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年三十兒。
今年，胡尾巴已經五十整歲了。
每一次年三十，都是胡尾巴的生日。每一年胡尾巴過生日，他的娘親總是一整天不說話也不吃飯，把自己關在自己那間封閉得很嚴實的屋子里，不出來。
因為，胡尾巴這條命，是用他哥哥胡狗蛋的一條命換來的。
而胡狗蛋的一條生命，是他娘親和爹爹親手用菜刀砍死的。
胡尾巴是他爹娘四十歲頭上，生下并且養大成人的唯一的孩子。在他的前面，分別是老大胡英雄、老二胡建樹、老三胡鐵蛋、老四胡狗蛋。
尾巴的爹，是一個赤腳醫生，在他們村也就是后胡旮旯有一個藥鋪。胡尾巴的娘親十八歲的時候，生下了胡尾巴的大哥胡英雄。因為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她和尾巴的爹很是寵愛。
英雄百天的時候，他娘給他花了七天的時間一針一線繡了一只福祿壽的小帽子。那帽子紅底鑲著金邊兒，正中間繡著一只威風凜凜霸氣側漏的老虎頭，邊沿中間縫嵌一只精致的長命鎖鎖片，鎖片鏤空雕刻著蝙蝠和蟠桃圖案，長命鎖下面墜著幾只小銀鈴鐺，邊沿周圍又布滿了八個銀飾掛件，分別是八仙。
英雄自小就大眼睛炯炯有神，且鼻子高高的，嘴唇大大的，耳朵緊貼臉，長到五六歲更是干干凈凈招人喜歡，他爹娘逢人就夸自己孩子漂亮。可是英雄六歲這年，恰巧他娘剛生了弟弟建樹。建樹頭仨月沒日沒夜鬧，他娘便忽略了英雄。
他們家后院有一片竹林，竹林外圍長著郁郁蔥蔥的掃帚苗。夏天的時候，摘掃帚苗清洗干凈后，拌上粉蒸蒸，再澆上些許蒜泥，對物資極度匱乏的那個年代來說，簡直是人間美味。這個七月的中午，早熟懂事的英雄自告奮勇去采掃帚苗。他蹦蹦跳跳跑到后院，很快采摘了一懷抱的掃帚苗，正要離開時突然聽到竹林深處一陣鳥叫的聲音。他好奇地睜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順著聲音跑到竹林里，看到一條斑斕花紋的長蛇嘴里銜著一只小小的翅膀還未長出的雛鳥。
尚且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的英雄，隨手撿了一根小棍上前朝蛇頭砸去。長蛇像流水一樣向他游來，飛快地咬了他一口，然后流水一樣逃走了。
英雄的爹找到小英雄時，他已經臉色發青，腿部巨紫，身體漸趨冰冷。他含著淚使勁用嘴去吸英雄的傷口，想努力把毒素排出來，可是一切都晚了，蛇毒已經侵入了孩子全身……
村人說英雄長得俊，是天上的童子下凡來報恩的，報恩后就回去了。但他的父母還是格外傷悲，也格外對二兒子建樹小心翼翼。
胡建樹長到五歲時，他娘走出失去英雄的悲痛，為他添了一個弟弟，胡鐵蛋。胡建樹八歲，胡鐵蛋三歲時，遇到了新中國歷史上那場著名的三年自然災害。在那幾年，除了村干部家、廚子家口糧稍微多一點，一般的社員都揭不開鍋。生育期女人餓得不來月經，哺乳期婦女餓得回奶，學步期兒童餓得癱軟不會走，吃奶的嬰兒活活餓死……
八歲的胡建樹和村里小伙伴一樣去挖野菜吃，野菜吃完了，啃樹皮，把院里幾棵椿樹和泡桐都啃禿了。三歲的胡鐵蛋就沒有這么皮實了，他早早餓得沒了氣力，癱倒在自家已經干凈得沒有一粒紅薯皮的紅薯窖里。那個年代，都是保好養活的大孩子，放棄難養的小孩子，三歲多的胡鐵蛋就被無奈地放棄了……
三年自然災害的最后一年，胡建樹還是沒有挺過去，十二歲的孩子，瘦的全身皮包骨頭，死的時候竟不足四十斤。
接連三個孩子都夭折了，胡尾巴的父母不禁有些心灰意懶。但是為了傳宗接代，不至于讓老胡家的香火在他們手上斷掉，他們強忍悲痛，在身體恢復后又要了第四個孩子，胡狗蛋。
災害過后，家里藥鋪的生意漸漸恢復了。于是，胡狗蛋四歲頭上，胡尾巴的娘又懷上了胡尾巴。
這一年的冬天，胡狗蛋喝稀飯時打爛了一只瓷碗，他又伸手去拾碎片，不小心就割破了手。小孩子受破一點點皮，誰都沒有在意，他自己撒了些碎土在傷口上，飯都沒喝就跑出去玩了。
一星期后，狗蛋眼睛有些抽搐，緊接著肌肉也偶然抽搐，他爹一看就明白孩子得了破傷風。于是，趕緊用雙氧水清洗他的傷口，又按住哇哇大哭的狗蛋，給他屁股上打了青霉素。可是第二天依然沒有起色，胡狗蛋喉嚨都開始難以下咽了。他娘急眼了，讓他爹帶著他去鎮醫院看，鎮上醫生拒收。他爹又哭著帶他到縣醫院看，醫生還是表示愛莫能助。
快過年了，他娘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可是胡狗蛋卻沒治了。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啊，這對多災多難的夫妻啊，已經生養了四個孩子，無一成活，該怎么辦呢？
年三十，接生婆來了，神婆子也來了。
胡狗蛋發著高燒痛苦地躺在鋪著干稻草的地上，他娘含著淚痛苦地躺在床上。
很快，他娘肚子一陣疼痛，產下了胡尾巴，接生婆準備剪臍帶，扭頭示意胡狗蛋的爹和神婆子。
胡狗蛋的爹，不，現在是胡尾巴的爹，顫抖著拿起斧頭，朝胡狗蛋砍去。出血了，他咬著牙，拼命一斧頭接著一斧頭地砍，神婆子在一邊念念有詞。
好了，終于濺到這孩子身上了！接生婆大喊，同時歡快地剪下胡尾巴的臍帶。
因為濺上了他哥胡狗蛋的血，胡尾巴終于得以長大成人。可是出生時?接生婆拉扯時間過長，胡尾巴成了一個瘸子。
胡尾巴為著瘸的緣故，打了一輩子光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