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說外公是一棵被蟲子蛀空的桂花樹,他終究還是倒了。
去年中元節,外公進入古稀之年。過了17年的元旦,按照當地的計歲法,他71歲。元月2號,外公高血壓第三次中風在床,終究沒能挺過新年,于9號與世長辭。對于外公的離世,舅舅說外公不禁嘴,吃魚頭吃高了血壓,小姨說外婆在家對外公照顧不周,不拉他去打降壓針,我媽說外公是壽終正寢,我說是我們這一群不肖子孫讓外公過早離世,沒能安享晚年…外公中風了,半身不遂,失語了,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只有喉管費力地拉扯,奏出雜亂而揪心的氣曲。每一次拉扯,都是生命的倒計時,每一次的奏曲,都可能是生命的終結。
我曾以為,外公走的時候,我們都會圍在他床前,聽他與我們一一惜別,我們會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可他走的時候,我們都不在床前,他一個人靜靜地走了。我曾以為,外公走的時候,一定閉不上眼,因為他一生蓋樓房的夢想沒有實現,還有他最疼愛的孫子沒有長大成人。可他走的時候,他已經睜不開眼,始終沒能睜眼看看他養育的子孫,看看他創造的這個家。外公走的時候,一直沒有合上嘴,或許他有什么想說的話,說了一輩子都沒能說出口,或許他有什么遺言要留給我們,又或許他在等待什么人。也許,他在等待那個蛀空他的大兒子,在等待那個他曾經疼愛的大兒媳。可大兒子終究沒能見上他最后一面,大兒媳也終究不會來看他最后一眼。他走了,帶著遺憾,帶著不舍,離開了我們。
我趕回家的時候,外公已經中風4天,他的生命也剩下4天的倒計時。我走到外公床前,外婆在他耳邊輕聲喚著他的名,抽泣地說:"大外甥來看你了。"外公沒有反應,他已經沒有了意識。我伸手去握他的手,第一次發現外公的手如此溫暖寬厚。他的手沒有動,我試圖握住他的大拇指,好像他動了一下,又好像是我的錯覺。他仍然只是費力地呼氣,像一臺燃油即盡的發電機,力量十足卻有將近停歇的空音。我把他的手放回被子,端詳著他的臉龐,第一次發現外公的神情這么地安詳。我輕輕地喊了兩聲“家爹”,他的眼睛依舊禁閉著,沒有一絲反應。我轉身把眼里的淚水打了個轉,看見書桌上外公正直中年的照片,是那么地精神瀟灑,旁邊還有一個用相框嵌起來的獎狀,寫著—一九九二年先進生產單位。相框上還有一張照片,外公穿著白色襯衣,整個人有點浮腫,但氣色看起來很好,這是他自己為他自己照的遺照。書桌下面還有一個壽星帽,去年中元節他生日,我給他訂做的蛋糕,那天他戴上了壽星帽,點了蠟燭,許了愿,還把奶油糊得滿嘴都是。他把這個壽星帽留到了現在,那天我給他拍的相片,都還沒洗出來給他看。
我再次來看外公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堂屋的壽木上,臉上蓋著一本書。我進屋的時候,外婆讓我磕頭,我還沒起來,外婆就開始哭,說外公生前最愛我讀書了,經常問我的學習,經常盼著我畢業找工作拿工資,然后他也跟著享福…聽著外婆的哭訴,我突然發現我對外公已經忽視太久,每次他問我工作的事情,我總有些不耐煩,因為我和他說了好多次,我還在讀書,還要讀幾年,但每次去他都會問我分工分到了哪里?只有去年五月,我給外婆家打電話,他結結巴巴關心我在學校的學習情況,那時他已經因中風得了失語癥,而我們卻未曾發覺,以為外公得了老年癡呆癥,不會再胡思亂想。我很自責,如果我能早些畢業,或是對外公多點關心和耐心,定期陪他去看醫生,多跟他講講話,外公是不是能看到我畢業找工作,我是不是能實現自己的諾言,給他一個幸福的晚年呢?
外公一生熱愛體面和熱鬧,但他的喪事,是湊錢辦的。外婆拿出了一生所剩的積蓄,大舅舅拿出了打了一輩子工僅有的五千塊錢,兩個小姨一人出了五千,而我媽因為對外婆家的徹底失望和無力扶持,只拿了兩千,其他的錢都是禮錢。葬禮的過程比較混亂,親人們一直都在互相指責,甚至在追悼會上,我幫幫大舅舅寫好了發言詞,當道士喊他發言時,他站起來說了一句:"我不會說",我跪在他后面,依稀看見他的哭笑不得,他哭外公,但也笑這個不爭氣的自己,我后面的小姨她們一直在埋怨爭執,也許這個家總是爭爭吵吵,有太多的埋怨和指責,在外公去世的時候,她們也沒能安靜一會。道士終于發火了,說做人子女的怎么能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如此熱鬧。我環顧四周,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同村人,他們嘴角的笑意,那一定是諷刺的。笑吧,反正外公這一生已經被他們笑夠了,外公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風光無限,幾十年過去了,他卻成了村里的窮人,唯一沒有蓋上樓房的窮人,還有兩個不爭氣的兒子…
外公被抬上山了,安葬在曾祖母的旁邊。去年五月,曾祖母去世,她的墳前已經長滿了新草。外公,五月份還來祭拜過她。也許那個時候,外公已經告訴過曾祖母,他會馬上過去陪她,不會讓她孤單的。外公葬在了曾祖母的旁邊,一個新墳,一個半新墳,兩個并排著,面對著一條湖。有人說:"這里風景好,有湖還寬敞。"
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樣子的,天堂是不是安靜的?但,我希望天堂不再有我們這群不肖子孫,他們在天堂能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