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9月《生死場》完稿。此時距蕭紅第一次出逃已過去四年,距她另一本傳世名作《呼蘭河傳》的出版還有六年,距她的死亡還有八年。
魯迅先生序言中寫“……和閘北相距不過四五里罷,就是一個這么不同的世界,我們又怎么會想到哈爾濱。”是啊,我們又怎么會想到哈爾濱。我第一次讀《生死場》已經過去很久,那時與哈爾濱相距千里,讀完也只不過輕飄飄、隔靴搔癢似的感嘆一句生死無常。
時間推后一年,機緣巧合下去了東北,身處蕭紅曾經生活、描述過的土地,雖然早非當年模樣,然而不知怎的,書中所記卻好像可以穿透時間,歷歷在目。又想起看到《黃金時代》電影中對于哈爾濱的拍攝,俄式風情的建筑、滴水成冰的寒冬、厚重的積雪……或許因為曾經待過的緣故,以至于從影片中看到的一瞬,竟然不可遏制地生出一種恍惚與恐懼,對于人、時、世的莫名懷疑,似乎自己和蕭紅身處在同一時空,即將經歷同樣的事情。
常說“近處沒有風景”,或許不僅僅是因為太過常見而忽視,也有可能是因為它們承載了太多的回憶,所以對于近處的景色,我們會無意識地選擇逃避。
后來的《呼蘭河傳》,雖然悲劇色彩同樣濃重,卻常常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荒原中的脈脈溫情,相比之下,《生死場》字字句句似乎都由白骨累成。究其原因,一方面或許是回憶本就令人心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寫《呼蘭河傳》時生活有著難得的短暫安寧,雖然也痛,卻已經可以應付。
蕭紅寫《生死場》時只有二十三歲,但已經歷了母亡、摯愛的祖父去世、抗婚求學、被軟禁、出逃、流浪、與汪恩甲同居懷孕、被遺棄、官司敗訴、被扣人質、向報社求救、與蕭軍相愛、產女送人、出版與蕭軍的合集《跋涉》、從哈爾濱到青島……生活的苦厄層層疊疊,讓她在書中寫下:“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對蕭紅來說,生與死似乎是沒有界限的,她可以任意穿行其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關于生死的探究,也貫穿在她的書中,“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看著很危險,我卻自以為得意。不得意怎么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她好像看透了自己的命運,卻依然試圖作著不屈的抗爭,時時刻刻向死而生,又好像只是絕望下的無可奈何、隨波逐流,也像是從未看透自己的命運,不停的在迷霧中苦苦尋覓。
《生死場》中蕭紅常將女性的生育與動物的生育混寫,可動物的生育仿佛十分容易,而女性的生產卻極為苦痛,這與蕭紅自己的經歷有關。在書中,女性的生育總是游走在死亡的邊緣,隨時可能丟了性命,但是對于這樣的處境,不僅“丈夫”們無動于衷、覺得這是女人的罪過,甚至于女性自身都是麻木的。
胡風為《生死場》作后記時評價:“第一,對于題材的組織力不夠,全篇顯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著中心的發展,不能使讀者得到應該能夠得到的緊張的迫力。第二,在人物的描寫里面,綜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夠。個別地看來,她的人物都是活的,但每個人物的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夠明確地跳躍在讀者的前面。第三,語法句法太特別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現的新鮮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數卻只是因為對于修辭的錘煉不夠。我想,如果沒有這幾個弱點,這一篇不是以精致見長的史詩就會使讀者感到更大的親密,受到更強的感動罷。”
然而我卻以為,這幾點正是蕭紅之所以為蕭紅的所在,不拘于文法,只遵從本心。散漫的勾勒,才最真實直接的展現村莊人們麻木、漫不經心的生存狀況。獨特的語句與文章氛圍相得益彰,其中人與人、人與物,均不可分離,無論何時回憶,腦中都是一副全景的畫面。讀起來有些類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帶著幾分魔幻色彩,真實中讓人忍不住懷疑虛構,卻又會立刻推翻這種虛構,然后再忍不住懷疑……在“真”與“幻”中相信又懷疑,周而復始,正是這樣矛盾的氣質,讓蕭紅的文字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