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云南西南邊陲哈尼族自治縣的一個小村莊。我在那里長大直到小學畢業到縣城讀初中,再到市里讀高中,如今又在重慶讀大學。好像成長就是一個離故鄉越來越遠的過程,走得越遠,故鄉的模樣就越模糊,透過“鄉愁”的濾鏡,小村莊成為田園牧歌式的意象,很多時候提起它,甚至不愿意用“農村”,而一定要用“村莊”,在潛意識里就將二者的意義進行劃分,“農村”是破敗的,“村莊”是古樸的。我并不是從初中以后就再也沒回過鄉村,每個假期我依舊會回去看一看我的外公外婆,但與其說回不如說是一場“有心”的停留,每次回去的時間都很短,短到我回到鄉村,陪外公外婆說說話,吃吃飯,其余時間就是打開手機努力找到一個信號好點的地方,刷刷微博,看看QQ消息……一天兩天的回鄉時間就這么過了,故鄉依舊是那個我記憶里的故鄉,我之后沒再認真留意過它,只憑記憶對它進行肆意的涂抹,直到上個假期,因為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兩兩入院,我媽打發了表哥、兩個表妹和我回鄉村看家,一住就是5天,每天自己做飯、養鴨養雞真真切切體驗了一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才開始意識到我離鄉村已經太遠了。甚至開始產生疑問:我真的走進過鄉村嗎?
我與鄉村
我的父母都是鄉村教師,兩人扎根鄉村教育事業已經20余年了,我從出生起就生活在鄉村。鄉村,其實是“鄉”和“村”,鄉是一個比村大的概念,在行政劃分上,村屬于鄉的下一級機構,我的鄉村生活可以分為上學前的村里生活和上學后的鄉里生活,上學前,我的父母在外婆家所在的村上教書,大多數時間是外婆在照顧我,我對鄉村很多的記憶也來源于和外婆相處的那五年:在草地上放牛,外婆抱著我看兩頭牛打架;陪外婆到茶葉地里采茶,困了靠著柏樹睡覺;和小伙伴一起在田埂上奔跑捉蝌蚪。如今在回想起這些田園時光,我還是會覺得自己很幸運擁有著作為90后一代已經很少能體驗到的屬于大自然的童年。但這一些只是鄉村生活的一個片段,是作為鄉村美好的,令人珍惜的一部分而存在,加上那時候年紀比較小,除此之外的鄉村在我的記憶里被選擇性的遺忘。到了我上學的年紀,我的父母也由村里的希望小學調遣到鄉上的完全小學。在校園里,哈尼族的同學很多,可以說我的小學生活里作為漢族的我才是真正的“少數民族”。由于是少數民族聚居地區,部分家庭的教育觀念很落后,即使早已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制,我依舊目睹了很多哈尼族的女同學輟學或是小學畢業就沒再繼續念書,初中時期再回鄉發現她已經有了小孩這一類的事情。而且,和潘老師在《鄉村與我們——80后實踐札記》里面提到的鄉村同齡人無需做農活,家人努力創造和城市一樣好的讀書條件和時間保證不同,我的小學同學里大多數同學都是普通農村務農家庭出身,每個周末他們都得幫助家里做農活,在茶葉生意火爆的那幾年,甚至經常出現為了多采些茶葉而推遲歸校時間(學校實行寄宿制,學生周末回家)的情況,和他們相比我真的算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在小學時代這樣的對比曾經讓我有些奇異的“驕傲感”,將這種“無能”視為某種矜貴的象征,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心理和韓少功作家筆下的“山里少年”有些許類似,因為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而不肯下地干活終日渾渾噩噩的山里少年和因為不會做農活而沾沾自喜從而更是遠離家務活的我,如今想來也只能用“無知且無能”來形容。
我看鄉村
以前和別人聊起農村,因為自己在鄉村長大,所以我總覺得自己要比別人更多一份體悟和了解,但現在回頭看,正如潘老師在第一堂課上所說的那樣“農村人未必了解鄉村,就如同你同一個樓梯你走過無數次,可你還是無法準確說出它的臺階階數”。關于鄉村問題,我們需要跳脫出鄉村來看待問題,同時又需要走進鄉村了解問題。
上個假期五天的完全倚靠我們自己生活,不僅讓我意識到我與鄉村的漸行漸遠,也讓我對鄉村有了一些新的思考。五天鄉村生活自然是不足以支撐我對農村的全面了解,但卻的確由此開啟了一系列我關于農村的思考。五天返鄉時光,在無所事事的時間里,我把繞著村莊走了一遍,在中午一兩點的時間里,許多門戶都上了鎖,有的是外出做農活無人看家只能上鎖,有的則是早已離鄉務工,在緊鎖的大門旁掛著“外出戶”的門牌。我又在田地里走了幾圈,也許不是耕作季節,也許的確是有田確無人耕作,我看到了有的土地空空如也,有的長滿了野草也無人管。記憶里小村莊里因為土地緊缺,有人家嘗試了生態農業,把田埂修得寬一點,田里種水稻,田埂上種些青菜和和石榴樹,但如今卻是荒廢了許多田地。從地里往回走看到父母曾經任教的希望小學,我改道往里走,發現原本的操場上搭起了大棚,回家問了表哥,表哥說似乎是在里面培植人工菌。學校四五年前就已經被撤并到鄉上的完小了,校門緊鎖,從外往里望,只能看到無人管理和打掃之后雜草叢生,滿地垃圾的亂象。
故鄉不是我記憶中充滿鄉野情趣的村莊,也不是破敗沒落的農村,它還是在摸索,在緩慢地發展,和中國所有的鄉村一樣它面臨著勞動力流失和土地無人開墾的困境,鄉村走向何處?鄉村青年走向何處?是無可避免的問題。
我思鄉村
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鄉村完全倚靠一畝三分地的確不能支撐起一個家庭的生活開銷,誠如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所提到的“我們的民族確是和泥土分不開的了,從土里長出過光榮的歷史自然也會受到土的束縛,現在很有些飛不上天的樣子?!痹诂F代化的沖擊下,城市的誘惑,農村的困境以及整個社會的一個主流觀念的宣傳導向使得大量農村人涌入城市,尋找一條可能的出路。在今年年初,有小學同學拉了一個群,七八年的時間間隔是真的會造成難以忽視的隔閡,曾經在一個時空里學習的朋友逐漸被切割成不同的板塊,人生軌跡不盡相同。從群內消息可以看出大多數同學讀完了初中就已經外出闖蕩了,有少數的幾個到了省外打工,大多數都是在省內找工作,全班40多個人,還在讀書的可能不過十個,十個里本科不過一兩個,還有幾個沒加群的是小學畢業就輟學回家嫁人種地失去了聯系,他們的情況無從得知。但從我外婆家的情況來看,早早離開校園的他們應該也不會留在村里,興許也在某個城市闖蕩吧,因為我們從上學那天起所接受到的教育就是知識改變命運,而提到最多的改變就是“走出大山。”整個社會的觀念都覺得農村人是愚昧的是需要啟蒙開化的,但啟蒙開化的目的不是改變鄉村的環境,而是叫人離開鄉村。不可否認,知識的傳播和教育的普及是必要的,在上《鄉村與現代》這門課以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走出大山”這句承載了山里孩子的期望和奮斗的話有什么不對,但當我們在課堂上真正了解到中國鄉村的所受到的現代化沖擊,鄉村存在的意義,鄉村發展道路的種種探索……這一切如同洪水漫溢,堅硬的成見和模式受到一遍遍的沖刷,所有觀念里的既有決策都被質疑和推翻,卻又找不出下一個新的應對方法,這種感覺充滿了搖搖欲墜的不安,但思想的本質也許就是不安,不安,所以才會不斷思索。我們現在的教育是不是不自覺地植入了城市期盼,把教育最終的夢想都寄托在城市之上,書本知識是基于城市編寫的,其中的的一些例子和材料對于鄉村孩子來說并不熟悉,這其實是與鄉村的脫軌,也是無形中對鄉村學生植入虛無的城市夢想。
在課程的學習過程中我也會和至今仍扎根鄉村教育的父母聊起課堂上的一些話題,20余年的教學生涯,父母幾乎經歷了改革開放后我國教育事業改革的浮沉變遷。在我5歲以前父母都是在外婆家那個小村莊的希望小學任教,在我記憶里那時候的學生和現在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我記得他們曾經在我外婆家旁邊的一個小土屋里自己燒火做飯。和我爸說起這段記憶,我爸解釋說,那時候還并沒有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學生還是要承擔很多的學雜費和書費,有些學生的家庭承擔不起學雜費就會在村里的親戚那里借住然后自己燒火煮飯省點錢。除此之外學校其實也會有一些勤工儉學的項目,我爸告訴我當時希望小學的第二棟教學樓(一幢小平房)其實就是老師帶領學生一起打的地基,包括校園綠化的花草也都是老師帶領學生一起種植的。他說時代背景不一樣嘛,當時的教育口號就是:人民教育人民辦,辦好教育為人民。而現在提倡的是政府要承擔起“人民教育政府辦”的責任。那時候關于教育也強調升學率,強調文化成績,但在整個社會經濟還處于初步發展的大環境之下,學習和教育并非只是簡單的讀書寫字更包括了勞動科學這樣與生活緊密相關的學科。那時候學生很少,在鄉村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并不高,在我記憶里一個教室可能也就是二十幾個人,而這十幾個人已經是周圍三四個村莊的學生總數了。隨著時代的發展,這所希望小學由原本的小學六年制學校慢慢成為了只收納一到四年級的村小,五到六年級的學生將到鎮上的小學學習,在我初一那年,這所希望小學已經完全被撤并,不再進行教學了。我父母所在的鄉鎮小學,基本已經完成了撤并,很多村上已經沒有小學了,整個鎮的孩子們都得到鎮上來上學。這一舉措一方面的確可以讓學生享受到更好的教學資源,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有些偏遠地區的孩子們的上學成本就增加了,學校規定5公里以外的學生必須住校,學生每一周都在學校和家之間來往,年紀很小的需要父母來接,父母手中的農活不得不擱置;年紀大一點的可以自己坐車回去但要車費又是一筆支出,在我讀小學的年代,每到周五值日的都是鎮上的同學,因為很多住宿的同學他們需要徒步回家,路程往往需要花費三四個小時,為了讓他們早點走,基本上學校老師都默認了這一種值日排班方式。
鄉村教育如何發展不應該只是一味的向城市看齊,一味地追求教育資源的共享化和平等化,而更應該多踩踩腳下的土地,想一想這篇土地的發展究竟需要什么。
父母作為教師已經見過太多學生,也見過太多學生畢業之后的不同際遇,他們也不會認為知識決定一切,可他們也依舊相信,知識是能改變人生的。聊起現在農村年輕人越來越少的話題,我說這樣下去鄉村未來是不是會越來越少,逐漸消失,畢竟沒有人愿意回鄉村。這一點在我外婆家尤其明顯,整個村莊每家每戶基本只剩下60歲以上的老人們,年輕的 勞動力們都外出務工,但正如上文所寫,鄉戀和鄉愁都不足以讓人留在農村,農業的經營并非是一方所可以控制的事情,遇到天災,遇到市場波動,農民作為生產者常常背負了巨大的生存壓力。有少部分的年輕人會選擇返鄉,一方面政府在留住鄉村原住民和吸引年輕人返鄉這塊還是有比較大的財政支持,另一方面年輕人在外打拼之后無果也只能回到農村。我的故鄉目前的農業發展重心主要還是放在茶葉上,所以其實有部分年輕人會返鄉做茶葉加工生意,現在的農村交通也發達了許多,偏遠的少數民族聚居地的茶葉也能得到收購,既滿足了農民的售賣的需求,也滿足了茶葉加工者的收購需求。除了茶葉之外,故鄉的年輕人返鄉也有選擇養殖業的,比如養蠶和養豬,還有大棚農業也發展的不錯。比較明顯的趨勢是,年輕人返鄉大都不會選擇從事傳統農耕勞作,而是運用技術結合當地條件因地制宜進行模式化產業化的發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鄉村的“創業”一族。
一學期的“鄉村與現代”課程結束了,走進課堂前,我以為我是未曾走進鄉村,如今想來我也許從未走近鄉村。鄉村問題是當今中國社會必須直面的一個傷口,它不需要再一味以鄉愁去美化去遮蔽,而應該被正視被重視,鄉土的記憶是整個民族的記憶,不該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了為何出發。