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雜事

后院

午后熾熱的陽光兇猛地灼烤著屋頂?shù)耐叩[,一塊塊暗紅的瓦片被曬得發(fā)燙,我甚至能夠看到它們冒著白煙。

人們常說什么午后是一天當中最愜意的時光,要是他們這時來我家的后院做上十分鐘,肯定就會秒懂什么是“淬火重生”,所謂的重生,乃投胎轉世,不謝。

雖然中午時分我家后庭曬得厲害,可是我總很喜歡去曬曬。我覺得特暖和,你們人類是不會懂的啦,在你們眼里,我們是不知道熱是什么的生物。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大帥,是一只四蹄踏雪的黑貓。我的肚子有幾條粗細不一的白花紋,錯落有致,我超喜歡的。

我的嘴巴中間還有一個小白點,小時候臉小,所以那白點顯得特別大,常常被人誤會成喝完奶忘記擦嘴了。對此我一只深表不滿,總會在他們大聲嘲笑的時候不服氣地大聲嗷叫,可是你們對此一般不予置理。

還傻乎乎地以為我滿心歡喜地配合你們,有時候真的覺得你們實在是太無知了。噢,對了,別看我叫大帥,其實我并不是男生,很奇怪吧?我記得我最近才被主人這樣熱情地稱呼起來,一開始我還覺得莫名其妙,不明就里,索性置之不理。

以我的智商,我也不會蠢到連個名字所指的一般對象也分不清楚吧。不過主人依舊不休不撓,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注視著我,還不停地學著我叫,那不是他經(jīng)常逗我的方法嗎?我還是先定一定,看清楚形式再說。

后來他可能是見我無動于衷,直接來大招,拿著我最愛吃的小魚干猛地在我面前晃悠。我兩眼發(fā)光想撲上前去,主人一下子把魚干提得老高,蹬了幾下眼皮,暗示性地誘逼我承認他新改的名字。我這才知道,他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不過在我嚴謹?shù)臋嗪庵?,我覺得這交易成。

除了對于我來說,吃大過天以外,想想我從小到大,都沒個像樣的名字,一直被人叫做“小貓”“小貓”的,小時候還好,現(xiàn)在我都那么大了,被隔壁家的大黃聽到多沒面子啊,所以在我多番思量過后,我覺得有個堂堂正正的名字還是停好的,盡管我家主人總是不太靠譜。

主人常說我被慣著養(yǎng),以至于滿身都是臭脾氣,而且陋習一大堆。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我并不那么認為。你知道的,我們貓生來就是高貴的,這點你們人類是不可否認的。想想你們還是挺能接受我們這套的,看看多少時尚周上那些大腕都學著我們走路就知道了。

平常的一舉一動都要有儀態(tài),不然是會被我們家族的其他貓看不起的。那天我要去家里陽臺喝水,我邁著標準的步伐,有模有樣地從廚房窗外的空調主機上躍下,又緊接著從暖烘烘的灶臺上蹦到地上。

誰知我的前腳因為我距離估計錯誤而沒有立穩(wěn)在地面上,待后腳下來的時候我身子猛地晃了幾下,不過很快我就調整好了,接著當然是自信十足地繼續(xù)往前走的啦。

本來事情就應該這樣子結束的了,雖說那時我也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憨態(tài)可掬,洋相出得也不是一般的低調,每每那畫面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扇自己幾十個耳光??墒悄怯钟惺裁搓P系呢,畢竟這只有我自己知道,正所謂馬有失蹄,好像是這么說來著,那為什么貓不可以有失腳呢?

只要不刻意去想,那它就會慢慢在歲月里腐爛掉,不留一絲痕跡。況且我們家族的成員自信心一向杠杠的,它強大到可以令我們瞬間膨脹到自身體積的幾倍,你們常對別人說,你這是哪來的自信,那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從我們那來的。

本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第二天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正慢條斯理地走去曬太陽。每天早上我都能夠敏銳地感覺到太陽曝曬陽臺地板的時間,主人常說早上若是沒有太陽,我肯定會直接睡到下午的,別提多懶了。

其實他說得不太對,如果早上沒有太陽,我而我肚子又餓的話,我也會起來找吃的,吃完再睡。今天陽光正好,可以曬曬我的肚皮,我來到陽臺陽光最好的地方,繞了幾圈,最后確定這里是個好地方之后,輕輕地把身子一斜,便躺在了暖洋洋的地板上,愜意地沐浴著陽光。

我的心情極好,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我一個,在大片大片的陽光下肆意地舒展著身體,身邊的一草一木都會被我的優(yōu)雅的躺姿所迷倒,風姿綽約的我成就了萬物的生機……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震動了我的耳膜,盡管只是很細微的聲響,可是也很難逃出我靈敏的耳朵的抓捕。

我迅速朝聲音的方向望去,我的眼睛跟我的耳朵一樣厲害,遠遠就看到了鄰家的大黃,他正蹦蹦跳跳走過來。真煩心,本來就是我一只貓的世界,突然殺出個程咬金,擾我清夢,雖然我也知道我做的是白日夢,但是你們人類就是喜歡用成語表達,好像這樣會高級一點,呆在主人身邊那么久了,我也想裝一下,沾染點書卷氣息。

嗯,眼看大黃越走越近,我毫不客氣地拋去一個不屑的目光。真沒趣,不請自來。

“喲,還有脾氣了呢,大小姐?!?/p>

“怎么,有意見?你知不知道,每天這個時候我是要獨享這片陽光的,你識趣的話趕快走開,別逼我出手?!?/p>

“嘿喲喂,霸主的氣勢都出來囖,不錯嘛。如果不是見過你那比小貓還洋的洋相,我還會一直當你是女王的。”

“嗯,這就對了嘛,識趣的,快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傲嬌地抬起了頭,盡量讓自己的形象在斑駁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曼妙動人。

咦,不對,他這話中有話的樣子,讓我在再仔細想想。好你個大黃,竟然諷刺我!昨天……的……洋……相……啊不會吧,那丑得能讓我鉆多少個地洞的事情真的被他看到了?他真的親眼看到了?

不會吧,我記得那個時候他應該呆在他的臭窩里睡覺的啊,對對對,他那個時候是不會出來的。我不可以亂了陣腳,可能他只是閑來無聊隨便找個話題嚇唬嚇唬我,如果我不打自招那對他來說真的是比撿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還要好上幾十倍的事情。對,他只是沒事找茬,我干嗎要輕易中他的計?!昂呛?,大黃,你是吃飽了撐的吧,沒事一邊待去,別在這里瞎扯淡,我沒這興趣陪你瘋?!薄皢?,還真當沒事發(fā)生一樣啊,我認識的貓當中,救數(shù)你最自信了,明明干了這么沒面子的事情還這么有底氣,看來這方面我還得好好跟你學習啊?!薄吧賮磉@套,那好,既然你說我做過這等慫事,那你倒是說說看,我怎么出的洋相?”

“呵呵,還要我情景重現(xiàn)???得,今天大爺閑來無事加上心情大好,就聲情并茂給你演繹一番。”說著,大黃徑直跳入了我家窗戶,想也沒想就直奔廚房的主機,只見他輕輕松松二連躍,便步伐堅穩(wěn)地立在了主機蓋頂。

“你那個時候啊,那叫一個步履蹣跚,噢不對,這樣你就不樂意了,說我歧視你了。那應該是蹣跚學步,路都不太會走了,那是不是應該叫回光返照呢?然后你一個踉蹌跌到了灶臺上,這還算好,落地還能穩(wěn)住,外行的一般看不出來,然后……”

“夠啦夠啦,你說夠了沒有,哪有像你說的那樣不堪,我只不過是最后落地的時候抖了幾下而已?!薄翱窗?,還嘴硬,現(xiàn)在還不是要親口承認自己出洋相,哈哈哈。大帥出洋相咯,大帥出洋相咯……”他樂得不能自已,一個勁地在那里大吼大叫。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說實話,我長那么大還真沒試過當眾被人這等恥笑,我覺得這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恥辱,我很憤怒,也很羞愧,可是當時我什么也做不了,人家握著你的把柄,就算他再怎么過分,你又能怎么樣呢?

我已經(jīng)羞愧難當了,可惡的大黃還不忘在一旁添油加醋,“我看你呀,根本就是我們貓家族的恥辱。每天懶得像死了一樣不說,醒來沒幾個小時也不安分,整天搔首弄姿,討巧賣乖就被你學得精透,別的不見你這么殷勤。

每天凈想著怎么討好主人,本分事沒見你干多少。你捫心自問,你捉過老鼠嗎?恐怕你就算是一只老鼠站在你面前,你都會束手無策吧。貓本來就是應該捉老鼠的,如果不捉老鼠,那人類養(yǎng)你來干什么,他們負責你的吃你的住,而你只是閑來無事的時候在那賣弄風姿,誰要你那一套啊。

不捉老鼠也就算了,吃你也要力求標新立異,人類常說道,不作就不會死,你那么作,真不知道你還能活多久。

每次有新鮮的魚你還不一定吃,要海魚,要有香味的,最好就是煎過皮脆的,你說你要求高一點,還是最喜歡吃魚我也沒啥話說,可你偏偏就不,你看你最好的那口,是什么,竟然是雞翅骨,沒錯,你沒聽錯,是雞翅骨,而且還要煎焗的雞翅入味的骨頭。

那是狗才吃的東西啊,你看你一只貓,活得像什么樣……”大黃似乎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的傲氣。

心中堅守的東西,一旦一點點瓦解,最后分崩離析,那么所有的底氣都只是空穴來風,你的心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你究竟恪守什么,你的存在你找不到意義。你的下一秒,你都不知道你該不該要。

我以前致力維護的東西,原來是那么可笑。我還是一只貓嗎?我是不是異類?我突然想到前不久在寒冷的冬夜里孤獨死去的那只貓,大白。他比我大幾歲,我一直很羨慕他能夠游走在框條之外,在特立獨行這方面,我和他想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他對自己的生活有著不同于一般貓的追求,他喜歡游泳,盡管幾百年來,我們家族一向都是怕水的。水一直被認為是我們的天敵,傳說水能夠消耗我們體內的元氣,讓我的命數(shù)驟減。可是他偏就不信那個邪,硬是要往水里蹦。

一開始他也是洋相百出,一邊看熱鬧的貓就會嘲諷他說,怎么會有這么笨的貓啊,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后來,他能夠輕松地游一小段路了,可是還是有譏笑他的聲音,你們別看他現(xiàn)在好像挺精神的,這只是回光返照,他命不久矣,哎,可惜了可惜了。

他還會唱歌,學人唱歌,真是不可思議。在他主人的家里,他一度被認為是最聰明的貓,也一度被認為是最我行我素的。他很小就會跳上門把,用手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集中在門把上,然后把門打開,輕輕松松地走出家門。在那時,可能很多我們的同類都還沒搞清楚什么是門把吧。

我一直把他視作我的偶像,我也好憧憬像他那樣,不受其他貓的流言蜚語的影響,自在地生活,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那才不枉了這一生啊。

后來聽說他家主人對于他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越來越嗤之以鼻,一開始覺得他那些與眾不同的地方還可以作為他們炫耀的資本,可是后來慢慢知道的人多了,也就不再表現(xiàn)得那么好奇。他們也不再被那么多人擁戴的時候,他們就會不自覺地尋找你最基本的價值,從常規(guī)思維出發(fā),他們認為貓就是應該捉老鼠的,這對于一向不碰老鼠的大白來說,若是將此作為評定他的唯一標準的話,那么他將一無是處。

再后來,我最不想出現(xiàn)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大白的主人覺得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當初的那些獨特變成了他們的煩惱,他們整天要為他出乎常理的想法而操勞,而最基本的技能大白壓根沒有,權衡再三,他們決定放棄他??蓱z的大白,沒了住所,斷了長糧,對于一只從小家養(yǎng)的貓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了他的消息,可是發(fā)呆的時候我還是會常常想起他,想起他奮勇?lián)溥M水里時的無畏,想起他奮力一躍打開家門時的不羈……前幾天,噩耗傳來,我開始懷疑我的選擇,我所堅持的真的就注定換來毀滅嗎?

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我不再擺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也不再愜意地享受陽光,我開始覺得我是卑微的,一切都不是屬于我的,我好像是一只貓,其實什么都不是。我處在一個魚龍混雜的角色大海里,我沒有自己的歸屬,我一個人,沒有同類。

我不知道該向哪去。我終日躲在黑暗里,讓煎熬一點一滴地蔓延全身,慢慢消蝕著自己,好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軀體,拖這一具尚有那么一點溫存的肉體,提前做好了蛆肆意生長的溫床。

主人慢慢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妥,有一天,郁郁寡歡的我選擇躲在衣柜頂上,不吃不喝,讓自己慢慢死去。主人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我,他急了,大聲地在屋里學著我叫,試圖換來我哪怕微乎其微的回應,可是我并不想開口,我不想再做那只只會嘩眾取寵的不明生物。

主人的叫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大,聲音回蕩在整個屋子的各個角落。過了一會,他可能覺得我在屋里的可能性不大,就窣地一聲跑出門了,遠處回蕩著他不間斷的叫聲,聲聲入耳,我開始有點心痛。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主人氣喘吁吁地小跑進家門,我心中五味雜陳。只聽見有人跟他說,算了吧,如果它走了,就由他去吧。

對于你來說,你對它很有感情,可是它不一定能夠記得你,它心思里思度什么你怎能知道呢?說不定它只是想在你這蹭吃蹭喝一段日子,等它哪天膩了這里,就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的了。

況且你看啊,它多么不尋常的一只貓,你想想啊,你養(yǎng)著供著它它也不會給你什么好處啊。主人聽了,淡淡地笑了笑,說,我養(yǎng)著它,純粹是我喜歡它,喜歡它當然就是要包容它的缺點。兩顆心,相互陪伴,一直相守到老,這即是我想要的。

對于一般人來說,可能養(yǎng)只貓除了給家里治鼠就別無他求了,可是我不一樣,我求的是純粹的相伴。我沒想著它能夠給我?guī)硎裁?,我只是想給它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讓他無拘束地成長,其實在這個過程中,它已經(jīng)出乎意料地帶給我很多無價的東西了。

比如說在我喂它之后它滿足的嗷叫,還有陶醉地蹭著我的腳踝。又比如我抱起它時他享受地瞇起眼睛,它對我毫無保留的信任。它不像其他的貓一樣,敢于做出別的貓不敢做出的舉動,并且底氣十足趾高氣揚地相信自己,我很佩服它。

從某個角度來說,它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它比誰都要明確自己的方向。這是我從它身上學到的最寶貴的東西,我支持它,不為別的,只為它的勇氣和堅持。

感動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原來我一直那么明確自己的方向,猶豫躊躇都是沒有必要的。原來主人一直在背后支持著我,沒有用世俗的眼光綁架我,他用真摯的愛成就了現(xiàn)在的我。我的意念又重新筑起,規(guī)模更加宏偉,壁壘更加堅實了。

每當我停滯不前,猶豫前路去向何方的時候,耳邊總會回蕩起主人的那句話:我支持它,不為別的,只為它的勇氣和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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