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內蒙古的一個小村里。
早晨起床,得知下雪了,從昨天入夜下到現在。
雪花飄飄灑灑,從霧蒙蒙的天空落下來。大片大片的田野,有了雪的眷顧,不再是簡單的一望無際,而是徹底與天接連,“惟余莽莽”;土壤收起了蠟黃蠟黃的臉色,像是擦了護膚品,變得白皙柔嫩;田間地頭的蕭索也開始傲嬌起來,專注吮吸著雪制的奶水;幾顆不屈不撓的枯草從雪地探出頭,在雪花的庇護下,興奮呼喊著,快要重生啦!縱橫交錯的田間小路,一入冬就變得冰冷孤寂,少有擾動,它盼望下場雪,雪可以膩住皴裂的傷口,結束冬寒帶來的疼痛。干枯的楊樹林沒有了往日寒風侵襲的清冷和凋敝,偶有枯枝掉落,伴著片片飛雪,輕輕的落在雪地上,枝丫很幸運有了如此溫柔的歸宿,沒發出絲毫的嗔怨。再看樸素方正的農家院,像座小城堡,雪花迷失其中,恣情漫舞。大黃狗負責任的在雪地上東奔西跑,有時還疑神疑鬼的扒開雪地一探究竟;牛馬光著脊背悠閑的就著雪花咀嚼干草,品澀含飴;堪稱鄉親們心頭肉的糧食堆被蓋住了厚厚一層雪,顯得更結實更厚重更值錢了,這可是家家戶戶的金山銀山啊;清早的炊煙喜歡雪的新鮮感,故意放慢升騰的腳步,像個蹣跚的老人,大口大口的喘息;端莊精致的房屋仿佛一家之主,神情自若,慈祥的守望著大雪紛飛的院落。
總之,這場大雪把小村嚴絲合縫的捂住了,捂住了黑土地的渾厚,捂住了莊稼漢的辛勞,捂住了老黃歷的褶皺。小村在雪中變得靜寂無聲,但并未沉默。此刻,小村的內心該有多么的騷動啊,因為她等待這場大雪的到來,已經很久很久。她渴望雪的愛撫和浸潤。她真心需要這樣一種冬的宣告,特別是在年節到來時,需要這樣一種樸實無華的浪漫,需要這樣一種羞于言表的刺激!
我顧不上冷,直接站在了雪中,實實在在的感受著。我睜大眼睛,任憑雪花入眼。就在快要觸到眼球的一瞬,清晰可見雪花的幾個棱角,毛茸茸的,分布尤其均勻,但來不及看清楚,就入了眼,這時千萬不要因害怕而閉眼,那輕柔、那溫涼、那晶瑩,莫不能錯過。嬌美的雪花仿佛女孩子初戀時的小心思,輕柔卻飽含深情,靜謐卻足以攪動內心。我查了雪的成因,它的雛形是降水,因遇冷空氣,才變成雪花。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能不能這樣理解呢,天與地各在宇宙一方,他們終年深情對望,卻無法挽手聯姻,思念至深,相思淚滴滴流下,因天氣極寒,又幻化成潔白的花朵。而這花極其特別,與大地上的萬千花朵均有不同,“凡草木之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西漢《韓詩外傳》)。在茫茫塵世間上,天與地用“六出飛花”渲染最獨特最深情的愛意。
與雨相比,同樣是大自然的饋贈,雪確實更易營造浪漫的氛圍。嘩啦啦的雨,有時下到人的心里,感覺不爽。張愛玲就說過“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看來,情人未出現,下雨是有影響的。而下雪呢,不僅無法阻擋幽會,還多了幾分意境。想想看,在雪天,小伙子冒雪赴約,頭發上、圍脖上滿是雪花,像從城堡跑出來的王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伴著急切的思念,恨不得像雪花一樣飛到姑娘身邊。到了約會地點,小姑娘心疼的滿是埋怨,趕緊拍打小伙子身上的雪。雪花又順勢飛了起來,有那么一兩朵竟躍到了姑娘的臉上,直接融化掉,作了胭脂。
我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父母喊我吃早飯。一進屋,呵,熱騰騰的一大桌,羊湯、牛肉、豬排、土雞蛋,再加上幾件腌制好的小咸菜,濃郁的家鄉味道直接鉆進了心窩窩。家里用柴火灶做飯,干松的秸稈上還夾裹著雪花,就被填進灶中,發出“滋滋啦啦”的響聲,秸稈從泥土中長出來,雪花從天上掉下來,真的不要小看一個灶臺,竟融了天地精華,燒出的飯菜味道也特別香。我揀了靠窗邊的位置坐下,一邊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一邊品著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心中很是滿足。可能因為天冷,我們那兒每餐都得喝上幾杯酒,早晨也不例外。玉米燒酒度數很高,但味道純正,醇香撲鼻,農民的汗水和大自然的陽光雨露盡在其中。瞥一眼窗外,眼里裝下千樹萬樹的飛雪,一杯酒悠然下肚,心里蕩起千絲萬縷的情懷。我若有馬良神筆,一定把此情此景畫下來,這是值得珍藏的故鄉的冬。
下雪了,孩子們非常高興,一個個都不怕冷,在雪地里摸爬滾打。開始是自己在厚厚的雪地邊走邊滑,倒在地上就趁勢抓兩把雪爬起來,淘氣的干脆嘗嘗雪的味道,像吃雪糕一樣回味悠長。不一會兒,孩子們便卯足了勁,攥起雪球,你追我打,很是快活。女孩子就文靜很多,在一旁互相配合著堆雪人,堆好了,還會精致的打扮一番,樣子非常可愛。可還沒看夠,就突然躥出一個“功夫小子”,嘴中大喊“無影腳”。這功力還真可以,雪人瞬間被踹的支離破碎。接下來,就熱鬧了,巾幗不讓須眉,一群女孩子開始對這位“功夫小子”圍攻。好漢架不住人多,這“功夫小子”直接被摁倒在雪地,“無影腳”被廢掉了。但這場雪地上的“武林”,勝敗不關榮辱,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充斥在漫天飛雪中。
雪天的安靜倒讓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顯得突出。地上的谷物被大雪覆蓋,鳥兒無處覓食,便饑餓的叫著,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皚皚白雪擋住了求生的路子。但對人們來說,這也是捕鳥的最佳時機。魯迅曾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描寫過,“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這方法和北方一模一樣。我們那里麻雀最多,這種鳥膽子特別小,等他們走進竹篩下面真的需要會耐心,怪不得閏土父親說魯迅“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小時候我也如此,總是天真的想著多捕幾只鳥,可惜每次都是兩手空空。那時也不知道“門可羅雀”的真正含義,很稚嫩的抱怨,“門可羅雀”怎么一只都“羅”不到呢!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入夜十分,雪停了下來。天晴的也快,不一會功夫,月亮便探出了頭。看見茫茫白雪,月亮顯得很開心,明晃晃的,好像在雪中滾了又滾才戀戀不舍的爬到天宮,亮的不能再亮,光彩奪目。整個小村在月光照射下,表情更親切了,膚色更白嫩了。加上快過年,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有泛著黃暈的白熾燈,有牛奶般白皙柔和的日光燈,還有忽閃忽閃的墜在房檐下的小彩燈,雖算不上華麗,但也表達了鄉親們迎接新年的熱情和體面。從遠處看,小村就像穿著棉襖的胖乎乎的蒙古族姑娘,那襖子上布滿了色彩紛呈的花骨朵。我從親戚家回來,踩在光滑平整的雪地上,身子在月光照射下,投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在雪地中享受著靜謐的清輝。就快進家門的時候,小村升起了煙花,“咚”的一聲沖向夜空,一朵朵美麗清幽的花瓣凌寒綻放,優美定格,一會兒又慢慢消逝在月輝中。遠處,有小汽車在雪地駛過,那一定是返鄉過年的車。雪天路滑,車速很緩,但我感覺到那顆返鄉的心很急迫。還好,煙花、明月聯袂照亮了雪后的小村,回家的路一片祥和,并不寂寞。
我駐足目送那輛車消失在雪夜,不自覺的吟出了洛夫的詩句,“那一刻/總是有人趕著回家(火車到站了,又倥傯倥傯而去)/我習慣迎風而上/一路/追趕/那層層被刮去的皮膚/那一刻,終于見到了母親/我伸臂抱去/一陣寒風/穿胸而過。”
回到家,躺在暖烘烘的炕上,蓋上母親親手縫制的厚被子,身心如落雪般松軟,一股清新的棉花味鉆入鼻孔,其中混有大地的氣息——陽光、青草、泥土、微風。“唯有大地能喚醒人心的感覺,把天堂和地獄集于一己之中。”是啊,小村雖小,但附著在一片熱情奔放、憨厚樸素的大地上。大地為農民們賦予生的希望、死的歸宿,同時也為他們雕塑靈魂、耕種心田。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周而復始,一年又一年。
想這想那,久不能寐。月光突然從窗棱穿過,一個猛子扎到了臥室的墻上,照射的那么規整,那么嚴謹,那么動情。我知道,窗外綿綿的雪也和我一樣,沐浴著清澈的月光,為小村守著舊歲。等到鐘聲敲響,我們才慢慢的在這片帶有母體溫度的大地上睡去。
早晨醒來,發現眼前完全換了一副天地。昨天的小村像個水晶球,雪花撲向萬物,洋洋灑灑;而雪晴后呢,太陽高照,大地鋪滿了純潔的白,閃爍著耀眼的光。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太陽雖然很大但多了明艷少了溫和,干冷干冷的空氣瞬間凍住了高飛的云朵,凍住了枯黃的柴草,凍住了飄忽的遠方。盡管如此,家家戶戶都在冰天雪地中忙活著。說實話,冷,確實給小村帶來很多不便,但那種發自內心的火熱并未因天寒有些許偷工減料。你看,家家戶戶貼著大紅的春聯和福字兒,裝點濃厚的新春氣息,鞭炮炸開后的碎紙也在雪地上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朵。街上的人踩著“溜滑”的雪地一聳一聳的,精神抖擻,氣宇軒昂。親朋好友聚上了,漂亮衣服穿上了,好菜好酒擺上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問候,你一杯我一杯的敬意,你一下我一下的打趣,整個小村都是歡聲笑語——坐在炕上的老太太絮絮叨叨,眼睛眨著笑,老爺子支支吾吾,額頭擰著笑,拜年的大姑娘靦腆羞澀,眉毛翹著笑,小伙子呲著牙齒,嘴巴咧著笑,小孩子蹦蹦跳跳東竄西竄,渾身都在笑!
“冬去春來又盡年,風花雪月談笑間。”一年過去了,新一年又來了!窗外還是漫山遍野的雪,但屋里已是歡快吉祥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