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加【六專題】八月征文《月圓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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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不是一開始就認命的
人都是一點點開始認命的
站在環山公路邊的女人隔著護欄向一側的斜坡吐出嘴邊將要燃盡的煙，看著那一點紅點砸在那塊“愛護山林，嚴禁明火”的金屬牌子上，彈起，然后滾落進雜草里。
“會失火嗎？”女人晃了晃腦袋……隨后，用一個夸張的幅度拉開了一旁的黃色甲殼蟲汽車駕駛座的車門。
“我好像還沒放過火……”
開門，卻沒有立刻坐下發動汽車，她就站在那兒發了呆，將近三十秒，隨后換上駕駛座下的運動鞋，跌跌撞撞跨過護欄，一點點從公路旁的斜坡蹭下，找到那個尚未熄滅的紅點，用勁踩滅，再手腳并用的爬上斜坡，雙手上沾滿的泥土。
她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拉開車門，伸手去摸剛剛喝剩下的半罐啤酒，可卻發現它不知什么時候倒在副駕駛座上滴滴答答，反應過來時手上已經粘上了不少，混著手上的泥土，變出了一種惡心而又新奇的粘膩感。
一個空空的啤酒罐子帶著她的憤怒飛出車窗外，卻因為過于輕，只是在那塊禁火的警示牌上砸出了敷衍一般的響聲。
黃色甲殼蟲汽車里傳來一聲憤怒的尖叫，隨后是因為被口水嗆到而帶來的咳嗽，黃色的甲殼蟲汽車好一會才發動起來。
向著山頂的觀景臺駛去。
…………
對大部分人來說，我們的生活就是站在一個坑里，眼睜睜看著我們被平庸活埋。
這樣的生活需要安慰。
女人靠安慰別人賺錢。
她在自媒體上安慰別人“假如你不想這么平庸的死去……”
她在知乎上發布在健身房里揮汗如雨的照片，還要配上她以往黑胖的模樣，回答她用小號建立的問題“健身會給你帶來什么”
她開啟課堂，告訴別人“我是如何從月薪三千到收入……，每個人都可以做到”
她靠給平庸者希望賺錢，騙他們相信并不是一個平庸者。
每個她的粉絲都相信她的話，除了她自己。
她只相信這行給她帶來的收入，能讓她這個異鄉來的女孩在城市里租到的不錯的房子，能讓她拒絕家鄉那頭，即使離異也不忘關心她婚姻情況的父母，能讓她能買一輛二手的黃色小車，開到各個聚會，飯局，以及各個投資人的辦公室去。
最好的結果是能乘著這波不甘平庸的狂熱浪潮賺到足夠的錢，成為一個不用在一線浪潮廝殺的投資人，找一個足夠靠譜的整形醫師，接著去周游世界，收起自己天生的敏感和多疑，偽裝成一個愚蠢且任性的女孩子，找一個漂亮而強壯的男人。
久經戰陣的老兵厭倦廝殺，精于事故與偽裝的人喜歡淺薄，越是復雜的人往往就藏著越多的孩子氣。
她的命運在按她的計劃進行，直到那次體檢。
當這個從來不花錢體檢的女人在為體檢中心做自媒體宣傳的時候拿到這份抵扣部分宣傳費用的全身體檢套餐時，看著這注水一般的價格，她遺傳自她母親的那一份精明甚至讓她有些高興。
直到負責她的醫生通知她來一趟，用為難的眼神看著她——她身邊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轉述的朋友……
她的肝完了，她的身體天生缺乏酒精分解酶，可她為了討投資人的喜歡，生生練出了一副好酒量。
她，這個放在電視劇里必然會睡上霸道總裁或是英俊暖男的女野心家，現在卻要被她肝上那個越長越大的陰影殺死在醫院的床上，換來的不過是早已離異的父母心中一份不大不小的悲痛，以及她那些刻意結交的朋友發出的一聲嘆息。
“真是可惜哦……”
就像一個小心翼翼的賭徒，眼見自己的籌碼漸漸堆高，卻被命運這個莊家給掀了桌子……她不想這樣。
所以……當她看見從報紙上看見這個城市的東郊山頂上，新建了一座酷似跳臺的觀景點的時候……
“如果汽車開足馬力，我可以飛多遠？”
她充滿孩子氣的幻想著……
…………
東郊山頂上，頭頂月光挺冷，腳下整個城市的燈火卻自顧自熱鬧著，天上地下的光仿佛有默契，彼此并不干擾，只是清晰的劃出邊界，默默填充著兩片不同的天地。
一輛小小的黃色甲殼蟲汽車停在搭建好的觀景臺上，一個女人蹲在車頂上面，面對著腳下整個城市的燈火輝煌，山風將她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吹的明滅起伏不定，地上散落著十余根煙頭。
自從知道了肝的使用期限，她便不再顧忌自己的肺，每次抽多了煙，總有一種占了自己便宜的得意感。
“今天的滿月真好呀……”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女人的背后傳來。
女人略有些警覺轉過身，這個時間這里不該有其他人，雖然這個城市的治安很好，但她還是偷偷捏住了衣袋里的防狼噴霧。
她愣住了。
一個異常肥胖的中年男人，穿了一身藍白條紋的睡衣，渾身上下散發著黃色，柔和的光芒，就像一個長了腳的老式燈泡。
他微笑著向女人走來。
人在遇到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物之后大腦會短路，接著就會屈服于本能。
女人掏出口袋中的防狼噴霧沖著男人一陣猛噴，看著那陣由強力辣椒素組成的噴霧穿過那個那人發光的胖臉，消失在他身后的夜空里，隨后自己眼中一痛，流下眼淚來。
別在山頂風大的時候用防狼噴霧……女人透過眼淚看著那個發光的男人，他帶著一種不符合他體態的輕盈越過女人，面對著她……在半空中。
“第一次見到你的月亮？”
難道肝癌患者會出現幻覺？女人想……可眼睛上的痛感是真的。
“每個寫東西的人都有一個月亮……從他們第一次看見什么東西，心里有什么東西，寫了一些什么留存下來的東西，詩歌或者是文章，月亮就分出一個影子，照著他，跟著他。”
“它會看著他們受苦，看著他們喝醉，看著他們潦倒死于煙花柳巷，淹死在月影滿滿的江水中，在下鄉的時候用墨水在鏡子上涂滿詩歌……再擦掉……再涂滿”
“看著他們推開窗子大吼，看著他們死在鐵軌上，看著他們把自己變成一個孤零零的島”
他們死后會去月亮的背面，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根長長的梯子，通向無限荒涼又無限美麗的宇宙……
……我們也看著你
“也看著你……看著你寫出的每一篇詩歌，看著你寫過又藏起來的小說，看著你和家人爭論“寫作有什么用”，看你無法靠文字生活，看你寫心靈雞湯，看著你不甘心卻又這樣湊合的寫著，直到知道自己快要死掉……”
你還不能去那里……
……
躺在車頂上的女人突然劇烈的嘔吐起來。
嘴巴里面滿是啤酒……和安眠藥的苦味。
一輛小黃車被發動……離開了這座山。
………………
三十年后，成為一個作家的女人在醫院的休息區吸著煙。
這里對她來說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三十年前她在這里發現自己的肝癌不過是誤診，遇見了她生命中第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男護士。
二十五年前，漂亮男人變成了漂亮丈夫，她從寫手變成了作家。
十年前，丈夫變成了前夫，厭倦了家庭生活的她開始了她遲到的旅行。
五年前，前夫在車禍中昏迷。
五天前，醒來，說要見她。
女人推開門……
不知道醫生對他用了什么藥，他變成了一個異常肥胖的中年男人，一身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緊緊裹在身上，像一個長了腳的老式燈泡。
他的聲音很虛弱，很小
“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里我給你編了一個故事，大作家……”
““今天的滿月真好呀……”
………………
月亮依舊是月亮,孤島終究是孤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