺也算嘗遍了昆明美食,甚至是窮苦人家的充饑小食或者不端上飯桌的街市小吃。他自己也說,?“要寫一寫我在昆明吃過的東西,可以寫一大本 ”,他筆下的食物都是冒著熱氣的。

乳扇是晾干的奶皮子,乳餅即奶豆腐。這種奶制品我頗懷疑是元朝的蒙古兵傳入云南的。然而蒙古人的奶制品只是用來佐奶茶,云南則作為菜肴。這兩樣其實只能“吃著玩”,不下飯的。 ”

韭菜花出曲靖。名為韭菜花,其實主料是切得極細晾干的蘿卜絲。這是中國咸菜里的“神品”。這一味小菜按說不用多少成本,但價錢卻頗貴,想是因為腌制很費工。昆明人家也有自己腌韭菜花的。這種韭菜花和北京吃涮羊肉作調料的韭菜花不是一回事,北京人萬勿誤會。”

“ 另一種常見的米線是 “爨肉米線”,即在米線鍋中放入肉末。這個“爨”字實在難寫。但是昆明的米線店的價目表上都是這樣寫的。大概云南有《爨寶子》、《爨龍顏》兩塊名碑,云南人對它很熟悉,覺得這樣寫很親切。 ”

“ 華山南路與武成路交界處從前有一家館子叫“映時春”,做油淋雞極佳。大塊雞生炸,十二寸的大盤,高高地堆了一盤。蘸花椒鹽吃。”

“ 昆明尚食蒸菜。正義路原來有一家。蒸雞、蒸骨、蒸肉,都放在直徑不到半尺的小蒸籠中蒸熟。小籠層層相疊,幾十籠為一摞,一口大蒸鍋上蒸著好幾摞。蒸菜都酥爛,蒸雞連骨頭都能嚼碎。”

“ 昆明舊有賣雞雜的,挎腰圓食盒,串街喚賣。雞肫雞肝皆用篾條穿成一串,如北京的糖葫蘆。雞腸子盤緊如素雞,買時旋切片。耐嚼,極有味,而價甚廉,為佐茶下酒妙品。”

茄子酢是茄子切細絲,風干,封缸,發酵而成。我很懷疑這屬于古代的菹。菹,郭沫若以為可能是泡菜。《說文解字》“菹”字下注云:“酢菜也”,我覺得可能就是茄子酢一類的東西。”


汪曾祺曾經寫昆明到底帶給了他什么,他說,“昆明當地人愛惜聯大學生,聯大學生對昆明的回饋有科研成果,有教育影響,這是精神方面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 一種格調,如云如水,水流云在。

他的筆下還有老師沈從文,金岳霖,聞一多,西南聯大還承載了胡適,朱自清,楊絳,馮友蘭... 許多許多人的記憶。

他們都不是昆明人,卻是把昆明的民國記憶描繪的最鮮活的一群人。也許正是因為異鄉,他們觀察到了昆明人自己觀察不到的市井百態,記錄下了昆明人不屑于記錄的柴米生活。

而于我這輩在昆明長大,卻長年離鄉的九零后,七十年前躍然紙上的昆明正是我們爺爺奶奶的童年時代,這樣想來確實很微妙。

而不少可以重疊的記憶,正說明了這座城市雖然年歲愈高,卻有著從不曾改變的那一面,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昆明人都將傳承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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