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說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阿婆去世之前留給了我一塊碧色的觀音玉佩。
我四歲和我爸媽搬去了外省,十六歲的時候回老家辦成年祭祀,才又見了外婆一面。
我還記得那天我穿了一條明亮綠色的裙子,我還特意化了淡妝,在眼角點了一顆小小的淚痣。當時阿婆看了我立馬就直了眼,然后她摸著我的臉,兩眼淚汪汪的說:“你果然回來了。”
我和我媽都是二丈摸不著頭腦。
后來我阿婆去世,值錢的玉器分了我表哥表姐一屋子,就是沒有我的份。在一屋子親戚的詫異和嘲諷中,我媽拽了那玉佩就往地上摔。
當時我分明看見那玉佩裂開來,在地上生生的砸出了一灘飛濺的血。
可是屋外太陽一閃,那玉佩又是完好的模樣。
我過去把它撿起來,對著陽光細細的看。
那慈悲的觀音臉上竟不知什么時候參進了一抹紅,像極了一個流著血淚的人。
郭府前院,人聲喧雜。
外頭還在辦節。五顏六色的彩燈掛滿了院子,照的池塘里的水都是色彩斑斕。偶爾幾尾錦鯉游過,打碎了池里的皎月,留下一圈圈漣漪。
東邊柴房那還是暗摸摸的,就在門上歪歪的掛著一盞蒙蒙的紅燈籠,在黑夜里亮著詭異的光。
李素心梳著高髻,鬢邊帶著一朵樸素的珠花,穿著一件綠色的光面絲綢袍子走來。綠色的裙擺搖曳,在月光下像一汪淺淺流動的水。
吳管家早就在柴房門口抽煙了,細細的煙霧和從嘴里呼出來的白氣融為一體。他見李素心過來,把煙杠子往地上敲了敲,連忙站了起來道了句:“太太你怎的這么早來?凈空道長還在客房里準備吶。”
李素心攏了鬢邊的碎發,細細的說:“這辦節呢我不得多注意點!”她踮腳往柴房門上看了看,問道:“里頭咋樣了?”
“能咋樣!”吳管家瞇了瞇眼說:“鬧了一天,總也歇了。”
“得了,你也去前頭吃飯吧。”李素心擺了擺手說:“這里頭的事我辦吧,前頭飯菜做的多也忙著,這里我可以。”
吳管家還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提起了燈籠離開。
李素心像想起什么來,在后頭喊了句:“別告訴娘。天冷,叫她別太操心。還有,你沒事也別老往我娘哪里去,叫人等下亂說。”
云朵慢慢飄過,遮住了明月。幾只烏鴉停在檐頭,不討喜的叫喚。一陣寒風吹來,紅色的竹燈籠吱嘎吱嘎的搖晃。
等吳管家的燈籠消失在小苑拐角的盡頭,李素心左顧右看了下,才小心的進了柴房。
屋里坐著一個女人,穿著一條破爛的土灰綠裙子,眉眼盈盈處點著一顆淚痣,仔細瞧來倒和李素心有七八分相似。她的小腹微隆,衣服被撐的鼓起來。
“梧心莫怕。”李素心拉著她臟兮兮的手小聲說:“姐會救你出去。”
“姐,要我真是邪鬼轉世咋辦?”李梧心哭哭啼啼的說:“我這一來,鎮里啥雜七雜八的蔫事兒都有。”
“那干你啥事!”李素心不高興的了。“這年頭到處都在打仗,兵荒馬亂天災人禍就你一個女子能有這能耐?”說完她瞟了眼李梧心的肚子,接著說:“你肚里的娃誰的你不愿說,姐也便不問了,出去后自己要保重。”
說完她取下了脖子上帶著的玉佩,放在了李梧心的胸衣里。
“這是我娘生前給我保平安的,咱堂姐妹一場,給你拿去。”
李梧心半推半就的拿下了。
屋里沒點燈,兩姐妹說了的心話不免暗自傷感。
屋外淺淺的照了一個人影進來。
“是誰——”李素心大喊。
那影子又瞬間不見了。
客房里的燈蒙蒙的亮著,前院里嘈雜的聲音到這里只剩下了依稀的耳語。
黃袍子的道士將手中朱砂寫的黃符點燃,然后雙手夾住,朝墻上的鐘馗畫像拜了拜。
屋子東角的貔貅爐子里點著老沉香,裊裊的香煙和黃符散發出來的刺鼻煙霧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墻上鐘馗的臉。
“你去,去將那柴院里的那只黑狗崽捉來,得給它放血。”黃袍道士對女兒說。
“爹,咱一定要這樣嗎?”他女兒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問:“梧心姐姐哪里像是惡鬼附身的樣子?非要除掉她嗎?”
“小娃家懂什么?”道士敬了香,摸了把手就直接往閨女腦袋上蓋,說道:“李梧心在郭府做長傭做的好端端的,也沒結婚,那她肚子里怎會鼓起來?這就是被惡鬼附身了啊!”
他閨女悻悻的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還是拿了桌上鋒利的剪刀朝柴房走去了。
沉香還在屋角點著,香煙裊裊的飄散,在空氣中勾勒出一個又一個的圖案。
穿著緞子馬褂的男人從大衣柜里慢慢的鉆出來,理了理摸膏了的油發,然后往擺滿香爐貢品的案桌上擱了一袋子的銀元。
道士正在整理物件,黃紙朱砂桃木劍,裝模作樣的塞了一口袋。他用余光瞟了那袋子的銀元,又默不作聲的收回目光,然后跪在地上,朝墻上的鐘馗念起了道經來。
“呵!”那男人覺得好笑,摸了下自己油光發亮的大鼻子,說:“凈空道長,拿人的錢你可要辦人的事,可別因為你女兒兩三句話心就軟了。”
他的手按在了錢袋上,看地道士心直跳。但是道士還是一副平靜的樣子,慢慢的說:“李梧心被惡鬼附身,今夜貧道就為民除害,絕不留后患。”
男人笑了笑,道:“對了道長,你那狗血拿的少點,梧心怕狗,懷孕的人不喜腥氣,孩子別有什么閃失。”
“這個我知道。但是,是少奶奶懷了孕,不是長傭李梧心。”道士閉著眼提醒。
男人哈哈大笑,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出了門。
月色皎皎,倒顯得客房越發的暗了。道士的女兒縮在陰影出,眼淚珠串似得滴下來。
她手里還提著一只斷了氣的黑狗崽,鋒利的剪刀上全都是血。
吳管家去了前廳時,大奶奶已經回房了,滿廳客人都醉的不成樣子。于是他把前廳的事情都丟給了兒子做,自己躡手躡腳的也去了主屋。
“你也不怕人看到說閑話。”大奶奶在床上笑話。
“我都在郭家做了二十年的工了,誰敢說閑話?”吳管家嘿嘿的笑著,說:“這不今兒忙,特地過來給奶奶捏個肩。”
說完他就脫鞋和罩在外頭的褂子,一股腦的也往床上鉆。手里拿捏這大奶奶的肩膀,卻越捏越不是地方。
大奶奶半依著床,抽著大煙,舒服的跟狗一樣叫喚。
“唉,你說,四五十的女人了果然就是老了,這兩下就把持不住了,以后怎么管這個家啊。”大奶奶嘆了口氣。
“哪的呢,這不還有個郭二少爺嗎?”管家討好似得接話。
“他頂個屁!二十多的人了算賬都算不清楚!”大奶奶吐了口煙罵道:“搞大了女人的肚子還要我出面解決!他怎么和他命短的哥一樣!都喜歡長這類有淚痣的女人!”
“十六嫁過來,兩年就克死大子!娃都沒留一個!”她越說越氣,扯了衣服穿好嘴里還不停的罵罵咧咧:“老爺去的早,我就兩個兒子,大的給李素心克死了!小的又要栽在她妹子手里!我當初讓大子娶她不就圖她賢良淑德的好名聲!”說完,她眼淚就掉了下來。
吳管家給大奶奶繼續點上煙,安慰道:“這不是過了今夜,那李素心就得死嗎!她家那個沒讀過書的妹子算什么!咱不是只要她肚里二少爺的種?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吳管家惡狠狠地做了個手勢。
外頭的風刮得大了,光禿禿的樹丫咔嚓咔嚓的響。前廳的彩燈還沒撤,從大奶奶漆黑的屋里仍然可以看到對邊燈火輝煌的一面。
二少爺敲了敲大奶奶的房門,吳管家默不作聲的躲到了衣柜里。
“娘,凈空道長說好了。咱去柴房吧。”二少爺摸了油亮亮的鼻子在房外叫喚,冷風凍的他直哆嗦。
但他仍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悅,喊道:“娘,您可答應我了,過了今晚,我就可以把虹翠樓的明霞接回來!”
李素心在柴房桌上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風從破窗外灌進來,把燈吹的明滅不定。
“這年頭到處都在打仗,餓死的人多少啊,尸體都堆成山了。”李梧心對著等上跳躍的火苗發呆。
李素心看了就心疼。
她這個堂妹打小就命苦,爹媽早死,她很早就做了人家的丫頭。這沒過過什么好日子,又不明不白的懷了別人的種,到現在還被認為是不詳的邪鬼。
我呸,李素心在心里暗啐了一口:人都管不好還管鬼呢!她緊緊握著李梧心的手,堅定的說:“我和娘講了,你這事我來辦!等下我去把外頭的小狗殺了,冒充你的血。再給那道士一點錢,事好辦,畢竟一條人命。”
李梧心愣愣的點頭。
“誒。那小狗呢?我去找找?”李素心說著就起了身,去屋外尋去了。
“太太找啥呢?”她正尋的仔細,冷不丁吳管家的聲音在耳邊炸起,李素心嚇了一跳。
“不是叫你別來了,我自己處理——”話還沒說完,李素心就被兜頭潑了一桶黏膩腥臭的液體。
她哇的叫一身,腳不穩,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反了你!干什么!”李素心抹開臉上的黏膩,睜眼就看見一個一個黃袍子道人跑來,手里拿著一只燃燒的紙符,刷的就貼在了她的臉上。
“啊——”李素心發出了一聲慘叫。臉上的皮肉瞬間被烤的滋滋響。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她堂妹李梧心被郭家二少爺摟在了懷里,心瞬間涼了半截。
“李梧心!你這邪鬼!自打你來了我們南禪鎮!我們南禪鎮就不得安寧!這地多少年了天皇老子都不過問,怎偏偏你來了,軍閥到都感興趣了?你這個不詳之物!”大奶奶在吳管家的攙扶下,大聲的對滿臉是血的李素心說。神態像只高傲的母雞。
“我不是我不是啊!”李素心大哭著:“我不是邪鬼!我是李素心啊!郭家的大少奶奶啊!”
“你放屁!郭家的大少奶奶在這呢!”郭二少爺摟著李梧心,惡狠狠地說。
李素心看著堂妹,而李梧心卻別開了臉。她再看看吳管家,卻發現吳管家的手搭在她婆婆的腰上。
“誰稀罕你的東西。”她堂妹摸出了懷里的觀音玉佩,丟在了地上。
李素心一臉的不可置信:“我對你那么好!那么好!”
“閉嘴你這個惡鬼!”郭二公子一巴掌摔來,把李素心打翻在地。
“我,我不是鬼!”李素心大喊。卻被道士拽了頭發狠狠的按在了一旁的水缸里。
頭被提起來的時候李素心看到了倒映中破碎的自己,血淋淋的臉和散亂的頭發,像極了惡鬼。
“我不會不會放過你們的!”
她的頭一下一下的被提起,有一下一下的被按下去。
“死都不會放過你們!”
李素心嗆入了大口的水,話都開始說的不清楚。
“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其他人就這么看著,眼神麻木。道士的女兒蹲在地上發抖,手腳冰涼。
“你們所有人都會遭到報應!我一定會來找你們報仇!你們所有人!”
然后李素心再沒了動靜,身子軟趴趴的靠在了地上。
道士拿出了桃木劍,從李素心的后背刺了進去。鮮血瞬間爬滿了青石鋪就的地板,和李素心的綠裙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貧道總算不負南禪鄉民所托,將惡鬼誅殺,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道士收了桃木劍,向大奶奶抱拳作揖。
“哪里哪里。”大奶奶笑道:“明日我要宴請全鎮的人,為道長慶功才是!”
前廳的彩燈還沒收,把院子照的亮堂堂的。
所有人都沉浸在上元佳節的歡樂之中,唯有道士的女兒在一旁偷偷的哭泣。
她拉著道士的衣袖,說,爹,我怕。
有啥好怕的?道士回她,惡鬼已經被誅殺了,天下太平了。
可是小閨女緊緊抓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撿來的沾血的觀音玉佩,看著滿場嬉笑的人,哭的更加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